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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的抉擇及其曆史意義

時間:2024-11-08 01:05:25


    撰文/孟憲實

張良,作為秦末漢初最出色的謀臣,在輔佐劉邦逐鹿中原的過程中立功甚偉,與韓信、蕭何并稱“三傑”。劉邦稱帝之後,政治鬥争進入新的階段,張良又特具先見之明,及時功成身退,在後世留下無數贊歎。但本文要讨論的是另一問題,即張良的貴族身世何以成為平民皇帝的功臣?是張良深刻的洞察力突破了身世的迷障,還是時勢變遷影響了張良的抉擇?一個人的政治考量,怎樣反映了曆史變遷之方向?張良故事的這一側面,至今不乏曆史啟迪。

張良的事迹主要記載于《史記·留侯世家》之中。《史記》記載:“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大父就是祖父,張良的祖父和父親都是韓國的丞相,所以張良有極其深重的韓國情結。韓國被秦國滅亡的時候,張良僅有二十歲,還沒來得及為韓國出力,韓國就滅亡了。于是,張良選擇了一條艱險的人生路,為韓國複仇。張良家有一定經濟實力,家奴就有三百多人。張良的弟弟去世時,張良沒有好好去埋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可見,張良一旦選擇複仇便全力以赴,而家世背景是他走上複仇道路的重要動力。

張良為何選擇複仇,《史記》的解釋很清楚,以“五世相韓故”。韓國國君,與周天子同為姬姓,那麼張良呢?《史記索隐》提供的一種解釋是,張良本來是韓國王族中的公子,後來因為博浪沙刺秦之後逃亡,隐姓埋名,改為張姓,以後沒有再改回,于是就成了張姓。從“五世相韓”這個背景看,《史記索隐》提供的資料是有價值的。張良為韓複仇,即是為自家複仇,作為韓國公子,韓國的最高貴族,複仇這條道路的選擇大可理解。秦國滅六國,六國之後不甘失敗而伺機複仇者大有人在,張良不過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分子而已。

在伺機複仇的人群中,後來在推翻秦朝的鬥争中确實功績不凡的,有項梁與項羽、張耳、陳馀等,但最突出的要數張良。六國之後,大都是在陳勝、吳廣大澤鄉起事之後才動作起來的,而張良在秦始皇的時代,就策劃了震動全國的博浪沙刺秦,雖然誤中副車,沒有成功,但引發的後果可想而知。秦朝展開大規模搜捕行動,針對的都是張良,“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看來秦朝的偵破工作頗有成績,一定程度上鎖定了張良,否則張良也沒有必要更改姓名了。

反秦運動從大澤鄉開始掀起高潮。仔細分析,反秦的力量可以大體分為兩派,一派是陳勝、吳廣這種民衆造反,他們跟秦朝沒有世仇,實在是朝廷壓迫導緻的暴動反應而已。劉邦本質上屬于這一派。項羽、張良等屬于另一派,他們與秦朝從一開始就勢不兩立,是六國複仇派。唐人章碣《焚書坑》詩有“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的名句,其實劉、項并不是一路人,真不讀書的是劉邦而不是項羽。複仇派一直在等待機會,如果秦朝政策不失,複仇派可能會空等一生,但是最終他們還是盼來了山東大亂,于是立刻行動起來。

張良與所有複仇派一樣,終于等來盼望已久的良機,他集合了一百多人的隊伍,準備投奔自立為假楚王的景駒,但在留這個地方,他與劉邦不期而遇。張良在十幾年等待的過程中,認真研究《太公兵法》,已經很有心得,這當然都是為了反秦做準備的。但是,與他人解說兵法,常讓張良有對牛彈琴之感,而與劉邦談起,劉邦卻一點即通,并每每采用他的建議。張良不是領袖,所以他需要領袖,因為隻有在真正的領袖這裡,他的智謀才能發揮出來。于是他放棄原來投奔景駒的計劃,決定追随劉邦發展,因為“沛公殆天授”,他發現劉邦本身就是上天賜予的人物。張良看重劉邦的是他的個人才能,完全忽略了劉邦的平民出身問題,或者此時的張良,頭腦中已經不再有出身觀念了?

