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是寫我小時候保姆的故事。
保姆叫李佩,清貴胄家族的兒媳。新中國初建時,她走進共和國創建者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的家庭,走進中南海十七年。當領袖為實現“理想”引發了一場動亂,她又為受難者的兒女,支起一片避風的港灣。
晚年,她坦然于貧窮,無悔于人生,留下的是偉大母性心靈的縮影。
父母尊敬她
1950年1月30日,姐姐出生了。建國初是供給制,母親所在的全國婦聯機關統一給生了孩子的領導幹部找保姆。命運,就這樣把李佩帶進了我們家,無論平靜的日子,還是風雨如磐的歲月,都無法分開。
我的父母都是抗戰時期的“延安人”。進城後,母親董邊從事婦女工作,主編《中國婦女》雜志十七年;父親田家英1948年到毛澤東身邊擔任秘書。他們的絕大部分時g屬于工作,我和姐姐是在保姆的呵護疼愛下長大的。
李佩原名李賢佩,去婦聯應聘時,她把“賢”字去了。我們叫她“阿姨”。“阿姨”在我們孩子心中,是和自己媽媽有所區别的“媽媽”。我們幾個孩子,從小怕她又戀她。母親放心她,把家都交給她。父親比她小十一歲,可以說尊敬她。
我家吃飯,用的是一個矮圓桌,一邊一個木扶手舊沙發,這是母親和阿姨的專座。父親從來和我們坐小闆凳,且總是靠牆根坐。說到樂事兒,父親愛仰天大笑,靠得一背白灰。這時候,阿姨總會邊幫父親拍打衣服,邊數落着:“挺大的爵兒位,看邋遢的。”
父親去世前幾天,全家圍坐在圓桌邊吃飯,阿姨看出不祥的兆頭。她後來和我說,“那天吃飯,我一擡頭,見你爸眉頭緊鎖,兩道擡頭紋豎起來,我心裡頭咯噔一下,不是好兆啊。”她的老話老理多,她信就靈。
那時的我們,誰也不知道阿姨的身世。
1958年秋,父親見阿姨連着幾個星期天有事,随便問了句,“幹啥子去嘛?”阿姨說,婆家為分房,打官司呢。父親半開玩笑:“李佩,你還要當小業主啊?我還是個無産者呢,咱們是一家,我這兒養你老了,以後一起生活。”如果說,父親的話前半句有點玩笑的意思,後半句可是實實在在的真話。給阿姨養老,是我們全家人的共識。
五六十年代,“小業主”是很不名譽的出身和成分。父親一句話,讓阿姨放棄了房産――就跟着共産黨的這個好人家,奔吧。
我們全家是1958年搬進中南海的。
1949年8月父親随毛澤東進中南海,一直住在豐澤園西邊不遠的靜谷。
“靜谷”是一個有院牆的園子,偌大的園子裡隻有父親住的靠西牆的三g廂房,據說是當年太監住的下房。園内古木林立,苔草叢生,一條條碎石小路,曲曲彎彎。早晨滿園霧氣,太陽穿過樹葉遮蔽的縫隙,婆娑地射進來,霧才一點點散去。烏鴉會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呱呱的叫聲,給靜寂帶來一陣喧鬧。一次,姐姐和我說,靜谷的烏鴉真壞,今天它們把屎拉在正在院裡刷牙的爸爸的牙刷上了,我們笑得肚子都疼了。
1959年秋,與靜谷相鄰的供首長休息娛樂的場所春藕齋要修繕,靜谷也在修繕範圍,父親才搬進永福堂。
這是一組院落,由北向南一院套一院,從北頭過來依次住着陸定一、張際春、我們家:陳琮英(任弼時夫人)、胡喬木、楊尚昆,但院落的格局不盡一樣。
永福堂最早是朱老總住,以後是彭德懷住。彭老總在永福堂住了近七年,廬山會議後去了海澱的挂甲屯。從1959年到1966年,我家在永福堂也住了近七年。
永福堂是個隻有大北房、東西廂房的三合院,北房兩邊各有一個小耳房,前院正房是永福堂院子的南牆。
