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犯罪被判入獄還有個期限,我卻因為你爸爸年輕時的一點兒荒唐就判了他無期徒刑。
我和清飛的婚姻,完全可以套用那句濫俗的詩句――“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七年婚姻,對于别的夫妻來說,正是心癢難耐的時候,而對于我們來說,卻是從心癢到心死。隻以為從此将分道揚镳、各奔西東,沒想到,一場突然的變故卻讓我們已經破裂的情感重新愈合在一起。
2009年秋天,69歲的公公突發腦溢血,不治而亡。和他“戰鬥”了大半輩子的婆婆一夜之間白發滿頭,她孩子一樣嚎啕在椅子上,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沒有了。”
而過去的嘈雜仿佛還言猶在耳――婆婆橫眉冷目地看着從麻将局上鏖戰歸來的公公,啪的一聲将一隻碗摔在地上;一壟菜畦,老兩口你在這頭種茄子,我在那頭栽豆角,其實都喜歡吃茄子炖豆角,可婆婆總是指責公公多侵占了她兩棵苗……
每次回家,婆婆公公總是各說各的理,一意要兒子兒媳當裁判,一旦我們無意偏袒了哪一方,另一方便立即跳起來做離家出走狀。當然,氣勢盛、常有理的總是婆婆,不是公公有多寵愛她,而是因為她一直叫嚣自己手裡有公公的“小辮子”。後來我隐約聽說公公年輕時曾有過一段花花情史,那個瞬間,心冷如灰的我一下子找到了清飛的病根――原來這花心也是可以遺傳的。
因為清飛的外遇,我和他已經冷戰了兩個月。我正待“穩、準、狠”地重新處理自己的婚姻,沒想到,公公突然走了。
看着幾乎垮掉的清飛,我的憤怒忽然就松散了,這樣悲傷的時刻,他還能再接受離異的打擊嗎?這樣的擔心萦繞在心裡時,說實話,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原以為我和這個男人早已經恩斷情絕,孰料,關鍵時刻,我還擔心着他的脆弱。
更令我深刻觸動的是婆婆的悲傷。我實在沒想到,對公公積累了一輩子怨氣的這個人,如今卻最無法接受他的消失。
她總是祥林嫂一樣仔細回味公公的好:一塊留給她的西瓜、一碗熱在鍋裡的米飯、一條在地攤上買給她的手絹……70歲的老太太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翻來覆去地陷落在回憶的沼澤中不能自拔,說到激動處,她還涕淚連連地以手擊頭說:“我真是老糊塗了,一輩子又有多長啊,我怎麼就那麼不知道珍惜他呢!”
那個瞬間,我對清飛強大的恨忽然動搖了,在我的辭典中,背叛是永世無法原諒的污點,可為什麼,到了死亡面前,它就變得這般無足輕重了呢?公公活着的時候,婆婆提起他當初的污點就咬牙切齒,可為什麼他不在了,她就完全忘記了過去的傷害?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真正的答案。
公公去世一個月後,婆婆依然絕望着。
為了刺激她迅速從悲傷中清醒過來,那天,當她再次熱淚滔滔地複述公公的好時,我沖動地說了一句:“想想年輕時,他那麼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麼值得傷心的?”沒想到婆婆哭得更兇了:“别提過去,一提過去,我更恨自己。”
我驚訝地看着婆婆,明明是他犯的錯,為什麼她要恨自己?
