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陳聯詩,又名陳玉屏,1990年出生于川北嶽池縣一個書香門第,與丈夫廖玉璧去南京東南大學求學期間參加“五卅運動”,回鄉後組織了華蓥山區第一支武裝遊擊隊,從此開始了職業革命者的生涯。她經曆了丈夫犧牲、赴蘇途中被捕,失掉組織聯系、營救渣滓洞難友失敗等多重磨難,解放後因“階級立場不穩”被“勸退”出黨。1960年7月23日去世。
小時候我和外婆一起,住在重慶市文聯的宿舍裡,和一群孩子天天跑到文聯的大門口喊着鬧着跳石階,惹得傳達室的老李出來轟趕,然後歡呼着一哄而散。一天,兩個女孩跑上石階對我說:聽說你外婆是遊擊隊的女隊長,還會打雙槍?
我瞪大了眼睛:是嗎?
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很為我的外婆驕傲。
後來長大了,為外婆整理回憶錄,才知道她值得驕傲的不僅僅是打雙槍。外婆出身于川北華蓥山下嶽池縣的名門望族;母系祖上,清嘉慶年間還出過一位名叫康以銘的翰林。外婆在縣城的女子師範學校讀書,成績出衆。
很多老人都對我說:你外婆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到底漂亮到什麼程度,我不得一見,隻見過她二表妹的照片:短發齊耳,穿着絲綢的衣裙。“二小姐”年近九十時,對我說:“我三姐才是姐妹中最漂亮的。”她說的三姐,就是我的外婆,因為在家裡排行第三,人稱陳三姐。到後來會打雙槍了,就叫她雙槍陳三姐。
外婆沒有嫁給富家公子,卻嫁給了當過放牛娃的廖玉璧。
她在廖玉璧的鼓動下鬧起了學潮,然後兩人一起去了南京東南大學讀書。他們在東南大學遇上了“五卅運動”,廖玉璧成了南京學聯的領導人之一,被特務追捕,不得不回到家鄉,又在家鄉舉起了“驅除軍閥地方自治”的義旗。這是1926年,是上世紀華蓥山區共産黨參與領導的第一次武裝起義。外公是武裝起義的領導人,外婆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學會了打雙槍。
三十五歲的外婆成了寡婦――外公為迎接紅軍舉行了華蓥山區的第二次武裝起義,1935年2月23日在嶽池城裡犧牲,頭顱在南門城頭挂了三天,收屍者同罪。
外婆安排好幸存的同志,受車耀先的派遣,于1936年的7月赴蘇聯學習軍事,途經萬縣時被捕。出獄時是1937年的11月。
外婆說,她一生坐過八次監,最長有兩次:一次是1933年在嶽池,坐了一年,敵人為了逼她“勸降”廖玉璧,還拉她去陪殺場。再就是1936年夏天這次。在萬縣監獄的這十五個月,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重大轉折:如果沒有這次坐監,她就去了蘇聯。可在這個小城的監獄裡待了十五個月之後,抗日戰争已經全面爆發,戰火從盧溝橋燒到了上海和武漢,眼看就要燃到重慶。長江沿岸被敵機狂轟濫炸,所有去蘇聯的道路都被戰火阻斷。
外婆沒有了丈夫,沒有了組織關系。隻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十年找黨之路。抗戰時期國共合作,她沒有辦法和組織接上關系,自己生活也沒有着落。
從外婆在萬縣坐監開始,我爺爺一直都在幫助她,陪伴她。爺爺是外婆夫婦的崇拜者,沒有外婆夫婦,爺爺不可能從一個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變成一個共産黨員,一個職業革命家。
爺爺也開始浪迹天涯。他在川東萬縣暴露了身份,不得已轉移去川西的江油,路過重慶時找到了我外婆。爺爺希望能夠和外婆一起,共同撫育孩子們順利成長。外婆雖然很感動,但是沒有答應。她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說:“玉璧犧牲之後,我在華蓥山上宣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嫁人。”