但是,張良與劉邦的合作并沒有持續太久,恢複韓國的念頭顯然戰勝了對劉邦的追随。《留侯世家》記載如下: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與韓王将千馀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辄複取之,往來為遊兵颍川。

項羽的叔叔項梁,在秦末戰亂中,一度成為事實上的領袖,而複興六國,一方面符合六國之後的期望,一方面有利于瓦解秦朝的力量。于是張良乘機提出恢複韓國、韓成擔任韓王的建議。這個建議獲得項梁的支持,而張良成為實施複韓計劃的執行人。這符合張良的夙願,他找到了韓成,自己成為韓成的司徒。此事的發生,根據《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大約是在公元前208年六月。《通鑒》記載此事,也是這個時間點。

韓國恢複了,但發展極其不順。雖然獲得韓地幾城,但很快就被秦朝的軍隊奪回,緻使張良不得不跟着韓王成一起打遊擊,這就是所謂的“往來為遊兵颍川”。舊日韓王的傳人回到韓地,當時的人民自然還應該記得韓國,然而,張良盼望的一呼百應的局面卻沒有發生。顯然韓國民衆對于韓王歸來,并不是大旱之望雲霓,他們依然扮演着真正的群衆角色,看着韓王的軍隊與秦朝的軍隊往來戰鬥,他們無動于衷,冷漠地對待這些逐鹿的政治人物。

韓國的政治名号恢複了,但是恢複對韓國故地的統治卻徹底失敗。張良的複韓理想和熱情,與韓國普通人的冷若冰霜,對比太過鮮明。這個冰冷的現實,對于張良的内心産生了怎樣的影響,史書沒有交待,但我們觀察此後張良的複韓理想之火,确實逐漸熄滅。

張良在韓國故地遭遇的尴尬,直到一年以後劉邦到來才算獲得解脫。公元前207年夏四月,劉邦的軍隊攻下颍川,張良充當向導,劉邦軍隊在韓國故地攻城略地。後來,劉邦讓韓王留守陽翟,讓張良跟自己經略南陽。從此,我們熟悉的張良回來了,奇謀屢出,劉邦的帝王事業快速向前推進。

但是,張良與韓國的關系,始終時隐時現。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張良依然是韓國人。秦滅亡之後,項羽分封天下,劉邦被封漢中,而張良卻要回歸韓國。《留侯世家》有如此文字:

漢元年正月,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鬥,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張良與項伯是老關系,在陳勝起事之前,兩人因為都是秦朝的罪犯而結下深厚的友誼。利用跟項伯的關系,張良讓劉邦在鴻門宴上逃脫,如今還幫劉邦獲得漢中封地。但是,從《史記》這段文字看,張良跟随劉邦一直屬于“借調”的臨時狀态。如今天下已定,君臣各領名分,張良應回到韓王身邊。當然,張良還在為劉邦認真打算,“明修棧道”的緩兵之計為後來劉邦暗度陳倉、出其不意攻擊項羽打下了基礎。

張良雖身在韓國,但一直心系漢王。而項羽對于張良追随漢王的經曆顯然十分警惕,最終韓王成也受到張良的牽連,不能返回韓國故地。當田榮舉起反抗項羽的旗幟之後,韓王不僅不能歸國,反而被降為侯,最後還是被項羽殺掉。韓王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史書記載實在太少。現在看來,從始至終,他不過是張良複國夢想的一個道具而已。他的成是因為張良的推薦,他的死也是受到張良的牽連。從反方向看,張良似乎對韓王成始終都抱有責任,那也是他的故國情懷所展現的方式。

項羽殺了韓王成,張良最後的一絲韓國情結被斬斷,這位末代貴族從此全力以赴擁抱一個新的時代。他再次逃亡,當然是去找漢王劉邦。張良受到怎樣的歡迎是可想而知的,從此以後他心無旁骛,一心幫助劉邦打敗項羽。