然而,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家。父母親住永福堂,我們小孩随阿姨住在中南海乙區稱做“南船塢”的一座三層灰樓(也叫南樓)。樓裡住的多是中央警衛局的幹部、醫務人員,知名的有警衛局局長汪東興,副局長王敬先、毛崇橫、田疇,毛澤東的保健醫生李志綏等人的家。警衛局是保衛毛主席的“禁衛軍”,我想,父親沒讓我們和他住一起,是為了他随毛主席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需要,他把我們安排住在保衛毛主席的一群人中g,當是最最放心的地方了。
南樓的家就是阿姨管的家。再早,母親帶着我住在《中國婦女》雜志社,以後又住過萬壽路父親主持的中央政治研究室大院。無論住在哪裡,孩子都交給阿姨。阿姨從不休假,從不離開我們。
阿姨人勤快,講臉面。高高的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月白色的大襟小褂,一看就是個利落能幹的人。
提倡“愛國衛生運動”的年代,機關三天兩頭檢查衛生,每查到我家,檢查人員從不進門――“李佩這兒甭查,連床底下都是亮的。”
按季節,我們幾個孩子的衣服,該穿什麼穿什麼,棉衣棉褲也分薄、厚。阿姨一年要做十來雙鞋,我們的、她的兒女的、她自己的,都由她一手縫出來。阿姨的針線活做得好,針腳細緻又齊整。
阿姨還做得一手北京飯,講究什麼節氣吃什麼。菜經她一炒,又香又好看。父親是地道的四川人,愛說、愛吃、愛下館子。可他也愛吃阿姨做的飯,連窩頭都搶着吃,一手抓一個,說怕吃完沒了。
母親後來對我們說:“小事找阿姨,大事找你爸,我沒為孩子的事請過一天假。”
依戀
我五歲開始記事。第一次清晰的記憶,是我趴在阿姨背上,抱着她脖子哼叽。阿姨背着我一圈圈地在屋裡轉。我出水痘了。
母親後來說,你阿姨背了你一周,聽說出痘子怕光,阿姨用紅布把燈遮住,生怕落下什麼毛病,你可不能忘啊……
小時候,姐姐上香山幼兒園,家裡隻有我,我就像個尾巴,阿姨走哪我跟哪。
從小到大,母親從來沒碰過我們一指頭,阿姨卻常常用笤帚疙瘩打我們屁股,作為對我們犯錯誤的懲罰。
我幾個月大時,姐姐小,不懂事,用腳踩我肚子玩。阿姨急了,拉過姐姐啪啪打屁股,母親正從門口過,連說“打得好!打得好!”阿姨明白:誰家孩子不金貴?這是董邊信得着我呀!
打是打,但阿姨隻打我們屁股,用包了布的笤帚頭打。久而久之,我們自知犯錯誤了,一招呼,自覺地趴下受罰。
有一次,我們坐兒童三輪車從幼兒園回家,六七個孩子在車上打打鬧鬧,正趕上蹬車的老頭兒下來和人打招呼,車頭一下揚了起來,我們倒向後邊擠成堆。好在人小,沒分量,擠在一起還逗呢。可拉車的老頭兒吓壞了,回來就給住我們樓的幼兒園嶽老師告狀了。
晚上,我們聽見門口嶽老師和阿姨的說話聲,知道“壞了”。一會阿姨進來,氣的臉變得老長,兇兇的。哥哥叫着:“阿姨饒命”,一邊告饒一邊往床邊靠。阿姨問:“誰帶頭起的哄?知道不知道錯了?”我不會喊饒,就會哭,用哭聲本能地告饒。
“趴下!”聽到這聲命令,就是沒商量了。我們趴在床沿,自己扒下褲子,露出小屁股。包得一層層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不是太疼,多半是委屈。一打,我就放聲大哭。可我不知,我的哭,實際是給阿姨助威呢,說明打得有成效,孩子知錯了。這一點,我是上小學四年級最後一次挨打搞明白的。早已忘
了犯的什麼錯,隻記得那天我咬住牙,心想就不哭。一下兩下,阿姨最後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死丫頭,長大了,打不動你了啊!”原來,阿姨兇兇的臉和生氣的樣子,是吓唬我們的,她沒生氣呀?
