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小故事 > 親人,記我家的保姆李佩

親人,記我家的保姆李佩

时间:2024-08-11 12:38:38


   

  這篇文,是寫我小時候保姆的故事。


   

  保姆叫李佩,清貴胄家族的兒媳。新中國初建時,她走進共和國創建者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的家庭,走進中南海十七年。當領袖為實現“理想”引發了一場動亂,她又為受難者的兒女,支起一片避風的港灣。


   

  晚年,她坦然于貧窮,無悔于人生,留下的是偉大母性心靈的縮影。


   

  父母尊敬她


   

  1950年1月30日,姐姐出生了。建國初是供給制,母親所在的全國婦聯機關統一給生了孩子的領導幹部找保姆。命運,就這樣把李佩帶進了我們家,無論平靜的日子,還是風雨如磐的歲月,都無法分開。


   

  我的父母都是抗戰時期的“延安人”。進城後,母親董邊從事婦女工作,主編《中國婦女》雜志十七年;父親田家英1948年到毛澤東身邊擔任秘書。他們的絕大部分時g屬于工作,我和姐姐是在保姆的呵護疼愛下長大的。


   

  李佩原名李賢佩,去婦聯應聘時,她把“賢”字去了。我們叫她“阿姨”。“阿姨”在我們孩子心中,是和自己媽媽有所區别的“媽媽”。我們幾個孩子,從小怕她又戀她。母親放心她,把家都交給她。父親比她小十一歲,可以說尊敬她。


   

  我家吃飯,用的是一個矮圓桌,一邊一個木扶手舊沙發,這是母親和阿姨的專座。父親從來和我們坐小闆凳,且總是靠牆根坐。說到樂事兒,父親愛仰天大笑,靠得一背白灰。這時候,阿姨總會邊幫父親拍打衣服,邊數落着:“挺大的爵兒位,看邋遢的。”


   

  父親去世前幾天,全家圍坐在圓桌邊吃飯,阿姨看出不祥的兆頭。她後來和我說,“那天吃飯,我一擡頭,見你爸眉頭緊鎖,兩道擡頭紋豎起來,我心裡頭咯噔一下,不是好兆啊。”她的老話老理多,她信就靈。


   

  那時的我們,誰也不知道阿姨的身世。


   

  1958年秋,父親見阿姨連着幾個星期天有事,随便問了句,“幹啥子去嘛?”阿姨說,婆家為分房,打官司呢。父親半開玩笑:“李佩,你還要當小業主啊?我還是個無産者呢,咱們是一家,我這兒養你老了,以後一起生活。”如果說,父親的話前半句有點玩笑的意思,後半句可是實實在在的真話。給阿姨養老,是我們全家人的共識。


   

  五六十年代,“小業主”是很不名譽的出身和成分。父親一句話,讓阿姨放棄了房産――就跟着共産黨的這個好人家,奔吧。


   

  我們全家是1958年搬進中南海的。


   

  1949年8月父親随毛澤東進中南海,一直住在豐澤園西邊不遠的靜谷。


   

  “靜谷”是一個有院牆的園子,偌大的園子裡隻有父親住的靠西牆的三g廂房,據說是當年太監住的下房。園内古木林立,苔草叢生,一條條碎石小路,曲曲彎彎。早晨滿園霧氣,太陽穿過樹葉遮蔽的縫隙,婆娑地射進來,霧才一點點散去。烏鴉會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呱呱的叫聲,給靜寂帶來一陣喧鬧。一次,姐姐和我說,靜谷的烏鴉真壞,今天它們把屎拉在正在院裡刷牙的爸爸的牙刷上了,我們笑得肚子都疼了。


   

  1959年秋,與靜谷相鄰的供首長休息娛樂的場所春藕齋要修繕,靜谷也在修繕範圍,父親才搬進永福堂。


   

  這是一組院落,由北向南一院套一院,從北頭過來依次住着陸定一、張際春、我們家:陳琮英(任弼時夫人)、胡喬木、楊尚昆,但院落的格局不盡一樣。


   

  永福堂最早是朱老總住,以後是彭德懷住。彭老總在永福堂住了近七年,廬山會議後去了海澱的挂甲屯。從1959年到1966年,我家在永福堂也住了近七年。


   