張良這位曾經熱烈堅持恢複六國的貴族公子,現在成了平民漢王最得力的謀臣。不僅如此,他在劉邦企圖恢複六國的時候,果斷反對,最終讓這一計劃化為泡影。

公元前203年,楚漢荥陽對峙中,劉邦漸漸支持不住。另一謀臣郦食其提出重新分封六國之後的辦法,他說:“昔湯伐桀,封其後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後于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複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在郦食其的理論中,六國依然能夠代表天下,六國之後擁戴漢王,天下就會擁戴漢王,因此項羽就會屈服。劉邦還真的相信了,立刻決定“刻印”,積極推進。

就在這關鍵時刻,張良來見劉邦。劉邦便征求張良的意見。張良說:這是誰出的主意,大王的大事完了。然後,張良一條一條為劉邦分析,為什麼郦食其的計劃有問題。從多方面分析,劉邦目前的狀況是與商湯不同的,分封六國之後,不僅不能獲得天下,反而會瓦解現有的力量,因為現有追随漢王的人一定會有人轉而去追随六國之後。“且天下遊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遊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複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遊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複桡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劉邦立刻撤銷了前一決定。關鍵時刻,張良制止了劉邦一項錯誤政策的出台,避免了劉邦的戰略失誤。

《史記·留侯世家》對此事的叙述,使用了大段文字,證明張良此事對于劉邦事業的重要性。但是,我們更應該看到的是,張良的思想在此事中顯現出的巨大轉變。一個曾經全力以赴要恢複六國事業的張良,情願冒着巨大的危險去刺殺秦始皇,證明他的信念無比堅定。但是,僅僅幾年的時間,張良的立場發生了根本轉變,從一個一心恢複六國體制的人,到堅決反對的人。他的反對意見,确實對漢王劉邦的事業有利,然而恢複六國,不是他堅決反秦的初衷嗎?一定是謀略家的大勢觀察,幾年的教訓體會,讓他懂得六國的湮滅是注定無法恢複的,社會人心對于六國并沒有希望的那種盼望。

張良立場的轉變,就這樣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轉變。新時代的逐鹿戰争,完全不顧及曾經的貴族,六國之後昙花一現,再也承擔不了曆史的要角。新的時代來臨了,王侯将相無定向,英雄不必問出處。

楚漢戰争勝利之後,劉邦一度安排張良輔佐韓王信,但并沒有成行。韓王信後來也成了漢朝的罪人。此事對于張良而言,連一個曆史注釋都是多馀的。張良不期然參與了一個時代的巨變,并且成為這個巨變的推動者之一。更确切地說,張良經曆了一個時代巨變,曾經的不期而遇,後來變得更積極主動。曆史人物,常常如此這般。

中國曾經有過一個貴族時代,夏商周都可以作如是觀。貴族掌控着社會,擁有經濟、政治、教育和軍事等特權。經過春秋戰國五百五十年的曆史運動,最終中國走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平民的社會,士大夫政治以及中央集權,凡此種種都明顯不同于此前的貴族時代。陳勝可以稱王,劉邦能夠稱帝,這些都屬于曆史新現象,在這些政治現象的背後,是更深層的曆史運動與變遷。

秦朝是走出貴族時代最重要的時期,但是秦朝還披着貴族時代的最後一層薄紗,秦朝的皇帝畢竟是從秦國君主發展而來,王室還流着“高貴”的血統。秦末戰争,是貴族時代的最後一次回光返照,從戰争烽火中走出來的劉邦,最後即位成了第一代平民皇帝。在劉邦身邊,是一群布衣将相,但也有張良這樣的傳統貴族。與一群屠狗販卒的将相比較,張良的曆史選擇及其轉變是十分顯著的,也更具有象征意義。一個以複興韓國為己任的韓國公子,終于走上了輔佐平民君王的政治道路,最生動地體現了時代的巨變。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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