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關注的常常是這個世界不願被人曝光的角落,《在一起》之前,他甚至沒有一部能夠登上電影院線的作品。他說不清自己為何偏偏要關注這些令人痛苦的現實,“可除了這些,還能關注什麼?我想不出來”。
在德國柏林波茨坦廣場一棟極具朋克風的電影院裡,當來自中國的紀錄片《在一起》放映結束後,等待導演趙亮的是500多名觀衆長時間熱烈的掌聲。在如此熱情的表達方式面前還不太自在的導演,甚至不由得感覺“讓我站在那兒半天,挺尴尬的”。
兩個月前,這部反歧視艾滋病紀錄片成為第61屆柏林電影節全紀錄單元中唯一的華語影片。“這是一部真誠的作品,”一名坐在觀衆席的德國記者贊歎道,“它讓我看到中國人對艾滋病人的态度。”
當回到北京的最近一次放映,能容納100多人的影廳裡座無虛席,僅僅85分鐘的影片結束,燈光緩緩亮起時,仍然沒有人起身離去。牆壁上貼着不太顯眼的電影海報:春天裡,漫山遍野開着粉白色的杏花,三個身患艾滋病的主人公在杏樹下微笑着談論生死和未來。
巨大的電影幕布上,是曾經被刻意忽視的感染者。雲南、黑龍江、上海、四川……趙亮幾乎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在這些城市尋找這個人群。防艾組織向他推薦感染者,上百個人與他在網絡上聯系,他們因共用吸毒注射器、母嬰傳播、賣血、宮外孕手術輸血或不安全的性行為,感染了這種可怕的疾病。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依然卑微而頑強地生活着。
看起來,那是一個和趙亮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40歲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鏡,穿着黑色皮衣和米白色窄腿褲,即使安靜地坐在電影人紮堆兒的咖啡館裡,也是打扮最潮的人。有時,他每分鐘就會用iPad“織條圍脖”,并不忘記用自己的iPhone4手機上傳“山花爛漫野長城”的照片。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用鏡頭記錄苦難。1995年,這個生長在邊境小城丹東的男人,從丹東電視台來到北京電影學院進修,認識了一些“主動放棄國家分配,以‘盲流’身份寄住在圓明園一帶的流浪藝術家”。在那裡,他記錄下圓明園畫家村被強制解散的事件。
此後,他又用12年的時間拍攝北京的上訪村。這個長發青年,每天騎着自行車尋找拍攝對象。苦難是那裡生活的主菜,他常常“一邊扛攝影機,一邊流眼淚”。
趙亮聲稱,就是在長達12年的拍攝過程中,他“變成一個老爺們兒了,不再輕易被感動,更多時候會在腦子裡思考”。但那段回憶已經無法抹去,這個工作起來總是“苦瓜臉”的導演,曾經認真地問錄音師:“我十幾年都和這樣的人交流,面相都變苦了吧?”
三年前,顧長衛籌拍與艾滋病有關的電影《最愛》,并打算尋找到一些艾滋病人進入劇組。顧長衛找到了已經在獨立紀錄片界頗有名氣的趙亮,試圖為這些病人拍攝一部紀錄片。
對于趙亮來說,這幾乎是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小世界”。《最愛》和《在一起》兩個劇組的成員都難免會生出擔憂,布景部門的人擔心:“蓋房子、搭景常會有傷口,這會感染嗎?”還有人擔心:夏天男人們都打赤膊,流汗會不會引起傳染?
剪輯師馮章順還記得,第一次和感染者們吃火鍋,他心裡一直犯嘀咕,“吃完一頓飯,連菜是什麼味兒都不知道”。
“我們對艾滋病隻有最粗淺的了解,一開始時,心裡難免會害怕。”導演助理耿軍回憶,那時趙亮隻是扯着脖子喊了一句:“沒事,不傳染!”
“雖然沒人知道他心裡到底怕不怕。”耿軍笑着補充了一句。
漸漸地,這個“不K歌也不闖夜店”的導演發覺:“就這麼在一起生活,像親人一樣,真沒什麼。”但當恐懼消除後,另一種更複雜的情感又出現了。“特别糾結!”他歎了口氣,再一次在鏡頭之外産生焦灼的無力感。
2010年除夕,趙亮前往山西臨汾拍攝胡澤濤的家鄉。全家隻有這一個孩子是病人,母親早逝,父親續弦。在那個窮困的小山村裡,這種病足以讓家人難堪了。鏡頭中,煮着粉條、腐竹、青菜的火鍋就是這家人的年夜飯。但那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吃得再起勁兒,也從來不敢把筷子伸進火鍋夾菜。
“爸,給我夾塊豆腐。”孩子舉着碗怯生生地喊着。
同行的人還記得,當時這個東北男人“氣極了”,他甚至大聲質問那位父親:“是你不讓他在鍋裡夾菜嗎?”
如今,這個小男孩就像《貧民窟的百萬富翁》裡那位童星一樣,坐上飛機,參加柏林電影節、香港電影節,和國際明星一起走過紅地毯。
但趙亮總還是會擔心,一旦他們回到家,将要面對的還是低矮的土房和破舊的土炕。可他相信:“盡管這部片子不可能一下改善個人的命運,但讓更多人看到他,逐漸或緩慢地讓感染者的生存處境稍微改善,總有些現實意義。”
而對于小男孩胡澤濤來說,影片拍攝結束後,他終于可以和家人同鍋夾菜了,這或許就是最現實的意義。
沒有人知道,這個仍然常常被稱為“新人導演”的40歲男人,究竟為什麼會如此執著地對灰暗的現實感興趣。因為在生活裡,他無疑是鮮亮的,“挺時尚的一個小夥兒”。
工作夥伴們還記得,在拍攝《在一起》的四個月時間裡,盡管那片山區甚至沒有網絡,但這個導演從來沒有忘記“臭美”,“總穿特别緊的T恤,有點英倫範兒,一天一件新衣服,連顔色都不重樣”。
但是,當他扛起攝影機,一切就改變了。在同事們看來,他是“對待工作最認真的人”,漂亮的衣服“蹭得滿身泥也不在乎”。平日裡,雖然“很真誠,掏心窩子”,可是一旦走進鏡頭的世界裡,就“常态性歇斯底裡”。
“你傻啊,這麼好的鏡頭,全被你毀了!”這個工作狂不隻一次對不小心穿幫的工作人員大喊大叫。
可當他卸下自己的攝影機,卻常常感到精疲力盡,“做紀錄片真的太苦”。因為他所關注的常常是這個世界不願被人曝光的角落。《在一起》之前,他甚至沒有一部能夠登上電影院線的作品。他說不清自己為何偏偏要關注這些令人痛苦的現實,“可除了這些,還能關注什麼?我想不出來”。這個總将自己定義為“一個普通文藝工作者”的男人相信:“隻要是個人,有點良知和正義感的話,都會去關注這些,否則,就是愚昧和懦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
如今,他40歲了,他的紀錄片第一次真正走進電影院,排隊等候的觀衆将整個影廳坐滿。而在電影人聚集的咖啡館,這個男人在接受采訪時連續吸了五根香煙。一個朋友走過來調侃他:“喲,主流導演來啦!”
“馬上就回歸了。”他看着對方的眼睛一本正經地回答。
“每個人不都在遭受着一些不公平的待遇嗎?”一個短暫的疑問句之後,他吐出一口煙,“這是一個多麼粗糙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