好在他們各有一兒一女,看見兩個孩子很合得來,便暗地裡為他們定了婚。那一年,我父親二十歲,母親十四歲。外婆和爺爺同年,不知道是出于敬重,還是小了些月份,爺爺叫外婆“詩姐”。
已經是中共雲陽縣委青年委員的父親,受外婆之托,将我母親送進了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下屬的“孩子劇團”。
女兒有了去處,外婆的日子卻更加艱難。敵機大肆轟炸重慶及周邊地區,一次,母親在孩子劇團害瘧疾發高燒,外婆接她出來看病,正遇上敵機大轟炸。娘倆兒剛剛擠進防空洞,一顆炸彈就落在附近,彈片削去了旁邊一個摩登女人的半邊臉,腦漿濺了外婆一身。
我的爺爺去世了。爺爺病重的時候,外婆正在老家發動群衆,準備華蓥山區的第三次武裝起義。他們沒有能夠見上最後一面。
駐重慶的八路軍辦事處為爺爺的喪事送來了花圈和一百塊大洋,外婆主持了他的葬禮。墓地是爺爺工作的民生公司在江北的公墓。爺爺的死,對外婆肯定是個打擊。她的一生有過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的外公廖玉璧,還有一個就是我爺爺――林竹栖(林佩堯)。外公對于她,是一棵參天的大樹;爺爺則是她生命中一盞溫暖的燈。
我父親多次說過,如果爺爺能夠活到解放,他和外婆一定能夠在一起。有了爺爺的撫慰和溫暖,外婆的晚年或許不會那麼凄苦。
爺爺走得太早了,他才活了四十六歲。那時他在重慶盧作孚的民生公司任事務課長,同時還肩負着黨内的秘密接待工作。知道的人都說,他是累死的。
1948年,華蓥山第三次武裝起義正式打響,四十多天後在敵人的重兵圍剿下失敗。活着的同志退避到了重慶,特務們叫上叛徒和地頭蛇,跟蹤搜查,沿街抓人,還到監獄裡去“指認共匪”。
外婆帶家人退到歌樂山上一座廢棄的學校裡隐蔽下來,一家五口成立了川東臨委直屬的“家庭支部”,迅速開始了接待、掩護和營救同志們的工作。在一年多的時間裡,經這個支部掩護下來的214名參加起義的同志,全部活着迎接了解放。可是,他們花費了巨大的精力組織的營救渣滓洞、白公館難友的行動,卻失敗了。1949年的11月27日,渣滓洞、白公館方向響起了密集的槍聲,除了極少數的同志僥幸脫險,大部分難友被殺害,其中就有我的姑父陳作儀。
從1926年到1948年,外婆參加了華蓥山區的三次武裝起義,到全國解放,這個家族裡出了八位中共黨員,兩位革命烈士。
從我出生到外婆去世,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九年。小時候,天天晚上為她“暖背”。在我的印象中,外婆身體不大好,有些怕冷,冬天總是帶着一頂黑色呢帽。
重慶解放了,此時的外婆在重慶市婦聯生産部工作。地下黨的幹部不受重用,像她這樣1928年入黨的老同志,也隻能擔任副職。部長是一位從解放區來的二十八歲的年輕人。外婆與那些從解放區來的幹部們的最大矛盾,在于為人處世的方式。重慶一解放,各個基層黨組織就鄭重宣布:從現在起,必須和一切過去的“社會關系”割斷聯系,一切個人的活動必須在組織範圍之内。緊接着,又要求幹部“交代與資産階級、地主階級、反革命分子、其他政治組織……的關系”。可是,外婆一直都在複雜的環境中生存,她需要在朋友的幫助隐蔽下才能夠戰鬥,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們出于對她的敬佩,給過她很多的幫助,現在她正忙于兌現自己的諾言,積極給予報答,幫助這些人解決工作,亦即生存問題。
重慶市委發出了《關于整頓黨的基層組織的計劃》的通知,成立了以市委書記挂帥的領導小組。解放後的第一次“整風”開始了。外婆成了“整風”的重點。在很短的時間裡,婦聯開了多次大大小小的會議,對她進行“批評幫助”,平時那些很敬重她的同事,很快就“檢舉”出她的許多不合乎黨性原則的舉動,其
中最為嚴重的,就是和過去的“關系”劃不清界線。
“批評幫助”飛快升級,提到了“階級立場”的高度,矛頭直指外婆最薄弱的環節:出身于非無産階級家庭。外婆的反應也日益激烈。在蘇聯接受過正宗“肅反”教育的市委組織部長生氣了:這個人如此沒有階級立場,還對組織上的幫助抱有這麼大的抵觸情緒,一定要處分,而且還不能是一般的處分,應該勸退出黨!
