一
清晨,我正在溫暖的被窩裡睡懶覺,忽聽得砰地一聲巨響,一陣腳步聲傳了進來。似乎有人破門而入。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披着外套就沖到客廳。
客廳裡圍了一堆人,看着都面熟,像是街坊鄰居。
一個染着酒紅色頭發的女人正指着我媽的鼻梁罵:“你這個八婆,無事生非,你嫌日子難過可以去街上找男人啊,你女兒那麼有錢,給你包個小白臉就行了……”
我聽不下去,喝一聲:“滾,我報警了。”
那女人滿不在乎地撇撇嘴:“你報!我正好向警察告你媽诽謗罪呢。”
唉,又是我媽那張嘴惹的禍。
這場面,打小到現在,我不知經曆了多少回,無數次,一群女人沖進我家來,乒乒乓乓地摔東西,大聲叫罵,口氣嚴厲,罵聲怨毒。
我轉頭看我媽,她正一臉惶恐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她要不是我媽,是其他任何女人,我都一耳光煽下去了。
突然一個女人沖了過來撲向我媽,我媽尖叫了一聲,兩人扭成一團,那女人揪住我媽的頭發,我媽尖尖的手指正在掐向她的臉。
我急忙上前去阻攔,隻聽那女人高呼一聲:“大家一起上!”一群女人圍住了我們母女,一陣拳打腳踢,我感覺腦袋被人重擊一拳,接着腰又被劈了一掌,腳也被一隻高跟鞋尖牢牢踩住,疼得忍不住哼起來。
疼痛中,我感覺身體被擁進了一個有力的懷抱,我聽見媽媽大喊:“我犯的錯,幹嘛打我女兒,你們放手!”
她的聲音被淹沒在乒乓的拳腳聲和與之附和的叫罵聲中。拳腳持續了好一陣,終于停了下來,我睜開疼痛的雙眼,隻見媽媽被人湊得鼻青臉腫,鼻血流了一地。
媽媽仿佛沒發現,她緊張地問我:“疼不疼?”
我那一肚子火像被淋了一盆冷水,頓時熄滅了,但還有一些火星依然在一閃一閃。我狠狠地向媽媽瞪了一眼,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那一瞪像是一把小飛刀,我看見媽媽撇頭躲了一下,她不敢直視我的目光。
二
自從懂事起,我就為擁有一個這樣的媽媽而感到痛苦,痛恨上帝不公平,讓我跟這樣一個庸俗的女人一輩子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媽媽沒文化,聽外公說,她從小就不愛學習,卻愛擠在中年婦女堆裡聽是非,然後四處傳播。媽媽有能力把一件雞毛蒜皮般大小的事添油加醋,不斷演繹,直至成為一個有頭有尾情節生動人物鮮明的故事。
初二時,學校組織春遊,要求家長同行。一路上,媽媽的嘴就沒停過,把街坊鄰居間的那些瑣事編得像一部漫長的電視劇。媽媽口才了得,比得了說書先生,她說得天花亂墜,那些家長們,多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自然不跟媽媽一般見識,但也不能失了禮貌,他們一路陪笑,貌似認真地聽媽媽講故事,不斷地點頭哼哈應付。我一個10歲的孩子尚能看出人家并無興趣,可她怎麼就不明白呢?
我不斷試圖中斷媽媽的高談闊論,她像着了魔似的沉入其中,不可自拔。
那次春遊,我痛苦到要崩潰,感覺人家看我們母女的眼神都怪怪的,像在笑話我們俗不可耐。一整天的春遊我一句話沒說,老師說:“你媽媽能言善辯,你怎麼沉默寡言呢?”
媽媽長得漂亮,細皮嫩肉,櫻桃小嘴,我卻很疑惑,媽媽那麼愛說是非,上帝怎麼不給她長一張血盆大口呢?
三
因為媽媽在家,我選擇了住校,周末謊稱補課,不願回家。
我不願意見媽媽,但她卻每周雷打不動地來學校看我,而且直接去教室,讓我無處可躲。她會在老師上課時,推開教室門,然後叫我的名字。每次我都羞得面紅耳赤,恨不得一頭紮進地底下去。
我走出教室,向她怒目而視,她卻視而不見,伸手摸摸我的胳膊,大聲說:“天冷了,怎麼還不加衣服?”又探探我的額頭:“嗯,還好,沒發燒。”
我心裡說,我沒發燒,你卻燒得厲害。
每次,她會遞給我一包零食,一點零用錢,然後粗着嗓子跟老師打個招呼,走人。
我不斷警告自己,絕不能像媽媽那樣八卦。在這種有意識的自我訓練下,我從小顯得特别老成持重。知人隐私者不祥,像媽媽那樣包打聽,隻能不斷給自己惹來麻煩。我本能地拒絕聽任何人的隐私,别人當着我的面說,我便充耳不聞,任何謠言到了我這就終止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用在了學習上,從小學起,我開始跳級,16歲,我就考上了大學。收到通知書那天,媽媽把家裡的電話都打爆了,她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打電話,把我從小到大的種種一件件、一樁樁地講給他們聽,每個人講一遍,我聽得腦子裡一鍋粥,恨不得上帝立刻把我變成鳥,一撲翅膀就飛離這個家。
四
我的求學之路很順利,毫不費勁地讀完了碩士,并且輕松地找到了好工作。30歲不到,我已經是有車有房的都市白領麗人了。
偌大的房子隻住着我一個人,朋友好奇,怎麼不接你媽媽過來?這話觸到了我的暗傷,我心一痛,媽媽不隻一次要求過來陪我了,是我厭惡她,嫌棄她,找各種理由拒絕她。
是的,我無法忍受她的庸俗,想到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我心裡立刻泛起一股厭惡之情。我是别人眼裡的淑女,端莊優雅,要是讓人知道我有一個大嘴媽媽,豈不叫人笑死?