  永福堂是個隻有大北房、東西廂房的三合院,北房兩邊各有一個小耳房,前院正房是永福堂院子的南牆。


   

  然而,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家。父母親住永福堂,我們小孩随阿姨住在中南海乙區稱做“南船塢”的一座三層灰樓(也叫南樓)。樓裡住的多是中央警衛局的幹部、醫務人員,知名的有警衛局局長汪東興,副局長王敬先、毛崇橫、田疇,毛澤東的保健醫生李志綏等人的家。警衛局是保衛毛主席的“禁衛軍”,我想,父親沒讓我們和他住一起,是為了他随毛主席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需要,他把我們安排住在保衛毛主席的一群人中g,當是最最放心的地方了。


   

  南樓的家就是阿姨管的家。再早,母親帶着我住在《中國婦女》雜志社,以後又住過萬壽路父親主持的中央政治研究室大院。無論住在哪裡,孩子都交給阿姨。阿姨從不休假,從不離開我們。


   

  阿姨人勤快,講臉面。高高的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月白色的大襟小褂,一看就是個利落能幹的人。


   

  提倡“愛國衛生運動”的年代,機關三天兩頭檢查衛生,每查到我家,檢查人員從不進門――“李佩這兒甭查,連床底下都是亮的。”


   

  按季節,我們幾個孩子的衣服,該穿什麼穿什麼,棉衣棉褲也分薄、厚。阿姨一年要做十來雙鞋,我們的、她的兒女的、她自己的,都由她一手縫出來。阿姨的針線活做得好,針腳細緻又齊整。


   

  阿姨還做得一手北京飯,講究什麼節氣吃什麼。菜經她一炒,又香又好看。父親是地道的四川人,愛說、愛吃、愛下館子。可他也愛吃阿姨做的飯,連窩頭都搶着吃,一手抓一個,說怕吃完沒了。


   

  母親後來對我們說:“小事找阿姨,大事找你爸,我沒為孩子的事請過一天假。”


   

  依戀


   

  我五歲開始記事。第一次清晰的記憶,是我趴在阿姨背上,抱着她脖子哼叽。阿姨背着我一圈圈地在屋裡轉。我出水痘了。


   

  母親後來說,你阿姨背了你一周,聽說出痘子怕光,阿姨用紅布把燈遮住,生怕落下什麼毛病,你可不能忘啊……


   

  小時候,姐姐上香山幼兒園,家裡隻有我,我就像個尾巴,阿姨走哪我跟哪。


   

  從小到大,母親從來沒碰過我們一指頭,阿姨卻常常用笤帚疙瘩打我們屁股,作為對我們犯錯誤的懲罰。


   

  我幾個月大時,姐姐小,不懂事,用腳踩我肚子玩。阿姨急了,拉過姐姐啪啪打屁股,母親正從門口過,連說“打得好!打得好!”阿姨明白:誰家孩子不金貴?這是董邊信得着我呀!


   

  打是打,但阿姨隻打我們屁股,用包了布的笤帚頭打。久而久之,我們自知犯錯誤了,一招呼,自覺地趴下受罰。


   

  有一次,我們坐兒童三輪車從幼兒園回家,六七個孩子在車上打打鬧鬧,正趕上蹬車的老頭兒下來和人打招呼,車頭一下揚了起來,我們倒向後邊擠成堆。好在人小,沒分量,擠在一起還逗呢。可拉車的老頭兒吓壞了,回來就給住我們樓的幼兒園嶽老師告狀了。


   

  晚上,我們聽見門口嶽老師和阿姨的說話聲,知道“壞了”。一會阿姨進來,氣的臉變得老長,兇兇的。哥哥叫着:“阿姨饒命”,一邊告饒一邊往床邊靠。阿姨問:“誰帶頭起的哄?知道不知道錯了?”我不會喊饒,就會哭,用哭聲本能地告饒。


   

  “趴下!”聽到這聲命令,就是沒商量了。我們趴在床沿,自己扒下褲子,露出小屁股。包得一層層的笤帚疙瘩,打下去不是太疼,多半是委屈。一打,我就放聲大哭。可我不知,我的哭,實際是給阿姨助威呢,說明打得有成效,孩子知錯了。這一點,我是上小學四年級最後一次挨打搞明白的。早已忘

了犯的什麼錯,隻記得那天我咬住牙,心想就不哭。一下兩下,阿姨最後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死丫頭,長大了,打不動你了啊!”原來,阿姨兇兇的臉和生氣的樣子,是吓唬我們的,她沒生氣呀?


