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記憶裡,春天像一個夢一樣遙遠而飄渺。
在那個封閉而又繁忙的小縣城,他出生在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小胡同裡。他不明白,為什麼父親要把房屋向陽的一面砌成牆,連一扇窗也沒有留下,從小到大,他都在陰暗的背陽處成長,所有的溫暖似乎都不曾光顧他的身體,無數次,他都想沖出這個牢獄般的家,但是,每一次成功的逃離,他都會沮喪地發現,那時正是午夜,家外的世界似乎更加冰冷,而且,黑暗中似乎有一種他無法對抗的力量,他隻得悻悻而歸。
但他還是能隐約地聽到春天,每年的一些時候,窗外的孩子們都會大聲呼喊,春天來了。那一刻,他似乎能聽到行道樹上碧綠的葉子在歌唱,它們唱的是一首關于成長的歌,他還能聽到無數的聲音,那些聲音的主題是惟一的,成長。在春天的陽光下,所有的生命都在茁壯生長,除了他,在陽光的滋潤下,所有的生靈都比他幸福。
他從小就是個沉默的孩子,這一點,沒有比父親更加了解的了,所以,父親幾乎從來不跟他說話,那個黝黑的父親,總是帶着一身汗珠子回到家裡。在他的認知裡,父親總是在刺傷他的心,因為他知道,父親的黑臉膛是被陽光曬的,他的一身汗珠子也是被陽光浸潤而出的,父親似乎笃定他無法漫步在春天,無法享受陽光的恩賜,所以,總是把一身陽光展示在他的面前,雖然父親被陽光肆虐過的身體有一股難聞的酸臭,但這,仍然令他向往不已。
母親與父親有所不同,她總是陪着他待在家裡,在這個大門朝北的怪異房間中相伴度日。在小時候,母親喜歡對着他說個不停,但他的目光卻總是定格在那面向陽的牆上,對母親的唠叨熟視無睹,久而久之,母親不再對他說話了,她喜歡上了自言自語,但是,他總感覺,母親的自言自語似乎也都是對他而說,盡管從來也得不到他的回答。
十歲的時候,父親教他學會了認字,那似乎是他出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了,那些方塊字建造了一個神秘的世界,令他有了傾訴的出口,他也從那個世界中找到了一些寄托與思索,但他依然無法走出家門,這常常令他沮喪不已。
15歲那年春天,父親母親終于帶他走出了家,他們給他全身蒙上厚厚的黑布,但他仍然能夠感受到溫柔的陽光,那陽光暖暖的、柔柔的,像他童年時代母親拂過臉頰的手。取下黑布之前,母親讓他閉上眼睛,他沒有聽母親的,取下黑布的的一瞬間,他的眼睛被光線刺得像針紮一樣疼,他緊緊閉着眼睛哭了,等他睜開眼的時候,發現父母已經哭着抱成了一團。
從一位陌生醫生嘴裡,15歲的他終于知道,自己是個與衆不同的人。他患有一種罕見的先天性皮膚病,不能曬太陽,對許多物質都過敏,所以,父母不允許他随便出門,為了看護他,母親辭去了工作,父親則兼着好幾份工作,終于,在他15歲這年,父親湊齊了一筆錢,帶他來到了醫院。
從醫院回家後,他不再盯着那面阻隔陽光的牆,他喜歡上了讀書,他讓母親為他買來很多書,沒日沒夜地看。後來,有一天,母親驚奇地發現,他在一個小筆記本上寫下了很多字。母親驚喜地看着那些字,怔怔地掉下來淚來,多久了,他沒有和母親說過一個字,但是,這些如蟻群般密密麻麻的字預示着,他已經有了表達内心的渴望。
一年之後,那些螞蟻般堅強的字第一次變成了鉛字,接下來,署着他名字的文章開始大量出現在了一些報刊上面。
時至今日,母親仍然為他留着那些筆記本,上面的字不算很美,但是很有力量,它們像螞蟻一樣意志堅強,帶他從人生的冬天走到内心的春天。
是的,那些奇妙的方塊字幫他找到了春天,仍然無法感受春天溫暖的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感歎:原來這個被春天遺忘的角落竟能夠自行孕育出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