從那以後阿姨再不打我了,我長成大姑娘了。
打小她打我,我從不恨她,哭上兩小時也要等她給我下台階;大了不打我了,我更戀她;懂事了,覺得我的生活裡不能沒有她。
情感随着人的長大“成長”着,有一天,我懂得了“思念”。
九歲那年的五一節,阿姨請假回娘家了。晚上,在永福堂勤務員打飯吃的。又看了電影《鬼魂西行》。十點,我們才回南樓的家。
一進門,沒人,大月亮照得床上亮亮的。我一眼看見枕頭上放着的襯衣和罩衣褲,都疊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我和姐姐上的育英學校是寄宿制小學,學校逢周五換衣服,但回來阿姨就都給換掉,嫌機器洗得不幹淨。今晚卻隻見衣服不見人,我第一次有了“想念”的心情,心裡一酸,眼淚默默地流出來。
德利姐姐
德利姐是阿姨的女兒。
德利姐性情爽朗直率,不落俗套。她眼睛大大的,梳兩條長辮子,愛穿各色淺格布上衣,配上背帶褲,在我眼裡,她怎麼打扮都好看。
父親愛叫她“标準中學生”,全家人都喜歡她。父母視她為我們家的孩子。幾乎每周末德利姐都來,看她媽媽,也看我們。父親若出差,都忘不了委托秘書室負責人陳秉忱通知中南海小南門,給德利姐放行。
說來,還是我父母親鼓勵德利姐讀書,她才走出一條自己的生活道路。
德利姐最初也随阿姨到婦聯看孩子。母親知道了說:“這麼大的孩子怎麼能不上學?”可供給制每月以小米計酬,阿姨哪有錢給德利交學費啊?甚至想把德利嫁嫁給椿樹胡同口那個修車的小夥子過日子得了。母親把這事告訴了父親,德利很快就上學了。
德利姐小時,跟姑婆(德利的姑奶奶,她一輩子未出嫁,是李家的老姑娘)到齊齊哈爾六爺家上過幾年學,可以直接插班,初中考上燈市西口的女十二中。父母一直給她交學費,直到改工資制後,阿姨每月有20元,德利姐上學就是阿姨供了。
父親希望德利将來上北京師範大學,當一名教師。他說德利口齒清楚,說話直爽,心眼善良,是當老師的好料。
可德利姐沒能實現父親的設想,初中畢業後選擇了衛校。德利姐說,後來一想起田叔希望她當教師,就覺得對不起田叔。我能理解她,她想早一天自食其力,不忍心讓她母親再操勞。
德利姐大我十六歲,對父親記憶深。許多往事,我都是聽她說的。
有件事,無論什麼場合,德利姐一提起就會哽咽落淚:
1955年,我不幸患肺結核休學了。我媽性格要強,她不願意求助董姨和田叔。走投無路,我冒膽給田叔寫了信:“我病了,這事我媽知道,她不讓我告訴您,更不能給您添麻煩。讓我在家休息。我不甘心,難道就等死嗎?我是偷偷寫這封信的,不過,也不難為您。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田叔給我回信了:“知道你病,很是挂念。肺結核這種病從傳染上講是可怕的,但從治療上講并不可怕,因為有特效藥。你還年輕,生命的路才剛剛開始,要勇敢地面對它。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有我們在,一切不成問題。見信速來一我這裡。因手邊有事不多寫。”那天下着小雨,我打起傘飛也似的趕到田叔處。田叔給了我300元,要我去買藥。我每天從朝陽門東大橋走到東單口醫藥商店排隊買藥,可幾次後,有錢也買不到藥了。太難了,我隻有再找田叔。見我失望的眼睛,田叔半開玩笑寬慰我:“你看有錢都沒處買藥。這病你得還不如我得,我得了還可以療養,還可以借機多看點書。”田叔找了中南海後來給毛主席當保健醫生的李志綏大夫,為我要到60支進口的鍊黴素注射液。兩個月後,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連老師都十分驚訝。田叔為了我身體恢複得徹底,在女十二中對面不遠處有名的萃華樓飯莊,給我包了半年飯,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學生小飯桌”。