   

  從那以後阿姨再不打我了,我長成大姑娘了。


   

  打小她打我,我從不恨她,哭上兩小時也要等她給我下台階;大了不打我了,我更戀她;懂事了,覺得我的生活裡不能沒有她。


   

  情感随着人的長大“成長”着,有一天,我懂得了“思念”。


   

  九歲那年的五一節,阿姨請假回娘家了。晚上,在永福堂勤務員打飯吃的。又看了電影《鬼魂西行》。十點,我們才回南樓的家。


   

  一進門,沒人,大月亮照得床上亮亮的。我一眼看見枕頭上放着的襯衣和罩衣褲,都疊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我和姐姐上的育英學校是寄宿制小學,學校逢周五換衣服,但回來阿姨就都給換掉,嫌機器洗得不幹淨。今晚卻隻見衣服不見人,我第一次有了“想念”的心情,心裡一酸,眼淚默默地流出來。


   

  德利姐姐


   

  德利姐是阿姨的女兒。


   

  德利姐性情爽朗直率,不落俗套。她眼睛大大的,梳兩條長辮子,愛穿各色淺格布上衣,配上背帶褲,在我眼裡,她怎麼打扮都好看。


   

  父親愛叫她“标準中學生”,全家人都喜歡她。父母視她為我們家的孩子。幾乎每周末德利姐都來,看她媽媽,也看我們。父親若出差,都忘不了委托秘書室負責人陳秉忱通知中南海小南門,給德利姐放行。


   

  說來,還是我父母親鼓勵德利姐讀書,她才走出一條自己的生活道路。


   

  德利姐最初也随阿姨到婦聯看孩子。母親知道了說:“這麼大的孩子怎麼能不上學?”可供給制每月以小米計酬,阿姨哪有錢給德利交學費啊?甚至想把德利嫁嫁給椿樹胡同口那個修車的小夥子過日子得了。母親把這事告訴了父親,德利很快就上學了。


   

  德利姐小時,跟姑婆(德利的姑奶奶,她一輩子未出嫁,是李家的老姑娘)到齊齊哈爾六爺家上過幾年學,可以直接插班,初中考上燈市西口的女十二中。父母一直給她交學費,直到改工資制後,阿姨每月有20元,德利姐上學就是阿姨供了。


   

  父親希望德利将來上北京師範大學,當一名教師。他說德利口齒清楚,說話直爽,心眼善良,是當老師的好料。


   

  可德利姐沒能實現父親的設想,初中畢業後選擇了衛校。德利姐說,後來一想起田叔希望她當教師,就覺得對不起田叔。我能理解她,她想早一天自食其力,不忍心讓她母親再操勞。


   

  德利姐大我十六歲,對父親記憶深。許多往事,我都是聽她說的。


   

  有件事,無論什麼場合,德利姐一提起就會哽咽落淚:


   

  1955年,我不幸患肺結核休學了。我媽性格要強,她不願意求助董姨和田叔。走投無路,我冒膽給田叔寫了信:“我病了,這事我媽知道,她不讓我告訴您,更不能給您添麻煩。讓我在家休息。我不甘心,難道就等死嗎?我是偷偷寫這封信的,不過,也不難為您。是福,是禍,聽天由命吧。”田叔給我回信了:“知道你病,很是挂念。肺結核這種病從傳染上講是可怕的,但從治療上講并不可怕,因為有特效藥。你還年輕,生命的路才剛剛開始,要勇敢地面對它。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有我們在,一切不成問題。見信速來一我這裡。因手邊有事不多寫。”那天下着小雨,我打起傘飛也似的趕到田叔處。田叔給了我300元,要我去買藥。我每天從朝陽門東大橋走到東單口醫藥商店排隊買藥,可幾次後,有錢也買不到藥了。太難了,我隻有再找田叔。見我失望的眼睛,田叔半開玩笑寬慰我:“你看有錢都沒處買藥。這病你得還不如我得,我得了還可以療養,還可以借機多看點書。”田叔找了中南海後來給毛主席當保健醫生的李志綏大夫,為我要到60支進口的鍊黴素注射液。兩個月後,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連老師都十分驚訝。田叔為了我身體恢複得徹底,在女十二中對面不遠處有名的萃華樓飯莊,給我包了半年飯,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學生小飯桌”。


