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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信佛

时间:2024-08-10 02:21:32


   

(一)


   

  外婆是非常有眼色的。她每天都坐在院子門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着排骨,就趕緊很勤快地幫忙洗姜;看到我拎了凍雞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廚房為紅燒做準備;要是看到我拎着一條魚,則悄悄地打開後門出去――到隔壁菜園子裡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來,她老人家總是做出一副受驚不小的模樣,捂着胸口,直吐舌頭:“哎呀觀音菩薩啊,吓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做魚放芹菜是我們家的傳統。其實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兩根就足夠。問題是我們經常吃魚,所以,一個夏天過去,隔壁菜園子沖我們家後面這一面的靠近籬笆的地方,芹菜稀稀拉拉,寂寥凄涼。


   

  我們如此頻繁地偷菜,鄰居怎麼可能不知道?但人家從來不說什麼――總不可能為了幾根芹菜,把這個96歲的老壽星逮住打一頓。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彎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誇一誇,整天有事沒事笑嘻嘻的,比從來沒偷過芹菜的人還要坦坦蕩蕩、心平氣和。


   

  我說:“你天天給觀音菩薩燒香,偷了東西不怕菩薩怪怨?”


   

  她說:“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說:“你不信還燒什麼香呢?”


   

  她想了想:“燒香是燒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給你講你也不懂,你個‘結肚子’!”


   

  “結肚子”是四川話,意思就是“扯不清楚的人”“沒譜的人”。


   

  好嘛,我從來不偷人家的芹菜,反而還沒她老人家占的理多。


   

  (二)


   

  外婆信佛快一輩子了。還在老家的時候,她就是當地佛教協會的會員。因為協會裡她老人家的年齡最大(當時就已經八十多歲了),每當協會有活動,一大群老頭兒老太太們挎着黃布香包排成隊走過大街小巷時,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協會還時不時舉行一些捐資助學活動,有一次還向我所在的中學捐了錢。當時在我們全校師生的注目之下,外婆舉着“功德無量”的牌子跟在寺廟的大師父身後,嚴肅而得意。


   

  他們那個協會還真不賴,經常組織一些朝拜會。參加朝拜會就像參加旅行團一樣,還有帶隊的、解說的,食宿統一安排,方便極了。外婆曾跟着去過峨眉山等許多佛教聖地。每次活動,這些老頭兒老太太們都會帶一些活魚活蝦上路,預備着用來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紅鯉魚放在天井陽溝邊的水缸裡。可那魚總是在水面上跳來跳去的,後來居然躍出來掉進了陰溝,撲撲騰騰地亂掙紮。眼看就到了陰溝入口處,外婆連忙大喊大叫,招呼我們去捉魚。我們顧不得陰溝裡秋苔濕滑,一起跳下去,撲來撲去,搞得個個滿臉污泥,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那條狡猾的魚重新扔回水缸蓋上木蓋。


   

  我們問:“這魚什麼時候吃?”


   

  外婆說:“吃?哪顆牙想吃?這是拿去放生的,積德的!”


   

  啊,放生?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渾身臭泥的狼狽樣,氣急敗壞:“既然是放生的,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放了?害我們瞎折騰半天……”


   

  外婆說:“不行,這會兒放,就沒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為了讓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啊!”


   

  無言以對。


   

  他們那夥老頭兒老太太集體放生的場面十分壯觀:一人拎一個小桶,在護城河邊站成一排,唱過名後,一起把小桶裡的活物連水一同傾倒進護城河裡,然後一起念佛。魚蝦在陌生的水流中撲通撲通地活蹦亂跳,所有人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動,目送它們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處。


   

  我媽說:“要是我,就在下遊拿個網兜守着,上面一放生,我通通撈起來,然後再便宜賣給那些放生的。”


   

  阿彌陀佛,菩薩啊,原諒她吧!


