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母親,在我們北方,被喚作姥姥,在南方,則被喚作外婆。我不喜歡外婆這個稱呼。一個外字,似乎把人推到了很遠。在我們承德,許多孩子都是被姥姥帶大的,這樣說來,并非奶奶不好,而是因那個當媽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交給自己的娘家媽她才放心。這裡面,雖有着女人的偏見,但我始終認為,母愛是在這時彰顯了她的天性。
我的記憶中,小時沒奶吃,長大以後,總有老人告訴我說:你這個田林呵,從小就是哭,整天哭着喊奶。因為母親沒奶,我被姥姥一口口喂大,至今依然能夠想起姥姥喂我的情景:一隻碗,一個勺兒,躺在姥姥懷裡,兩人面對面,勺子總會在姥姥嘴裡抿一下。從現在的科學角度講,當然是很不衛生的。但後來我原諒了她,在動物世界裡,我們不是也曾看見了一隻老鳥,嘴對嘴喂它的小鳥嗎?那樣子非常認真,不久它便滿天飛了。在那是個沒奶吃的年代,你還想怎麼吃?
姥姥來自鄉下,黑衣黑褲,一雙小腳,一雙黑色的尖鞋,總是站不穩的樣子。又因小時營養不良,脖子上長出個瓜大的瘿袋,垂在胸前搖來蕩去。但那時并未覺出特殊,隻是總覺母親不願姥姥出屋,有時姥姥便發脾氣。姥姥說:我在鄉下住慣了,你不讓我出屋,遲早有一天我會憋死的!
母親也總會好着聲音說:外面多亂呵,你一個小腳兒,車撞了怎麼辦?走丢了怎麼辦?
有一天,姥姥終于耐不住了,把我領到胡同口曬太陽。姥姥把身體倚在牆上,兩隻手扶在膝蓋上,滿眼新奇地看過往車輛,看各色行人,看馬路邊上的楊槐樹正有一片葉子飄落下來。我不知那時的姥姥還會想些什麼,看着這座陌生的城市,她也許會想起自己的家鄉,但家鄉已經身邊沒人了,姥姥隻能投身這唯一的女兒。是的,太陽平靜地照下來,曬得很溫暖,我們的身邊,慢慢地便圍了許多人。那些人原本是過路的,他們本該有許多自己的事情需要做,但他們卻停了下來,把冰涼新奇的目光投在了姥姥身上。
一個說: 瘿袋。
另一個說:看哪,粗脖子。
記得姥姥回答得很不客氣,姥姥說:瘿袋怎麼了?我就長了!
依然有人在說,并且伸出了手指:瘿袋,大瘿袋!
這時的姥姥已經很生氣了,可又不敢,一個外鄉人,怎麼能和城裡人發脾氣呢,姥姥隻能不斷地說:去,去,去去去!并且吐了口水。像是在趕一群雞。
我的姥姥是好姥姥,我不允許有人歧視她。我拉起姥姥的衣角說:姥姥,我們回家。
但姥姥很執拗,站在那裡擰了幾擰,并且還跺起了她那雙小腳,姥姥說:偏不走,就讓他們看。瘿袋怎麼了?又不是我讓它長的!
我們到底需要離開了,姥姥一隻骨節粗糙的大手拉着我,搖搖擺擺,胡同那條漫長的陰影中,我們走得很屈辱,也很悲壯。
因為是偷着出來的,回到家裡,我們對誰也沒說起這件事。但細心的母親還是看出來了,母親說:媽,你出去過吧。
姥姥不說話,隻是眼圈逐漸紅了上來。這時我看見,母親眼裡己經含了一些淚水,然後小聲說:我說不讓你出去嘛。你得聽話呀。姥姥到底如實招來了,這麼個事,她不能騙女兒。姥姥說:其實,我隻出去了一小會兒。
那時的父親正下放農村,大約一個月方可回趟家。父親是位孝順的姑爺,回來經常辦兩件事情,一是領姥姥去劇場看戲,再是去離宮裡照像。戲,專看梆子腔(河北梆子)。出門前,姥姥自然梳洗打扮一番,臉上擦了萬紫千紅牌的雪花膏,頭上抹了铮亮的杏核油,将要出門時,姥姥總有一句話:
我這瘿袋,咋辦呢?
父親總是笑微微:不礙事的,不礙事!天是黑的,誰也看不見它。
姥姥的一雙小腳,走起路來,那當然是個慢,既便很早吃了晚飯提前出發,也是時常踩着鑼鼓點子進。待戲散了,滿大街人都走光了,我們和姥姥,依然搖擺在滿是飛蛾的昏黃路燈下。幾乎每一次姥姥都要對父親說:你看,我這雙腳,可是耽誤你們了。但是,月光下的姥姥,表情卻很幸福。
我家很早就有了一架照像機。春暖花開時節,父親領着我們去離宮照相。女人,無論已經多麼老的女人呵,對于照相似乎有着天生的喜好。姥姥對照相有着極大興趣。但照相不比看戲,洗出來,那是自己給自己看的,是要保存的。在照相的問題上,姥姥自有一套辦法,不知從哪裡扯出一條白紗巾圍上去,那瘿袋就不見了,躲起來了,遮住的,是那個不得示人的心病。
走出去的姥姥,明媚的陽光下看上去,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端坐在離宮水心榭亭子裡,看山看水也看花,而她自己,因為一條白色的紗巾,看上去就很像一個人物,那是來訪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女強人。那時我忽然發現,姥姥年輕時,其實是個很拿得出手的漂亮女人。
至今,我家厚厚的影集裡存放的姥姥,沒有瘿袋。看着照片裡的姥姥,有時也會想,如果沒有那個瘿袋,沒有那雙小腳,當年這女人,也許真就會做出一番大事哩!比如婦女解放運動,或者婦救會主任?
姥姥78歲去世。我們進家時,門是半掩的,她一個人躺在炕上己經睡着了,一手拿着針線活兒,似乎是等着下一針,另一隻手,輕輕、輕輕扣在胸前。她按住的,正是那個瘿袋。這也是她平時熟睡的姿式。
如今,作為營養不良的一種标志,令人無可奈何的瘿袋,令每個女人都難以出門的瘿袋,如同女人的纏足在時間面前消失了一樣,我們已經見不到它了,就連我們的鹽裡也已加了碘。而在那個科技尚處落後的階段,這個神秘的問題,現在看來竟又是如此的簡單。在去掉那些負擔之後,幾乎所有女人的脖頸上,都挂起了五光十色的寶石或項鍊。可見女人的脖頸,是多麼的重要。
去年,己經離休的父親,參加了世界衛生組織搞的一次生态攝影比賽,居然拿了獎。照片上的人,是姥姥:那是一個很大的近景特寫,一副碩大的瘿袋垂在那裡,占居了畫面絕大部份,也恰有一縷陽光,正溫暖地投了上去,上面布滿了葉脈一樣清晰的紋縷,看上去非常突出。那時的姥姥,也不過五十幾歲,低着頭,瀑布似的一頭黑發垂下來,正坐在地上挑豆子,那個瘿袋似乎被藏在了她的懷裡。
這張照片,父親他是什麼時候拍的呢?我們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