   

  父親喜歡德利的率真、透明,對她像自家孩子一樣。父親的性情活潑灑脫,在德利姐的記憶中留下許多故事。


   

  父親有時帶姐姐小英到王府井買書,他們會去燈市西口,等德利下課,給她個驚喜。


   

  果然,德利姐一出校門,看到馬路對面的田叔和小英,高興得跳起來。父親帶着她倆去椿樹胡同康樂餐廳吃館子,神秘地說,這是給慈禧太後做飯的宮女開的飯店。德利姐注意了,從廚師到服務員果然全是女的。一條大魚,端上來還帶着鱗,跟活的一樣。父親用筷子把鱗一揭,鮮美的肉才露出來。


   

  一次,德利姐到永福堂借書,父親向她道出存在心裡多年的一個心願。


   

  父親的存書多,是中南海有名的。父母住的三問正房有二十來個書架,西廂房整個就是書庫,整齊高大的書架,想拿上邊的書,得踩上小梯子。不過這裡存放的是毛主席豐澤園放不下、也不常用的書。書架上大多是政治類圖書,選書時,父親讓德利讀點《資本論》,德利搖頭,說喜歡看小說。提到小說,父親說:“我有一個心願,這輩子不寫出一部小說來,我死不瞑目。是有關愛情的小說。”


   

  記得母親也說過,在延安和父親談戀愛時,父親就說想寫一部小說,寫一對年輕人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但始終沒有寫成,說生活素材積累得太少了,寫不出來。


   

  父親想寫什麼,已不可能知道。但以一部小說的形式,把他積蓄多年的對生活對情感的感悟表達出來,這當是真的。


   

  “中南海是我這輩子最享福的幾年”


   

  阿姨嘴裡的老話多,什麼“孩子,孩子,日子過的就是孩子”。什麼“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的确,父母親再忙,有阿姨帶着我們,日子過得熱熱乎乎的。


   

  家裡有套從王府井信托行買的硬木八仙桌,帶四把椅子,四個方凳。桌圍子雕有镂空花格,擦格子是我們的活,小手掏來掏去,擦得锃亮。


   

  擦桌、掃地後,阿姨給塊水果糖。那時一家一月就二兩水果糖,僅夠發獎用。


   

  買米買面、打油鹽醬醋,都是去中南海東門外南長街的小商店。從南樓出發要走小兩站地,“我幫阿姨拿”,這是上小學前我們“出遠門”最好的理由,我們幼兒時期的小竹車成了阿姨的運輸工具。


   

  東門外的世界真熱鬧,锔鍋锔碗的,修傘的,釘鞋掌的,還有用舊鋪襯換盆碗的。有時換個大粗瓷碗回來,一路捧着美着呢。買了米面吃食,小竹車就得讓糧食“坐了”,我走累了,拉着阿姨的衣襟哼哼。


   

  “下回還去不去了?阿姨一句話,我撒腿跑到前邊的橋上,等着幫阿姨推小車。


   

  發票證的年代,每月一人二兩肉票,阿姨攢着買了一斤五花肉,周末我們回來炖紅燒肉吃。冬天,肉放在窗台上用大碗扣着,結果眼睜睜地看着被老鸹叼走了,大粗瓷碗也給掀到樓下摔兩瓣了。阿姨為這事唠叨了多少日子:”呸,死老鸹,你倒給我們留點,都叼走了。“那年月,一點肉都心疼啊。母親說阿姨快成祥林嫂了。


   

  困難時期,中南海裡自家不許開夥,一律吃食堂。我和姐姐住校,周末回來都到東

八所食堂吃飯。印象裡總是白菜豆腐,那白菜還盡是幫子,沒油沒味,比我們小學食堂的飯還難吃。父親偶爾拿來桶豆油,阿姨就給我們用白面蘸點芝麻炸排叉(一種老北京的點心),真解饞啊。


   

  困難時期過去,生活又好起來。


   