   

  (三)


   

  外婆長年供着觀世音菩薩,每天早晚各一炷香。看起來很虔誠,但若沒出什麼事倒罷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媽的身份證找不到了,又急着用,全家人一起翻箱倒櫃地猛找。因為身份證通常是放在供放觀音菩薩的那個寫字台的抽屜裡的,所以找到後來,我外婆大急,索性罵起菩薩了:“老子一天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點虧了你?結果連老子這麼點東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還有什麼用?”看,她把菩薩當成看家狗了。


   

  後來找着了,于是她又嬉皮笑臉給菩薩燒香賠罪:“哎呀,菩薩保佑我總算找到了,菩薩莫生氣哦!”我若是菩薩,就根本沒法生她的氣。


   

  唉,我覺得我外婆真是最最偉大最最質樸的勞動人民。


   

  外婆給菩薩燒香,燒得最勤的時候是縣城一年一度的百萬元彩票摸獎活動(那時還沒有每周開獎的福彩、體彩)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時候。


   

  那時外婆燒香之時,會一個勁兒地喃喃自語:“保佑我們摸到汽車……保佑我們摸到電視……保佑我們摸到洗衣機……”


   

  那一年,我們全家就外婆手氣最好,一連摸到了三條毛巾和一把鉛筆。


   

  (四)


   

  在我們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薩過生日,或什麼特定的佛教慶典日子,大廟都會舉辦廟會,很熱鬧。


   

  趕廟會的人各自用隻小布袋裝一把米帶去,分量不定,夠自己吃、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後統一交到廟裡的大夥房,領取一枚号簽。再各自去各個殿堂拜菩薩,每個菩薩都要拜到,然後再到主殿聽大師父講經。師父講完經,又有和尚開始唱經,木魚銅磬銅鐘齊鳴。大殿的香爐裡燃着手指粗的一炷長香,等香燃完了,一輪聽經的儀式才算結束,所有人磕頭起身,揉着酸脹的腿退場。下一撥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門檻外的香客緊跟着擁進去,各自占一個蒲團坐下,又有人捧一炷長香端正地供上。就這樣,一輪一輪地進行,等吃飯的時間到了,就通通憑号簽去夥房領飯。


   

  吃飯的時候最有趣。别看都是虔誠的信徒,但一涉及吃飯問題,毫不含糊。提醒吃飯的圓筒鐵鐘一敲響,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個個跟踩了風火輪似的,夥房瞬間就擠得滿滿當當。尤其是蒸米飯的大木桶邊上,更是銅牆鐵壁一般,别說擠進去,就算搶着飯了,也不容易從裡面擠出來。


   

  說到搶飯,我外婆最厲害了,每次都能沖到最前面,一馬當先,所向披靡。為此,每次她都把聽經的場次盡量往前靠,争取不耽誤吃飯的時間(罪過罪過)。但偶爾哪一次運氣不好給排到後面,吃飯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長香還遲遲沒燃完,這時,她就會跪在那裡沖門檻外的我使眼色,于是我就爬進去從她身邊的香袋裡翻号簽。那時我還小,偶爾一次兩次不守規矩應該無妨嘛。我拿到号簽就往夥房跑。在那裡,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經把幾大桶米飯熱騰騰地擺出來,準備敲鐘了。這樣,我總是能幫外婆占個好位置,排在最前面。


   

  廟會裡的東西全是素飯,豆腐粉條青菜之類,但就是好吃,實在太好吃了!每次趕廟會,我都可以連吃三大碗米飯,盡管外婆交給夥房的份子米隻有一小把。


   

  唉,一想起這些遙遠的往事,就覺得把外婆帶到新疆實在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讓她離自己熟悉而又喜歡的生活那麼遙遠!可是又有什

麼辦法呢,家鄉再也沒有親戚了,她年齡也大了,不可能繼續獨立生活。


   

  今天隔壁開始清理菜園,這意味着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從此結束。整個夏天,那是她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菩薩啊,再給外婆找點别的事情做吧!不要讓她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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