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師是個女老師,估摸那時她也不過三十來歲,丈夫在外地工作,她就長期一個人住在學校教室後面的一間小房裡。一張單人床,一張陳舊的辦公桌,一隻木箱裡裝的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生活非常簡單。那時的農村小學,老師有一個容身之所就算條件好的了。
時至今日,我之所以拿起筆來寫她,是因為那時她一個小小的舉措,影響了我的一生,于年少的我,她那一句話,就像一盞明燈,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讓我時刻得到警示,讓我在人生的路上走得更加穩實,走得更加順暢。我在心裡對她的一份感激,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比拟的。
四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仿佛就在眼前……
鄉下的孩子膽小,這是一個普遍現象。那個年代,農村的交通極為不便。公社供銷合作社到縣裡撥貨,都是用馬車拉回來的。許多鄉下的孩子,讀到高小畢業,縣城是個什麼樣也不知道。不像現在,中巴車在鄉村的水泥路上梭子織布一樣地飙來飙去,随到随上。在那所小學,我應該算是見過“世面”的孩子。那時我父親在縣航運公司跑船,每到假期,我就随父親的船上縣城,下津市,手頭也經常有幾分幾角的零花,以至于我對錢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情,年少的我就知道用它可以換來供銷社裡的糖果,在集鎮上的小館子裡能買到我們在家裡不能随便吃到的餃子和包子。我知道,要想吃到這些我當時認為的美食,沒有錢是不成的,所以,我對錢的欲望要勝過一般的鄉下孩子。别的孩子,從來不敢奢望手頭有零花,家裡的油鹽錢全靠幾隻老母雞的屁股。
那天上午,也就是星期六的最後一節課,是唐老師上的,下課後,唐老師忘記帶走了她的粉筆盒,直接進了她住的房間。我因收拾書包,加上坐在最後一排,所以,我是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當我從講台邊走過時,随便往唐老師的粉筆盒裡瞟了一眼,發現粉筆盒裡躺着四枚貳分的硬币,我眼睛一亮,陡然心跳加速,手自然地伸向了粉筆盒,那四枚硬币就很理所當然地跑進了我褲子的口袋。第二天是星期天,正好是離家不遠的觀音庵趕集的日子,我捏着那四枚硬币,來到熱鬧的集鎮,聞着從館子裡飄出的肉湯的香味,我一遍遍地咽着口水,心想,我要怎樣把手裡的8分錢花出去?是吃包子還是吃餃子?
我矛盾着,拿不定主意。
我走進飯館,問隐在騰騰熱氣後面的那張臉:“餃子多少錢一碗?”
“8分。”
8分,剛剛好。我再次用手在口袋裡搓了搓被我捏得汗津津的八分錢硬币,心一橫,就把它們遞給了熱氣後面的那個人。
一碗餃子在我滿頭的大汗裡,被我三下五除二地就幹完了。我抹了抹油嘴,摸摸肚子,感到那一刻幸福無比。我站起來,走出了飯館,在回家的路上,又獨自心慌起來。如果老師發現那8分錢不見了,不知道會怎樣,會不會追查。
一整天,我都像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安。
星期一早晨,我想着偷老師錢的事情,不敢上學去,在家裡磨磨蹭蹭。母親見我這個樣子,就問怎麼還不去上學。我吞吞吐吐地說:“學校買作業本要交8分錢。”
“要交錢你早說呀。”母親責怪着我,從屋子裡拿了8分錢遞給我。
我接了錢,一溜煙地跑了,生怕母親看出端倪,追問下去。
我邊跑邊在心裡默默祈禱:老天保佑,最好老師還沒有發現丢錢的事情。
我決定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把錢偷偷地丢進粉筆盒裡。
第一節課就是唐老師的課,我低着頭,不敢看她一眼。一聲起立坐下後,我最擔心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唐老師說:“昨天我丢了8分錢,同學們誰撿到了,請下課後交到我的辦公室。”
我的臉“通”地紅了。那一刻,如果地下裂條縫,我相信我一定會鑽進去的。心想,要是讓老師和同學們知道了那錢是我偷的,那可是多麼大的一件醜事啊。
我不敢再想下去。
好不容易捱到那節課下課,我戰戰兢兢地尾随着唐老師來到她的辦公室,把母親給我的8分錢遞給她,嘴裡嗫嚅着:“老師,對不起,那錢不是撿的,是我偷的……”
唐老師接過錢,摸了一下我的頭,說:“本來就是個好孩子。記住,非己之物莫取啊!”
非己之物莫取。盡管以我當時的水平,不大能聽懂那句話,但那句話一下子就讓我記住了。以至于在後來的若幹年裡,唐老師的那句話始終都響在我的耳邊。
在上第二節課時,唐老師居然表揚我拾金不昧,還号召全班的同學向我學習。當時的我,那種複雜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責。就在那一刻,我也就真正明白了非己之物莫取的真正含義。
今天看來,我真是要感謝我的那位唐老師。
後來,我看了《晏子論罪》的故事,回想唐老師對我偷錢的處理方法,讓我覺得,唐老師不正是那充滿智慧的晏子嗎?她用她特殊的教育方法,保全了一個做錯了事後的孩子的尊嚴,就是那小小的舉措,讓我受到的心靈震撼遠比她當衆讓我出醜,義正詞嚴要來得更加的強烈。在我以後的人生裡,我永遠地記住了唐老師對我說的那句話:非己之物莫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