父親喜歡德利的率真、透明,對她像自家孩子一樣。父親的性情活潑灑脫,在德利姐的記憶中留下許多故事。
父親有時帶姐姐小英到王府井買書,他們會去燈市西口,等德利下課,給她個驚喜。
果然,德利姐一出校門,看到馬路對面的田叔和小英,高興得跳起來。父親帶着她倆去椿樹胡同康樂餐廳吃館子,神秘地說,這是給慈禧太後做飯的宮女開的飯店。德利姐注意了,從廚師到服務員果然全是女的。一條大魚,端上來還帶着鱗,跟活的一樣。父親用筷子把鱗一揭,鮮美的肉才露出來。
一次,德利姐到永福堂借書,父親向她道出存在心裡多年的一個心願。
父親的存書多,是中南海有名的。父母住的三問正房有二十來個書架,西廂房整個就是書庫,整齊高大的書架,想拿上邊的書,得踩上小梯子。不過這裡存放的是毛主席豐澤園放不下、也不常用的書。書架上大多是政治類圖書,選書時,父親讓德利讀點《資本論》,德利搖頭,說喜歡看小說。提到小說,父親說:“我有一個心願,這輩子不寫出一部小說來,我死不瞑目。是有關愛情的小說。”
記得母親也說過,在延安和父親談戀愛時,父親就說想寫一部小說,寫一對年輕人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但始終沒有寫成,說生活素材積累得太少了,寫不出來。
父親想寫什麼,已不可能知道。但以一部小說的形式,把他積蓄多年的對生活對情感的感悟表達出來,這當是真的。
“中南海是我這輩子最享福的幾年”
阿姨嘴裡的老話多,什麼“孩子,孩子,日子過的就是孩子”。什麼“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的确,父母親再忙,有阿姨帶着我們,日子過得熱熱乎乎的。
家裡有套從王府井信托行買的硬木八仙桌,帶四把椅子,四個方凳。桌圍子雕有镂空花格,擦格子是我們的活,小手掏來掏去,擦得锃亮。
擦桌、掃地後,阿姨給塊水果糖。那時一家一月就二兩水果糖,僅夠發獎用。
買米買面、打油鹽醬醋,都是去中南海東門外南長街的小商店。從南樓出發要走小兩站地,“我幫阿姨拿”,這是上小學前我們“出遠門”最好的理由,我們幼兒時期的小竹車成了阿姨的運輸工具。
東門外的世界真熱鬧,锔鍋锔碗的,修傘的,釘鞋掌的,還有用舊鋪襯換盆碗的。有時換個大粗瓷碗回來,一路捧着美着呢。買了米面吃食,小竹車就得讓糧食“坐了”,我走累了,拉着阿姨的衣襟哼哼。
“下回還去不去了?阿姨一句話,我撒腿跑到前邊的橋上,等着幫阿姨推小車。
發票證的年代,每月一人二兩肉票,阿姨攢着買了一斤五花肉,周末我們回來炖紅燒肉吃。冬天,肉放在窗台上用大碗扣着,結果眼睜睜地看着被老鸹叼走了,大粗瓷碗也給掀到樓下摔兩瓣了。阿姨為這事唠叨了多少日子:”呸,死老鸹,你倒給我們留點,都叼走了。“那年月,一點肉都心疼啊。母親說阿姨快成祥林嫂了。
困難時期,中南海裡自家不許開夥,一律吃食堂。我和姐姐住校,周末回來都到東
八所食堂吃飯。印象裡總是白菜豆腐,那白菜還盡是幫子,沒油沒味,比我們小學食堂的飯還難吃。父親偶爾拿來桶豆油,阿姨就給我們用白面蘸點芝麻炸排叉(一種老北京的點心),真解饞啊。
困難時期過去,生活又好起來。
中南海是北京最早用上煤氣的地方,是從人民大會堂通過來的。南樓是筒子樓,有一個集體大廚房,竈眼挺多,但油鹽醬醋得從家裡端。我們住最東頭,離廚房最遠。阿姨一叫:”二丫頭,幫着。“我就巅巅兒地跟着一趟一趟往廚房跑。拿醬油醋,端炒好的菜,拉圓桌,擺小凳,好像做遊戲。阿姨像木偶戲裡提線的,我像随線蹦跳的木偶。
冬天,我瘋玩得掉進了冰窟窿,好在水不深,哥哥連拉帶拽把我拖出來,棉褲全濕了,到家褲子已凍成”煙筒“。我們一路忐忑,吓得以為該挨打了。一見着阿姨我就委屈地哭了,阿姨急得把我扒個光溜塞進被窩,連數落帶心疼,哪還舍得打?
