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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旅行

时间:2024-08-10 07:55:06


   

 媽媽常常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旅行去了。


   

  說是旅行,其實去的并非是名勝古迹、著名景點之類的地方,媽媽的旅行隻有一個目的地:鄉村。有一次,她去了一個“連屋裡都是泥巴地,一到晚上就沒電”的小村落,回來時拎着村民送給她的一大袋子雞蛋。“全是在他們自家雞場裡現撿的,非要塞給我,說是沒污染。我怕打碎了,一路上不敢睡覺,一直抱着抱回來的。”媽媽說。


   

  對這種毫無預兆的出行,爸爸頗有微詞。那之後,媽媽每次出發前都會包好幾格餃子凍在冰箱裡,像是說:抱歉啦,下鄉去了。


   

  說是旅行,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惬意。有的長途車像拖拉機,一路開得搖搖晃晃,突突突地直冒煙,揚起滿天滿眼的沙。媽媽跳下車,找着一家客棧稍事安頓,就獨自循着麥田而去了。有次,她跟花花草草玩得忘了形,等反應過來時,竟然已經迷了路。她又走了好一陣,這才看見一座小村莊在路邊冒了出來,忙前去問路。幾個村民立刻圍攏過來給她指方向,還問要不要摩托送。她猶豫了會兒,拒絕了。沒想到回客棧的路越走越長,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她緊趕慢趕,天色卻暗得更快。這時遠處來了個騎摩托的中年人,挺壯實。她連忙擡手攔住他,托他把自己送回客棧。那男人隻說了聲“你坐好”,就載着媽媽趕路。等把她送到了客棧,他二話沒說,錢也沒收一分,一踩油門就又呼嘯着開走了。“當時我坐在摩托後面,心裡直打鼓,現在,我為我心裡打的鼓點子很是羞愧。”媽媽說。


   

  後來媽媽去的一個灣子,臨水靠山,還留存着唯一一座完整的農宅。宅子的女主人在當年應該算得上是“貴族”了,據說那時她常坐在房前給她男人繡鞋墊,遊龍走鳳,淨用些異常豔麗的彩線。後來全家搬進了城裡,宅子也就荒敗至今。其他的土房子大多也空落落的,隻有屋檐下懸挂的一雙布鞋,表示此處還住着人。屋外的河面長滿青苔,岸邊遍布野草。村民很有些自豪地對媽媽說:已經用上自來水了呢。


   

  50年前,這裡還來過一個讨飯的女人,河南來的,帶着個小孩。母子二人在灣子裡轉了三日,才被一戶人家收留。那家人有兄弟兩個。大哥本來在學校教書,遭人誣陷後坐了幾年牢,放出來的時候頭發都白了,大半年說不了話。二哥考取了清華,卻被大隊裡的“革命派”壓着,不讓去北京念書。給媽媽說這故事的正是大哥的女兒,媽媽稱她小英嫂。她拿出5個大小各異的簸箕給媽媽看,說這全是叔叔手工編出來的。媽媽挨個接過去細看,果然都精巧異常。這麼聰明的人,唉,大家歎了歎,都搖頭笑着。小英嫂又指着自家屋頂說,這房子也是叔叔蓋起來的。有年村子裡來了個瓦工,他就去給人當小工。隻打了三天下手,就偷着把泥瓦活全學會了。房子住到現在還沒倒,小英嫂止了話頭,又笑道:叔叔現在快70歲了,也沒有娶妻,一直打着光棍,窩在這窮山溝裡。告别時,小英嫂又塞給媽媽自己種的青菜,囑咐又囑咐:一到家就得吃,要不就不新鮮了。


   

  從那個灣子回來後,媽媽像被勾起了心事。有天忽然跟我說起她第一次下鄉的事。那時她才14歲,是那批下放的知青裡最小的一個。她每天“發了瘋似的割谷插秧,就為了能早點回去”。太陽毒辣辣的,每個人頭上都戴着鬥笠擋陽光,可鬥笠實在太沉了,低頭低久了就往下滑,得拿手扶着,脖子都要被壓斷了。有人受不了,幹脆摘掉鬥笠幹活,當時倒是蠻輕松,結果晚上回去一身水泡,肩膀上都曬脫了皮。有時媽媽一邊在田裡幹活一邊唱歌,村裡的女伢就跟她學,還說你唱歌怎麼像嗑蠶豆?不幹活的時候,媽媽一個人背着畫闆爬到半山腰畫素描。畫畫之前一定要先對着遠山大喊幾聲,然後聽着回音躺下來,靜靜看着天上的雲。“不知道親人怎樣,不知道自己會怎樣,但死,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媽媽的旅行說走就走,那架勢仿佛是“随便跳上一輛長途車,随它開到哪兒去”!但她的旅行顯然有别于凱魯亞克式的“在路上”,也和時下有關旅行的一切潮流不合拍。她的旅行既土氣,又辛苦,沒有血拼,隻有故事。或許是被年華的衰老所觸動,或許是始終無法逃出往事,媽媽一次又一次朝着鄉村走去,一次又一次在旅行中摸索,穿過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觸摸年少時與親人流落四處的日子。當過去已經塵埃落定,湖水、遠山、蘆葦蕩、油菜花,無不擺脫了絕望,都顯得親切可愛起來。但鄉村的人煙日漸稀少,老牛在新辟出的柏油路上散步,建“高檔度假村”的說法似乎也不隻是傳言了。隻有這短短的甯靜,媽媽追趕着正在消逝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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