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充滿了怨恨,他是那樣地怨恨。這個城市這樣繁華,人們的生活是那麼富有,他們興高采烈地将那麼多的物品丢到購物車上,連價錢都不看。而他,卻要不回來自己辛苦一年掙得的為數并不多的血汗錢。
春節臨近的時候,他跟着工友一次次去要錢,又一次次被拒之門外,而最後一次,竟然是人去房空。他出來了一年,手裡,就隻剩下了68塊錢,都不夠回家的車票錢。
他才17歲半,要過完了年又過完春天才到18歲。讀到高中,家裡實在沒有錢供他繼續念書了,爹狠狠心把他從學校拉了回來,說,想念書,自己去賺錢交學費吧。
他把眼淚擦幹,拿起再簡單不過的行李跟着幾個同鄉出了家門。坐了一整天的車到達城市,又跟着他們一頭紮進塵土滿天、機器轟鳴的建築工地。那是一棟蓋了一半的高樓,聽說要蓋到30層那麼高,他想30層的樓蓋起來,他就可以回去繼續讀書了。
他幹得很賣力,覺得樓每高一層,離自己的夢想就近了一步。原本有些消瘦的身闆,耗得幾乎瘦成了一根竹竿,心裡卻充滿了喜悅,在辛苦的等待中喜悅着。直到那天晚上,他年少的心,承受了夢想被徹底粉碎的絕望。
終于沒有忍住,他站在那裡,背過身去,眼淚很沒出息地落了下來。怨恨就在那些眼淚無聲的流淌中,一點點塞滿了他的心。心好像要炸開了,想發洩,想做些什麼,想報複……而那些同鄉,他們卻似乎習慣了,隻麻木地歎息,眼神無奈而無望。然後,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拉着他說,走,買酒去,喝點酒就不想了。
他的心一陣疼痛,然後又是一陣絕望,一陣怨恨。他擦了把眼淚,被他們拉扯着進了離工地不遠的這個大超市。超市在街的斜對面,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家世界”。一年的時間,他連一次都沒有去過。那時候他想,等拿到錢,一定進去給爹和娘買點東西帶回去……想着,他的眼淚又下來了。
琳琅滿目的商品慢慢牽住了他的視線,他看到了許多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它們那麼光鮮誘人,就那樣擺在面前,似乎唾手可得。那些衣着同樣光鮮的城裡人随手挑揀着,他卻不敢碰它們,怕弄壞了,因為不敢,他心裡更加地恨,恨這個世界的不公。
在同鄉的催促和建議下,他拿了一瓶兩塊五毛錢的二鍋頭,兩塊錢一大袋的膨化食品,還有兩個打折後不足兩元的面包。然後他跟着他們朝門口移動,袖子裡,塞着那隻沉甸甸的剃須刀。他想,他要把它帶回去送給爹,爹還沒見過這麼好的剃須刀呢,這是城市欠他的。他也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報複騙了他的城裡人。
終于挨到了付款台前,他的心忽然開始狂跳起來,藏在袖子裡的小東西忽然變得格外沉重。他掩飾着,卻覺得臉在出火……
收款的女孩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面容和藹,小眼睛,看着卻格外親切。女孩收款,找錢,然後将東西仔細裝進袋子中,說,請走好。
他松了口氣,心雖然還狂跳着,卻忍不住有報複後的快感。趁人不注意,他迅速将袖子中的剃須刀放進了袋裡,朝着那個收款台正對的出口走去。
他隻邁出一隻腳,報警器就刺耳地響了起來。他愣住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也不會想到,看似管理疏忽的超市,竟然還有這樣的裝置。他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眼神都朝這邊投了過來,而不遠處,保安也正迅速朝着他走過來。他站在那裡,看着保安的逼近,完全傻眼了。
可誰都沒有想到,就在保安到達他身邊的前一刻,那個女孩,那個收款的女孩竟突然地擋在了他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不小心把一件沒有刷過的商品丢進了您的購物袋裡了,請您原諒。先生,實在對不起……
她連聲地道着歉,他更加傻了,一連串的事情讓這個不足18歲的農村少年,根本無法應對,他隻是那樣呆呆地站着,任由那個女孩拿過他手裡的袋子,一臉歉意地跟保安解釋着,然後帶着他走出人群,回到收款處。
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機械地、呆滞地跟随着,心都好像不再跳了。
女孩在台子上将袋子打開,拿出那個剃須刀,放到一邊,好像真的是她不小心放進去的一樣。然後她又重新将他的袋子整理好,遞給他,說,先生,剛才真的對不起了。
他慌亂得說不出話來,壓根兒不敢擡頭看她。她跟他道歉,還叫他先生。他來到這個城市一年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而她,他相信她是故意這樣做的,她是為了他。
心,忽然就有說不出的酸,說不出的委屈,又有說不出的感動。他依舊低着頭不敢看她,一把抓過袋子,恨不能飛快逃開。隻走了兩步,卻又聽她在身後說,酒要是買給自己的,就少喝點,你還小呢,碰到事,要朝寬處想……
他幾乎是奔跑着逃了出去,大步地跑着,不顧工友在後面喊他的名字。一直跑出燈火輝煌的超市,急急穿過馬路,站在那棟30層的高樓下,呆呆地站着,眼淚爬滿了一張臉。再也忍不住,他将手裡的東西丢出去,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半年後,他回到了學校。他終于通過正當渠道拿回了那次的工錢,又打了半年工,攢夠了學費。三年後,他考上了大學。在城市,他一邊打工一邊念書,這樣的生活裡,也會受到許多委屈、許多不公正的對待,可他始終充滿信心充滿希望地對待着他的人生,再也沒有犯過任何錯誤。他知道,那樣的錯誤,他今生不會再犯。因為他一直記得2002年的冬天,一個女孩為了掩蓋他的過錯,所給予他的昂貴的道歉。記得他17歲半的時候,那個女孩,尊敬地叫他先生。他便是從那一刻開始,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