  中南海是北京最早用上煤氣的地方,是從人民大會堂通過來的。南樓是筒子樓,有一個集體大廚房,竈眼挺多,但油鹽醬醋得從家裡端。我們住最東頭,離廚房最遠。阿姨一叫:”二丫頭,幫着。“我就巅巅兒地跟着一趟一趟往廚房跑。拿醬油醋,端炒好的菜,拉圓桌,擺小凳,好像做遊戲。阿姨像木偶戲裡提線的,我像随線蹦跳的木偶。


   

  冬天,我瘋玩得掉進了冰窟窿,好在水不深,哥哥連拉帶拽把我拖出來,棉褲全濕了,到家褲子已凍成”煙筒“。我們一路忐忑,吓得以為該挨打了。一見着阿姨我就委屈地哭了,阿姨急得把我扒個光溜塞進被窩,連數落帶心疼,哪還舍得打?


   

  夏天,跟男孩子到解放軍跳高的沙坑,比誰光腳走的趟數多。回家熱得像個紅臉大關公。阿姨抓着我,一邊洗臉一邊說:”二丫頭,你傻啊!“


   

  生活像平靜的水,卻過得有滋有味。


   

  德利姐工作了,姐姐上中學,我和哥哥上小學,阿姨心裡松快多了,有時抓空還去長安大戲院聽場戲呢。


   

  常聽她說:”中南海這些年,是我這輩子最享福的幾年。“


   

  我看見阿姨哭了


   

  有一幕,我總也忘不了,那天,我看見阿姨哭了。


   

  玩夠了回家,到門口聽見勤務員王叔叔的聲音,高興得正要沖進去,卻聽見阿姨的哭聲。”那老丫頭(指姑婆,即上文提到的德利的姑奶奶),欺負人啊,使喚兒媳比使喚丫環還狠,嫁到李家,我沒享過一天福,隻有受氣的份。“她道不清受壓迫的理兒,可她知道自己命苦。


   

  我順門縫往裡瞧,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王叔叔在紙上寫。我從來沒見她這麼傷心過,王叔叔還一個勁兒地勸,可越勸阿姨哭得越傷心。


   

  那是1962年,正是大講”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争“的時候。”文革“後才知道,當時中南海也在清查階級成分……


   

  這以後,樓裡幾家人的奶奶、姥姥走了,有的全家搬出了中南海。


   

  阿姨沒被清走。我現在想,一定是父親說了話。鄰門的燕燕奶奶,一個山東農村的”小地主婆“都走了,何況一個保姆呢?


   

  阿姨不知道父親的保護,父親不會告訴她,說出來隻會傷害她。


   

  父親一貫反對一”階級鬥争“的說法,認為理論上就說不通。秘書室的幹部在反”右派“、反”右傾“運動時,被父親保護的何止一兩人。


   

  分别


   

  1966年,我們幸福的家,父親母親、三個孩子和阿姨,呼啦啦一夜g似大廈傾。


   

  那是5月23日上午,父親在永福堂自盡了。幾年前,網絡上有傳言”田家英死于他殺“,完全是造謠。


   

  我和姐姐都在師大女附中讀初中,放學後被攔在中南海門外,小汽車把我們送到豐盛胡同一處大雜院,那時我不到十四歲,還不理解”出事“的概念。


   

  我們所搬的是阿姨和我們的”家“,父母住的永福堂裡的東西全被查封了。


   

  搬出來那天晚上,我們在豐盛胡同口餃子館吃的飯。我挨着阿姨坐,見母親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沒落下來,她把餃子夾到嘴邊又放下,半天沒吃一個。我詫異,母親在我心中是”神聖“的。父親一直稱媽媽是家裡的”女皇“,一切聽媽媽的。我悄悄拉拉阿姨的衣襟,暗示她看媽媽。阿姨捏了我一把,意思是不要出聲。


   

  在豐盛胡同住了兩個月,父親新來不久的勤務員陳義國天天來送報紙,田主任長田主任短的,為保密做障眼。但阿姨很快從他的臉色中,看出問題不簡單。


   

  我們照常去上學,還像快樂鳥。大雜院已對”田家英死訊“風言風語,阿姨聽見了,卻什麼也不敢說,怕傷着我們。


   

  兩個月後,母親被拉到婦聯去批鬥,中組部從母親那挖不出有分量的”田家英罪行“,不再管”田家英家屬“,把母親交婦聯管理了。


   

