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的勇敢所折服,被她的從容所感動,尤其是她最後的嫣然一笑,我覺得,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笑容,足以讓我回味一生。
那是1992年我服務于洛杉矶市警察局的時候,一個深夜我奉無線電調度奔赴一個車禍現場。車禍發生在好萊塢101高速公路上,我趕到現場的時候已經有兩三部警車到達,可救援車輛還在途中。這是一起惡性車禍,有六部汽車撞成一團,起因是一個酗酒駕車的家夥瘋狂變道駕駛。無辜受傷者不少,而肇事者卻隻是擦破皮而已,他已經被先行抵達現場的加州公路巡邏隊拘留。
一位非華裔警察告訴我有一名華裔女子傷勢非常嚴重,而且不大會說英文,希望我去照顧一下。
當我走近傷者的時候,一位已經守候在那裡的白人警察起身朝我走來,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對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傷者沒有什麼希望了。
她被筆直地放在高速公路旁邊,臉朝上,靜靜地躺着,周圍都是鮮血。我在她身旁蹲了下來。
“很疼嗎,小姐?”我用國語問她。“你是中國人?”她奇怪地盯着我看。我一邊檢查她的傷勢,一邊順口嗯了一聲。
“太好了,真沒有想到在美國還能碰到中國警察。”她有些興奮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顫抖。
我發現她傷勢很重,腹部嚴重受挫,而且右腿大量出血。這種情況已經大大超出了我所能應付的範圍。
“你肯定沒有系安全帶”,我說。她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她此時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很年輕嗎?”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今年22歲。”我一邊回答一邊開始注意她。她眼睛不大,但眼睫毛很長,鼻子雖不高,可是搭配上那張小嘴讓人看着非常舒服。她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我25歲。”
她脈搏跳得非常快,而且渾身發抖,這是嚴重内傷和大量失血的直接反應。我起身打算去車上拿條毛毯。“請你别走好嗎?我現在很不舒服,希望你在旁邊陪我說說話。”我心裡一震,“可以幫我做件事情嗎?”她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減弱。
“當然可以。”
“我的包在車裡面,包裡有個紅顔色的通訊錄,不過,請不要打電話給我父母,我妹妹在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先打給她好嗎?”
“你不會有事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此時我們周圍被頭頂上警用直升機的強烈燈光照得雪亮,遠處傳來了大批消防車、救護車逐漸靠近的警笛聲。
“别擔心,救護車已經到了,”我試圖安慰她,“我們會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去醫院,你肯定沒有事情的。”
她勉強地露出了一絲笑容說:“你人真好,可是我剛剛看到那個警察對你搖頭,何況我現在根本就感覺不到痛了!”
“你從大陸哪裡來?”我想打斷她換個話題。
“長沙。”
“警官,這裡讓我們來吧!”此時五六個救護人員已經圍在了我們身旁,他們給她做了迅速的檢查後,便決定不在現場治療。
“我去拿你車上的東西,等會兒我們醫院再見。”我站起來對她說。
“謝謝你。”她又對我嫣然一笑,那個笑容刻骨銘心,讓我永世難忘。
她開的是一部1982年産的本田,車子已經被撞得完全變形。我無法打開車門,所以隻有讓消防隊員用氣壓鋸切開。車裡到處都是鮮血,她包裡的東西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個角落。我一邊幫她收拾東西,一邊祈禱她能渡過難關。
因為傷勢太重,她後來沒能渡過難關,死在了開往醫院途中的救護車上。我信守諾言,遵照她的意思通知加州公路巡邏隊将電話打給了她的妹妹。我在檢查證件的時候看到她駕照上的名字是lisaChan,家住加州SanCabriel,除此以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可以讓一個25歲的女孩子面對死亡卻如此從容,她沒有驚恐、沒有抱怨,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而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惦記着不讓家中的父母難過。
我們給未來不可預測的事情冠以“命運”兩字,是因為我們在命運面前的确毫無選擇。或早、或晚、或突然、或意料之中,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将面臨死亡。如果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能擁有什麼,我希望我能擁有那個女孩的笑容,有了這個笑容我便多了一分勇氣,多了一分堅強,多了一分隻要活着就不悲悲戚戚的從容。
在那種場合認識一個人的确是件非常遺憾的事情,不過,我相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如果不是因為那起車禍,我們可能永遠都不相識。雖然我和她認識隻有短短的幾分鐘,所說的話也僅有幾句,可那個晚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被她的勇敢所折服,被她的從容所感動,尤其是她最後的嫣然一笑,我覺得,那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笑容,足以讓我回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