夏天,跟男孩子到解放軍跳高的沙坑,比誰光腳走的趟數多。回家熱得像個紅臉大關公。阿姨抓着我,一邊洗臉一邊說:”二丫頭,你傻啊!“
生活像平靜的水,卻過得有滋有味。
德利姐工作了,姐姐上中學,我和哥哥上小學,阿姨心裡松快多了,有時抓空還去長安大戲院聽場戲呢。
常聽她說:”中南海這些年,是我這輩子最享福的幾年。“
我看見阿姨哭了
有一幕,我總也忘不了,那天,我看見阿姨哭了。
玩夠了回家,到門口聽見勤務員王叔叔的聲音,高興得正要沖進去,卻聽見阿姨的哭聲。”那老丫頭(指姑婆,即上文提到的德利的姑奶奶),欺負人啊,使喚兒媳比使喚丫環還狠,嫁到李家,我沒享過一天福,隻有受氣的份。“她道不清受壓迫的理兒,可她知道自己命苦。
我順門縫往裡瞧,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王叔叔在紙上寫。我從來沒見她這麼傷心過,王叔叔還一個勁兒地勸,可越勸阿姨哭得越傷心。
那是1962年,正是大講”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争“的時候。”文革“後才知道,當時中南海也在清查階級成分……
這以後,樓裡幾家人的奶奶、姥姥走了,有的全家搬出了中南海。
阿姨沒被清走。我現在想,一定是父親說了話。鄰門的燕燕奶奶,一個山東農村的”小地主婆“都走了,何況一個保姆呢?
阿姨不知道父親的保護,父親不會告訴她,說出來隻會傷害她。
父親一貫反對一”階級鬥争“的說法,認為理論上就說不通。秘書室的幹部在反”右派“、反”右傾“運動時,被父親保護的何止一兩人。
分别
1966年,我們幸福的家,父親母親、三個孩子和阿姨,呼啦啦一夜g似大廈傾。
那是5月23日上午,父親在永福堂自盡了。幾年前,網絡上有傳言”田家英死于他殺“,完全是造謠。
我和姐姐都在師大女附中讀初中,放學後被攔在中南海門外,小汽車把我們送到豐盛胡同一處大雜院,那時我不到十四歲,還不理解”出事“的概念。
我們所搬的是阿姨和我們的”家“,父母住的永福堂裡的東西全被查封了。
搬出來那天晚上,我們在豐盛胡同口餃子館吃的飯。我挨着阿姨坐,見母親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沒落下來,她把餃子夾到嘴邊又放下,半天沒吃一個。我詫異,母親在我心中是”神聖“的。父親一直稱媽媽是家裡的”女皇“,一切聽媽媽的。我悄悄拉拉阿姨的衣襟,暗示她看媽媽。阿姨捏了我一把,意思是不要出聲。
在豐盛胡同住了兩個月,父親新來不久的勤務員陳義國天天來送報紙,田主任長田主任短的,為保密做障眼。但阿姨很快從他的臉色中,看出問題不簡單。
我們照常去上學,還像快樂鳥。大雜院已對”田家英死訊“風言風語,阿姨聽見了,卻什麼也不敢說,怕傷着我們。
兩個月後,母親被拉到婦聯去批鬥,中組部從母親那挖不出有分量的”田家英罪行“,不再管”田家英家屬“,把母親交婦聯管理了。
7月份,一天内我們居然搬了三次家。家什才卸車,一聲指令,裝車再走。原因是押送”移交“田家英家屬的中央辦公廳幹部,嫌母親機關給反革命家屬安置的房子太好了。
我平生第一次坐卡車,從西城轉東城。單純的我,還不懂得什麼叫屈辱,隻會玩呢。可阿姨心裡明明白白。直到落日,也沒找到一處那位幹部認為”适合“的房子,我們隻好臨時住進婦聯一進門的大汽車庫。