這次回家,是被她騙回來的,她打電話說奶奶病了。我趕緊回家,等着我的是一個相親親友團,親戚們告訴我,媽媽到處說她有一個30未嫁的女兒,求人做媒。我一聽,無名火騰地升起,家有剩女很光榮,需要這樣四處宣傳嗎?!
相親沒成功,卻跟着她慘遭毆打,我望着鏡中被打得淤青的雙眼,狠狠地将剛擦過臉的毛巾砸向鏡子。
我鬧得聲響有點大,她趕緊在外面敲門,央求我開門,我狠心不理,接着我就聽到了她嗚嗚的哭聲,我打開門,她撲通倒在了地上,原來她一直撲在門上哭。
淚水混着鼻血在她紅腫不堪的臉上攤開,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那樣子,真不忍目睹。
我長歎一聲,能幹優雅的我怎麼有這麼個令人頭痛的媽呢?老天爺好不厚待我。
五
晚上,我對爸爸抱怨媽媽,爸爸寬厚地笑笑:“你媽那性子是天生的,改不了,你忍忍吧。”
忍忍?我倒真佩服爸爸的容忍能力,這些年,媽媽的嘴不知道惹了多少麻煩,爸爸卻從未因此跟媽媽說一句重話。每次惹事,人家找上門來理論,隻要爸爸在家,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擋在媽媽前面,賠笑臉說好話,化幹戈為玉帛。
我不知道學識淵博一身書卷氣的爸爸怎麼會娶媽媽,無論是性格還是興趣,兩人都大相徑庭。
我問爸爸:“媽媽哪點值得你愛?”爸爸的臉勃然變色,他看了我半晌,道:“你媽媽在你心目中怎麼就這麼沒分量?她再庸俗,也是你媽,你血管裡流着她的血,你的一切都是她給的。她懷你時是高危妊娠,醫生都勸她打掉,她不舍得,你奶奶逼她寫保證書,不管生下來是六個手指還是兩個腦袋,都由她一人承擔後果。她咬破手指寫了血書。你生下來才4斤,在保溫箱裡
呆了一個月,那個月裡,她瘦了二十多斤,沒睡過一個整覺,身體落下一堆毛病。你5歲患腦膜炎,醫院都不收了,她跪着求兒童醫院院長将你收治,不眠不休地守着你,直到你恢複。從小到大,她為你操了多少心,到頭來,卻讓你嫌棄!”
我腦袋嗡地一聲響,淚濕了雙眼。往昔的一幕幕像潮水湧上心頭,從小到大,我從未做過家務,即使住校,衣服也是捎回了家讓她洗。她身體一向不好,我卻從未照顧過她一天,連倒杯水也是心不甘情不願,滿腹委屈的。她堅持每周給我打電話,我卻從未主動打電話問候過她。我的生日她年年記得,而我卻常常忘記她有多大。她走哪都誇我,我卻從未說過她一個好字。
想着想着,我感到不寒而栗,為自己感到寒心。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打着清高的幌子,任由自私無邊無際地漫延,迷了我的眼、我的心,我看不到她的任何好,視她的愛為累贅,鄙視她,嘲笑她,甚至愚弄她。她寶貝疙瘩般呵護了我二十多年,沒得到我一天的敬重,一絲的憐惜!
我用自私的矛頭将她的心刺得傷痕累累,她卻總是無私地回饋我博大的母愛。
是的,這世上不夠優秀的女人比比皆是,但每一個母親,在面對她的孩子時,都是天下最優秀的媽媽,孩子是她的全部,是上帝給她的終身成就獎。
六
走到媽媽身邊,倚着她坐下,甜甜地叫了一聲:“媽!”媽媽驚愕地看着我,淚水奪眶而出。
我理解她的驚訝,二十多年來,我從未這樣發自肺腑地叫過她,從未如此主動地跟她親近。
“媽!”我忍不住再叫了聲,聲音顫抖,喉頭哽咽,泣不成聲。
“寶貝!”媽媽伸手擁我入懷,她笑了,淚水在她的睫毛上顫動,在燈光下晶瑩如水晶。
我貪婪地蜷在媽媽懷裡。我想起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這樣依偎着,聽廣播,看電視,商量着明天的早餐和穿着。
我對媽媽說:“等傷好了,你就跟我去北京,我帶你去玩,去逛商場,你要什麼我買什麼,條件是,你要給我做飯,因為我太瘦了,書上說,吃媽媽做的飯才能長肉。”
媽媽驚喜地看着我,狡黠地說:“那要問你爸是否答應了。”
“呵呵,我當然答應,你們先去,我辦完退休手續就跟你們在北京會合。”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們身邊。
“那好,我們一家人組個小團旅遊,媽媽口才好,當導遊;爸爸攝影技術高,負責照相;我年輕又有錢,專管掏錢買單!”一家三口笑成一團。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滿足,幸福像音樂一樣蕩漾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