外婆自然是不同意“退黨”的。她在留下來的手稿中寫道:“……自參加革命,(我)與反動統治封建社會鬥争出生入死,幸而沒有犧牲,我也沒有犯過錯誤,組織對我是愛護照顧信任的。革命勝利了,我沒有犯大的錯誤,組織(卻要)将我一腳踢開,我還是在受壓迫……”
若幹年後,外婆的老戰友蔣仁風給我的父母寫信:當年是重慶市委書記親自給他打電話,要他去勸陳聯詩退黨。蔣仁風還說,他對不起共同戰鬥過的陳大姐。為此,他向我的父母表示沉痛的歉意。
最終胳膊沒有能夠擰過大腿,外婆終于屈服于“組織決定”:同意退黨。并且根據黨組織“以後可以重新入黨”的承諾,希望能在自己“改正”之後,重新回到黨的懷抱。
後來才知道:當年如果外婆堅持不寫這份“退黨申請書”,不但會在大會上被正式宣布開除黨籍,永遠不許重新入黨;還會被“開除公職”,不予安排工作。這樣的處理,遠比那些貨真價實的“階級敵人”更嚴重――即使是對那些人,也得給碗飯吃。可見,外婆的“頑抗”,引起了有關領導怎樣的惱怒。
外婆先被發配到民政局,再被發配到重慶市郊小南海金戒山的一座破廟裡。這座挂牌為“第二婦女教養院”的破廟裡,住着一群需要改造的“社會渣滓”,她們都是些和新社會格格不入的女人。外婆來的時候,好多人對于前途已經失望,她們發牢騷,鬧事,拒絕參加學習和勞動,自己到附近農村去找“出路”,導緻有一天,四十七名當地農民來教養院“求婚”……
長期颠沛流離的地下工作和剛剛遭受的政治打擊,使得外婆身心交瘁,她已經是五十好幾的人了,她很瘦,經常生病,依然努力工作,得到了各種各樣的嘉獎。到1954年1月離開教養院的時候,她被當地群衆選為白沙沱區人民代表。
外婆剛來不久,教養院黨組織就開始讨論她重新入黨的問題,院長兩次動員她寫申請。可是外婆已經傷透了心,等到緩過氣來,把申請交上去的時候,已經要離開這裡,去醫院治療日益嚴重的肺結核病。黨支部來不及讨論她的入黨問題了。從那時起,她寫下了四十二份要求重新入黨的申請書。她一直在不停地寫,畢竟她“同意退黨”的前提條件,是黨組織答應過她能夠“重新入黨”。
與此同時,“三反”運動開始了,一個曾經積極鬥争過外婆的女人,三個月後也被開除了黨籍,送到民政局“改造”。她來到破廟裡,哭了三天。她說:
“陳大姐啊,我怎麼知道他們整完了你,就來整我啊!”
外婆也哭,卻沉默,最後長歎一聲:“等吧,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外婆沒想到的是,這一等就是三十年。其時她早已經不在人世。
外婆住院治療肺結核的時候,碰上了時任西南文聯副主席的邵子南。邵子南拿着她的畫去找市委領導,說你們看,陳大姐的畫畫得這麼好,讓她到文聯美協當個畫家吧。
外婆終于重新拿起了她鐘愛的畫筆。她不再畫那些心懷天下的英雄,而是畫起了花鳥,最擅長的是畫蝴蝶。她筆下的牡丹大氣優雅。在她的畫室裡,桌面上擺的是花,牆上挂的是花,筆下畫的是花,外出寫生簇擁着她的也是花。
我的父母調到離重慶不遠的長壽湖獅子灘水電站工作。父親是辦公室主任,母親是俱樂部主任。為了安慰外婆,常常接她去散心。
父母的好日子也不長久。1958年,父親突然被打成了“右派分子”,消息傳來,舉家震驚。外婆專門去了長壽湖,見到了正在“勞動改造”的父親,遞上一罐他最喜歡吃的忠縣豆腐乳,打開一幅專門為他畫就的竹簾,竹簾上的觀音菩薩含笑坐在蓮花座上,上題“忘掉過去,笑談人生”八個字。外婆對父親說:“甯君在黨校學習,想回來看你又不好請假,她叫我轉告你,不管情況怎樣變,她一定會同你患難與共。”“你不要難過,我受的委屈比你多。是紅是白終會水落石出。”
建國十周年前夕,掀起了大寫革命回憶錄的熱潮,外婆的革命經曆再度紅火。作協派了兩個大學生為她記錄口述回憶錄,然後由我父母整理成初稿《華蓥風暴》,“文革”前夕,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韋君宜來四川組稿,決定由該社出版。多家電影廠聞風而動,打算将外婆的故事拍成電影。其中,北京電影制片廠由夏衍拍闆立項,等拍完了《烈火中永生》,就拍陳聯詩。這一切,都因“文革”化成泡影。
外婆于1960年7月23日因患淋巴癌去世,享年六十歲。
外婆去世後不久,一本名為《紅岩》的小說出版了,領銜作者羅廣斌說:小說中那個廣受讀者關注的傳奇人物“雙槍老太婆”,就是以陳聯詩為原型創作出來的。
1982年,重慶市委與重慶市婦聯為陳聯詩平反并恢複黨籍。此時離外婆被“退黨”,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