  7月份,一天内我們居然搬了三次家。家什才卸車,一聲指令,裝車再走。原因是押送”移交“田家英家屬的中央辦公廳幹部,嫌母親機關給反革命家屬安置的房子太好了。


   

  我平生第一次坐卡車,從西城轉東城。單純的我,還不懂得什麼叫屈辱,隻會玩呢。可阿姨心裡明明白白。直到落日,也沒找到一處那位幹部認為”适合“的房子,我們隻好臨時住進婦聯一進門的大汽車庫。


   

  多年後,母親在《回憶實錄》(未刊稿)中寫道:”批鬥後,沒有一個人理我。我去上廁所,看見二英(我的小名)在廁所外邊洗手,我很奇怪,她為什麼在這裡,趁吃飯時,留心觀察。見李佩帶着小英、二英、家義,住在汽車庫裡,啊!原來把她們也趕出來。真可憐,我流下眼淚。“


   

  由于父親被定性為”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成員,母親成了婦聯領導層第一個被揪出來的走資派,給她扣上了”修正主義分子“、”和丈夫開黑店,賣黑貨,為資本主義複辟服務“頂頂大帽子。


   

  批鬥中,××(婦聯的一位主要領導)在台下忽然大喊:”田家英在廬山會議時就是大右派!“這聲喊如同号令,人們一下把母親揪到台下按下了頭,吼聲罵聲鋪天蓋地。


   

  好人往往比惡人覺醒得慢。這次批鬥下來,母親才醒悟,她已被定成敵人了。


   

  我們的家,最終安置在燈市東口婦聯職工大雜院一g十二平米的平房和一個廢車庫。母親住車庫,阿姨帶我們住平房。


   

  母親在《苦難的十一年》(未刊稿)中記述:”住在汽車庫,空氣很壞,光線很暗,晚上沒有台燈,無法看書,常常躺在床上想問題。我認為自己曆史簡單,出身清白,沒有功勞有苦勞。現在的處境是受田家英問題的牽連。下放勞改,到農場,我都不在乎,但家裡的事,必須處理好。保姆得辭退,不能連累李佩了。“


   

  和阿姨分手的時刻,是那樣的撕心裂肺。


   

  那天,全家在房門口小桌上吃飯,母親把阿姨叫到屋裡。似乎聽見母親在說”走“,我伸長了耳朵,是母親的聲音:”孩子們都大了,不用照顧了,她們可以自己生活了。“這是托詞,阿姨怎能不明白?


   

  聽見讓阿姨走,隻覺得轟地一下,像地震,我”哇“地大哭出來。


   

  母親應聲出來,還是那麼嚴肅:”哭什麼哭,沒出息!“說完甩臉走了。


   

  阿姨跟出來,蹲下把坐在小凳子上哭得直抽的我摟到懷裡:”誰說阿姨走,阿姨不走,阿姨等我二英上完大學才走……“”上大學“三個字,一下讓我回到現實中。學校停課批鬥校長呢,沒有”上大學“了。我哭了,思維理智多了,心被阿姨的話溫暖着。


   

  下鄉插隊八年,寂寞時,想親人時,就會想起”阿姨等你上完大學再走“的話,是憧憬?是思念?眼淚順着臉頰流淌,我享受着這份内心的溫暖。


   

  呵護


   

  母親談話第二天,阿姨走了。我以為從此和阿姨分開了,可阿姨早已是親人,無論”文革“的阻礙,

還是天各一方的分别,都沒能把我們分開。


   

  1969年2月,我突發闌尾炎,母親在關押中,姐姐下鄉了,我一人到北大醫院,一經确診立刻手術。我沒有一分錢,三天後我捂着肚子下地給阿姨發了信。第二天她送來五斤糧票和五塊錢。


   

  一個月後,我就到東北插隊去了。


   

  離京那天,車站上人山人海。到處是送别的人,我卻孤零零的一人,心頭飄過一絲涼意,覺得自己可憐。


   

  扭頭g,我看見阿姨了。走前我給她去信讓她不要來送,可她還是來了。她是怎麼找到站台找到我的?想不了那麼多,我一下子撲上去,娘倆抱在一起,阿姨的眼淚落下來,我沒哭,有人送,我已經十分知足了。


   