婆婆哽咽着擦掉滿臉的淚:“兩個人既然已經結成夫妻,其實又能有多大的矛盾。我之所以同你爸爸打了一輩子,就是一直無法放下他做過的那件醜事,當初我本可以離開他,可真到做決定時,看看清飛我又有點兒猶豫了。後來,他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證,我勉強繼續留下來,可生活卻從此面目全非。無論你爸爸做得多麼好,我都認為他是在贖罪,總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在他面前,我習慣性地以一個恩人的姿态出現,我怎麼就沒有想過,他也會累、也會倦、也會有怨言。犯人犯罪被判入獄還有個期限,我卻因為你爸爸年輕時的一點兒荒唐就判了他無期徒刑。想一想,這些年他受的那些委屈,我就覺得自己對不住他啊……”
婆婆的話讓我赫然一驚,我和婆婆的心路曆程是多麼驚人的相似啊!也就在那個瞬間,我清晰地看到,所有女人面對背叛時,其實都有相同的絕望和無助。
過去,我隻以為這絕望和無助是個坎兒,隻要狠心邁過去了,就會有重生的喜悅和收獲。可看到婆婆的悔恨,我卻恍然頓悟――盡管背叛可以帶來傷害,可這些傷害卻不能完全湮滅曾經的深愛。我們依然會為那個可恨的男人心痛,也依然會留戀過去的溫情。那個瞬間,我第一次真正拷問自己:漫長的一生,真的可以從此和他訣别嗎?
答案竟然是彷徨。
無論他曾做過什麼,我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七年的婚姻生活已經将我們澆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共同體,真的要撕裂了,對哪一方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失去對方,我們兩個從此有的便都是不完滿的人生。
可是,我的心結要如何徹底打開呢?
婆婆的淚水讓我在迷茫中看到了一點兒微弱的光。
在婆婆的追悔中,我蓦然發現,生活中的挫折和坎坷,有時候是需要跳出圈子去看的。比如現在的背叛在我眼中是十惡不赦的罪,可如果放到人生漫長的時空中,仔細想一想,它又有多麼嚴重呢?
每個人都需要不斷摸索幸福的道路。途中拐錯兩次彎、走上某條岔路,并沒有關系,隻要他能記得及時調整自己的方向,不在同一條河流裡跌倒兩次,一切或許都可以原諒。
我試着鼓勵自己接受那不完美的現實,既然愛還如此濃烈,我必須要鄭重做出選擇。
清飛對我突然的轉變有點兒受寵若驚。
他誠惶誠恐地看着我将他扔在沙發上的被子、枕頭抱回床上,試探着伸出手來擁抱我。雖然心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是,當他的手落在我的身上時,我還是忍不住惡心起來。
一想到那雙手曾經遊走在别的女人身上,我就感到一種莫名的髒。
清飛默然立了片刻,終于垂頭喪氣地抱起被子,讪讪地就要去書房。他出門那一刻,我叫住了他――既然婚姻要繼續,總要有個過渡和開始。我俯身将他的被子重新鋪好,那個瞬間,我看到他眼中亮晶晶的一閃。
分居狀态暫時結束了,可我和清飛之間,似乎還隔着一層無法捅破的膜。
這時,婆婆執意要回自己的家。
清飛送婆婆回去,回來時眼睛紅紅的。原來,按照故鄉的風俗,人死後所有用過的東西都要燒掉,可是婆婆卻固執地留下了公公所有的衣物。“她說那是他留下的惟一念想了。”清飛哽咽着趴在桌子上說,“今天看了媽媽的眼淚,我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任何情感都沒法和夫妻之愛相比,我們失去爸爸,可能會疼一陣子,可媽媽失去他,整個餘生都殘缺了。”
他繼而眼光灼灼地看着我:“親愛的,我終于明白自己帶給你的是多麼大的傷害,對不起,我過去太不知道珍惜了。”
淚眼婆娑地看着這個突然長大的男人,刹那間萬千滋味湧上心頭。一場情感浩劫讓我們的婚姻窮途末路,可公公的離去,又讓我們共同看到了那兩個字:珍惜。
這個簡單的詞語就像隐沒在沙礫間的珍珠,隻有找到它的人,才能體會到它的珍貴。
我和清飛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别人眼中,我們依然是相親相愛的好夫妻。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彼此的内心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因為那道傷口,一直尚未真正愈合
。
時間久了,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累和委屈,珍惜是珍惜了,可是偶爾我會懷疑,眼前這個男人真的值得我這樣去做嗎?