多年後,母親在《回憶實錄》(未刊稿)中寫道:”批鬥後,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去上廁所,看見二英(我的小名)在廁所外邊洗手,我很奇怪,她為什麼在這裡,趁吃飯時,留心觀察。見李佩帶着小英、二英、家義,住在汽車庫裡,啊!原來把她們也趕出來。真可憐,我流下眼淚。“
由于父親被定性為”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成員,母親成了婦聯領導層第一個被揪出來的走資派,給她扣上了”修正主義分子“、”和丈夫開黑店,賣黑貨,為資本主義複辟服務“頂頂大帽子。
批鬥中,××(婦聯的一位主要領導)在台下忽然大喊:”田家英在廬山會議時就是大右派!“這聲喊如同号令,人們一下把母親揪到台下按下了頭,吼聲罵聲鋪天蓋地。
好人往往比惡人覺醒得慢。這次批鬥下來,母親才醒悟,她已被定成敵人了。
我們的家,最終安置在燈市東口婦聯職工大雜院一g十二平米的平房和一個廢車庫。母親住車庫,阿姨帶我們住平房。
母親在《苦難的十一年》(未刊稿)中記述:”住在汽車庫,空氣很壞,光線很暗,晚上沒有台燈,無法看書,常常躺在床上想問題。我認為自己曆史簡單,出身清白,沒有功勞有苦勞。現在的處境是受田家英問題的牽連。下放勞改,到農場,我都不在乎,但家裡的事,必須處理好。保姆得辭退,不能連累李佩了。“
和阿姨分手的時刻,是那樣的撕心裂肺。
那天,全家在房門口小桌上吃飯,母親把阿姨叫到屋裡。似乎聽見母親在說”走“,我伸長了耳朵,是母親的聲音:”孩子們都大了,不用照顧了,她們可以自己生活了。“這是托詞,阿姨怎能不明白?
聽見讓阿姨走,隻覺得轟地一下,像地震,我”哇“地大哭出來。
母親應聲出來,還是那麼嚴肅:”哭什麼哭,沒出息!“說完甩臉走了。
阿姨跟出來,蹲下把坐在小凳子上哭得直抽的我摟到懷裡:”誰說阿姨走,阿姨不走,阿姨等我二英上完大學才走……“”上大學“三個字,一下讓我回到現實中。學校停課批鬥校長呢,沒有”上大學“了。我哭了,思維理智多了,心被阿姨的話溫暖着。
下鄉插隊八年,寂寞時,想親人時,就會想起”阿姨等你上完大學再走“的話,是憧憬?是思念?眼淚順着臉頰流淌,我享受着這份内心的溫暖。
呵護
母親談話第二天,阿姨走了。我以為從此和阿姨分開了,可阿姨早已是親人,無論”文革“的阻礙,
還是天各一方的分别,都沒能把我們分開。
1969年2月,我突發闌尾炎,母親在關押中,姐姐下鄉了,我一人到北大醫院,一經确診立刻手術。我沒有一分錢,三天後我捂着肚子下地給阿姨發了信。第二天她送來五斤糧票和五塊錢。
一個月後,我就到東北插隊去了。
離京那天,車站上人山人海。到處是送别的人,我卻孤零零的一人,心頭飄過一絲涼意,覺得自己可憐。
扭頭g,我看見阿姨了。走前我給她去信讓她不要來送,可她還是來了。她是怎麼找到站台找到我的?想不了那麼多,我一下子撲上去,娘倆抱在一起,阿姨的眼淚落下來,我沒哭,有人送,我已經十分知足了。
在鄉下,郵遞員的到來,是知青集體戶最熱鬧的時分。母親關牛棚的三年,不許通信。我的來信是阿姨和姐姐的。我把鄉下的新鮮事都寫給阿姨和姐姐,每封長長的五六篇,然後就開始盼着來信,那種盼,使你感覺北京還有家,姐妹還在一起。
離開我家,阿姨隻有投娘家人了。父親當年說阿姨别當小業主的話,真說準了。”文革“中,老李家的姑婆成了小業主,德利姐看見她被剃成陰陽頭挨鬥的樣子了。
阿姨娘家有g小房,從前德利姐上學時用的。阿姨把房子換到德勝門外一g十二平米、廁所和用水都在院外的簡易房。屋裡一張大床,一個方桌兩把椅子,兩個箱子,一個櫥櫃,已然是全部家當。