  在鄉下,郵遞員的到來,是知青集體戶最熱鬧的時分。母親關牛棚的三年,不許通信。我的來信是阿姨和姐姐的。我把鄉下的新鮮事都寫給阿姨和姐姐,每封長長的五六篇,然後就開始盼着來信,那種盼,使你感覺北京還有家,姐妹還在一起。


   

  離開我家,阿姨隻有投娘家人了。父親當年說阿姨别當小業主的話,真說準了。”文革“中,老李家的姑婆成了小業主,德利姐看見她被剃成陰陽頭挨鬥的樣子了。


   

  阿姨娘家有g小房,從前德利姐上學時用的。阿姨把房子換到德勝門外一g十二平米、廁所和用水都在院外的簡易房。屋裡一張大床,一個方桌兩把椅子,兩個箱子,一個櫥櫃,已然是全部家當。


   

  在母親被關押、下幹校不能回家的六年g,阿姨這g簡陋的小屋,是我和姐姐插隊回京時的家。


   

  冬季鄉下沒有農活,知青小半年逗留在北京。這是我和阿姨聊得最多的時光。我們遠的近的什麼都聊,但聊得最多的還是在中南海的往事。最後,話題總要落到父親身上,阿姨總要長歎一聲:”哎,要說你媽你爸不是好人,這世上就沒好人了。你媽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成天拿着報紙,在上寫呀劃呀,哪有星期天呀?老天爺有眼,好人有好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忘不了,”文革“中說父親是好人的,阿姨是一個,梅行夫人聶眉初是一個。


   

  阿姨講到父親的事,還是習慣地數落他:”瞧你爸多大的爵兒位,多大的學問,中南海裡誰不敬他?老話說:‘露多大的臉,現多大的眼。’我說他就是玩字畫玩壞了,招人恨了。“


   

  ”你爸什麼時候講究過,頭發像亂草窩,鞋總露着腳趾頭,腳後跟都開了綻。說他,他嘿嘿一笑,‘有啥子嘛,穿這鞋子不是照開毛主席的會嗎?’“


   

  說這些,阿姨準落淚。她傷心我也跟着傷心。


   

  阿姨的生活來源,是兒女每月給的攏共二十五元。緊巴巴的,也就夠上吃飯,過冬的煤火得靠秋季攬點棉襖活,三兩塊攢出來。冬天見我們來住,真想多添一塊煤,把屋裡燒暖和點,可就這一塊煤愣是添不起呀。


   

  我和她生活,把大半年幹農活分得的五六十元交給她。她每月計劃着用十塊錢。她給我包餃子、烙餅熬白菜、蒸玉米面大團子,怎麼吃都香。


   

  年年回京,年年住在阿姨家。眼見着,阿姨漸漸老了。原先大高個,現在背駝得越來越彎。棉襖大襟上做飯吃飯留下的嘎渣,連她自己一天都不知要埋怨多少遍:”我原先哪這樣呀?“”我哪兒這麼懶?這哪兒像我呀!“


   

  小時聽阿姨念叨過,”人怕受老來貧“。想起父親常說的我們給阿姨養老的話,心裡真不是滋味。


   

  這樣的緊日子,阿姨把苦藏着,掏給我們的,是一顆溫暖的心。


   

  尾聲


   

  最後一次見阿姨,是1983年的五一節,我懷孕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去的。阿姨臉腫得紅光發亮,腰背更彎了,連喘氣也費勁。


   

  那時我不懂老人的病痛,見阿姨還在給我做飯,沒有躺在床上,就以為無大礙。老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阿姨已是生命的最後時刻了。


   

  走時,阿姨對我說:”回去跟你媽說,給阿姨要一百塊錢。“這是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回來我就和母親說了,錢是姐姐送去的。


   

  阿姨直到最後,照舊籠火,提水,上公廁,沒有倒下一天。


   

  德利姐來了,阿姨拒絕醫院的治療,平靜地走了。


   

  前兩年,聽德利姐說,落氣前一晚,阿姨昏昏迷迷地說,鋪蓋下有董姨給的一百元。第二天德利姐真的摸出一個信封。給阿姨發送、租車、火化的費用,整整一百元。


   

  父親一直說給阿姨養老,但世事變遷,父親早于阿姨走了。


   

  阿姨沒忘父親的承諾,最終給了我父母親一個圓滿。


   

  都說”子欲養而親不待“,真想我阿姨啊……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