很多時候,下班回來,一進門,清飛手拿遙控器橫躺在沙發上,排球賽、交換空間、婆婆媽媽的韓劇,一個小小的電視幾乎買走了他的所有時間。我怒氣沖沖地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吊蘭需要澆水了、地闆需要打蠟了、床單被罩需要清洗了、廚房裡的白條雞也需要炖煮了……到處都是推不開的家務,憑什麼就我一個人陀螺一樣旋轉?
其實,從結婚之後,清飛就一直是一副甩手掌櫃的姿态。當初我可以容忍他的懶散,但現在,我總覺得一切應該不同了。他犯過錯,雖說已知道悔改,願意珍惜,可為什麼就沒有任何對應的行動拿出來?
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清飛如驚弓之鳥一樣在家裡閃進閃出,他好像有點兒茫然無措,這份虛僞的嘴臉,更加深了我内心的怨怼。
終于,矛盾集中爆發在我35歲生日那天。
這是我們和好之後的第一個生日,我本以為清飛會有點兒浪漫的表示,可是當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卻發現房間裡黑漆漆的。清飛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廚房裡清鍋冷竈,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是個特殊的日子。我一句話沒說,當啷一聲将杯子摔在地上,轉身就走。
在外面瞎逛了兩個小時,夜深了,蹒跚着再次回到家裡。地闆上的碎杯子已經掃掉了,餐桌上擺着兩樣簡單的小菜,清飛繼續蒙頭躺在床上。我狠狠瞥一眼餐桌,怒氣沖沖地拎着被子去了書房。要出門時,身後忽然傳來清飛低低的聲音:“我燒到38。5℃,估計是感冒了。”
我這才發現,他面孔紅漲漲的,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般萎靡。心中的憤怒和怨恨轉瞬被焦急替代,再試體溫,已經39℃了。我不由分說地扶他起來:“必須去醫院。”
那一夜,清飛躺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輸液,我蜷在他的旁邊,迷迷糊糊地睡着,淩晨5點鐘,他的體溫終于降了下來,我長出一口氣,扶着他慢慢走出醫院。剛出大門,路邊的一枝桂花斜刺裡探出頭來,他順手折了,軟軟地插到我的鬓角上:“老婆,生日快樂!”
我錯愕地愣了一下,眼角忽然濕了。濃郁的桂花芬芳在這個清晨格外地凜冽、含蓄,原來他并沒有忘記我的生日。又想起昨夜那兩個簡單的小菜,想着這個發着高燒的男人強撐着爬起來給我做飯,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苛刻。
也就在這個瞬間,我才發現,表面上雖然這個男人并沒有為“珍惜”二字做出轟轟烈烈的貢獻,可潛移默化的改變還是有的。比如他過去不僅懶散,還總挑剔飯菜的味道和房間的衛生。如今,雖然他眼裡依然沒有活兒,可隻要我支應一聲,這個大男人總會屁颠屁颠地忙起來。偶爾我做的飯菜自己都難以下咽,他卻依然會甜言蜜語地恭維我是超級大廚師。我不喜歡他晚上出去應酬,原先他向來我行我素,可公公去世後的半年裡,他幾乎一個酒局也沒參加過。
想到這些,我猛然發現,自己所有的不開心和苛責,都是因為我對他的“珍惜”太苛求了。
一個懶惰的男人一夜之間變成五好家庭主男,那都是言情劇中的濫俗片段,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的改變都要循序漸進,就如同我從一個怨婦要變成心平氣和的主婦也需要過渡和時間一樣。
那個瞬間,我終于明白,所謂“珍惜”不是一夜之間瑣碎生活就變得完美無缺,它永遠不能抹殺生活中的坎坷和挫折,而是讓我們學會直面那些不完美,然後再去領悟寬容和忍耐是怎樣的美德。
從這個角度說,珍惜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速成品,它就像一粒小小的愛的種子,栽種在婚姻的土壤中,日久天長等待兩個人不斷齊心協力的灌溉和修整,然後,緩慢發芽、拔節、長大。對于那些願意珍惜的夫妻來說,栽種的喜悅不僅在于它長成參天大樹之後的庇護和陰涼,更在于生長過程中的磨合與投契。
我想,我願意用自己漫長的餘生同清飛一起來見證這樣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