在母親被關押、下幹校不能回家的六年g,阿姨這g簡陋的小屋,是我和姐姐插隊回京時的家。
冬季鄉下沒有農活,知青小半年逗留在北京。這是我和阿姨聊得最多的時光。我們遠的近的什麼都聊,但聊得最多的還是在中南海的往事。最後,話題總要落到父親身上,阿姨總要長歎一聲:”哎,要說你媽你爸不是好人,這世上就沒好人了。你媽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成天拿着報紙,在上寫呀劃呀,哪有星期天呀?老天爺有眼,好人有好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忘不了,”文革“中說父親是好人的,阿姨是一個,梅行夫人聶眉初是一個。
阿姨講到父親的事,還是習慣地數落他:”瞧你爸多大的爵兒位,多大的學問,中南海裡誰不敬他?老話說:‘露多大的臉,現多大的眼。’我說他就是玩字畫玩壞了,招人恨了。“
”你爸什麼時候講究過,頭發像亂草窩,鞋總露着腳趾頭,腳後跟都開了綻。說他,他嘿嘿一笑,‘有啥子嘛,穿這鞋子不是照開毛主席的會嗎?’“
說這些,阿姨準落淚。她傷心我也跟着傷心。
阿姨的生活來源,是兒女每月給的攏共二十五元。緊巴巴的,也就夠上吃飯,過冬的煤火得靠秋季攬點棉襖活,三兩塊攢出來。冬天見我們來住,真想多添一塊煤,把屋裡燒暖和點,可就這一塊煤愣是添不起呀。
我和她生活,把大半年幹農活分得的五六十元交給她。她每月計劃着用十塊錢。她給我包餃子、烙餅熬白菜、蒸玉米面大團子,怎麼吃都香。
年年回京,年年住在阿姨家。眼見着,阿姨漸漸老了。原先大高個,現在背駝得越來越彎。棉襖大襟上做飯吃飯留下的嘎渣,連她自己一天都不知要埋怨多少遍:”我原先哪這樣呀?“”我哪兒這麼懶?這哪兒像我呀!“
小時聽阿姨念叨過,”人怕受老來貧“。想起父親常說的我們給阿姨養老的話,心裡真不是滋味。
這樣的緊日子,阿姨把苦藏着,掏給我們的,是一顆溫暖的心。
尾聲
最後一次見阿姨,是1983年的五一節,我懷孕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去的。阿姨臉腫得紅光發亮,腰背更彎了,連喘氣也費勁。
那時我不懂老人的病痛,見阿姨還在給我做飯,沒有躺在床上,就以為無大礙。老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阿姨已是生命的最後時刻了。
走時,阿姨對我說:”回去跟你媽說,給阿姨要一百塊錢。“這是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回來我就和母親說了,錢是姐姐送去的。
阿姨直到最後,照舊籠火,提水,上公廁,沒有倒下一天。
德利姐來了,阿姨拒絕醫院的治療,平靜地走了。
前兩年,聽德利姐說,落氣前一晚,阿姨昏昏迷迷地說,鋪蓋下有董姨給的一百元。第二天德利姐真的摸出一個信封。給阿姨發送、租車、火化的費用,整整一百元。
父親一直說給阿姨養老,但世事變遷,父親早于阿姨走了。
阿姨沒忘父親的承諾,最終給了我父母親一個圓滿。
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真想我阿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