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尚君
2014年秋,應胡曉明教授約,為他主編的《曆代女性詩詞鑒賞辭典》撰稿近二十篇。先此于該年春節後複将舊文《唐女詩人甄辨》,從一萬馀字之單篇論文,擴寫成五萬馀字,由海豚出版社出版。前述《辭典》近期即可問世,錄其中寫李季蘭之數首,交《文史知識》先刊出。
先介紹李季蘭的基本情況。李季蘭(?—784),名冶,以字行。早年居峽中,年五歲能為詩。後為女道士。形氣甚雄,時人有“女中詩豪”之目。善彈琴,尤長于詩,為當時名士所稱。曾與諸賢會于烏程開元寺,座間與劉長卿互嘲。約于上元、寶應間,曾在越州杜鴻漸幕。又往來剡中,與皎然、陸羽等遊。後招入宮中,留月馀後優賜歸山。德宗建中間在長安,适逢泾原兵亂,身陷長安,曾獻詩于叛軍朱泚。興元元年秋,被德宗所殺。李季蘭詩以五言見長,多為寄贈送别、感懷遣興之作,感情真切,善用民歌手法,頗存漢魏古風。詩存約二十首。後人将其詩與薛濤詩合編為《薛濤李冶詩集》。今人陳文華校注《唐女詩人集三種》收其集。
春閨怨
百尺井欄上,數株桃已紅。念君遼海北,抛妾宋家東。惆怅白日暮,相思明月空。羅衣春夜暖,願作西南風。
這首詩以往收于《薛濤李冶詩集》、《全唐詩》卷八○五,都隻有前四句。再往前追,可以在南宋人編的《吟窗雜錄》卷三○找到源頭,也隻有四句。就算四句吧,大緻意思已經有了,不就是因春動情麼。明末鐘惺《名媛詩歸》收了這首詩,還加了評語:“殊難為情。”意思是這話你如何說得出來。近年俄羅斯聖彼得堡藏敦煌文書發表,經徐俊、榮新江二位據Дх六六五四與三八六一整理,才發現唐人蔡省風編選專錄唐代婦女詩的選本《瑤池新詠》殘卷。居然恢複了這首詩的全貌,實在很可貴。
《春閨怨》是常見的樂府舊題,主題就是寫少女或少婦因春日而動情,或懷人,或感傷,或歎青春易逝,或傷佳偶難得,主題先定,就看詩人如何構思運筆。李季蘭的詩以女性之觀察,訴懷人之情思,有特别的深情。
開始兩句寫春天來了,花兒開了,引起少婦的情思。古代的住家附近都有水井,一家或數家汲井水為生計,因此有井水就有人家。百尺是說距家不遠的地方,井欄邊的幾處桃樹已經開出鮮豔的紅花。桃花在春花中,開放時間不算早,但紅豔燦爛,很顯豁耀眼。
桃花引起少婦春日與夫分隔兩地的憂傷。遼海北,其實就是現在遼甯一帶。由于隋代到唐前期,曾經有過幾次征讨高麗的戰争,主要戰場在遼東,到李季蘭出生的時候還有些紛争,因此成為唐人筆下在邊庭從軍的主要地方。“抛妾宋家東”,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裡,臣裡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說自己被孤單地丢在宋家以東。用典,不必實指。如若詩隻有這四句,是說眼見桃花已紅,春正燦爛,然而良人在遠,獨自如何為懷。戛然而止,也有情味。
《吟窗雜錄》今本署陳應行編,今人研究為蔡傳編,不管是誰,這是一部喜歡摘句的詩格類的叢集。敦煌發現的可信是全篇,後半段補足更為精彩。
五六句繼續渲染女子的孤寂和相思,白天的惆怅,從早到晚,夜晚的相思,如明月下的星空般浩瀚無邊。寂寞,惆怅,思念,失落,怨恨,正是如此地日月相續,無從排遣。最後兩句,說女子春夜在羅衣绮被的生活中,感到春的溫暖與和煦,她想把這一切美好帶給她所思念的人。西南吹來暖風,引起她的遐想,自己也願意化作西南的暖風,吹到遼海,來到思念的人身邊,帶給他春日的溫暖,讓他感受自己的情意,自己的思念。這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沒有怨恨,隻有溫暖。
寓興
心與浮雲去不還,心雲并在有無間。狂風何事相搖蕩,吹向南山又北山。
據說李季蘭幼年,也就五六歲吧,已經有了一些才名,她父親也樂于帶她到處顯擺。一日庭中薔薇花開,她父親将她抱出來,要她當場寫詩詠薔薇。她寫的最後兩句是:“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盡管薔薇架的故事是後出的,但她看到薔薇而引起“心緒亂縱橫”的不羁心緒,顯然與一般女訓所要求的規範相去太遠了。她的父親因此而有失顔面,有些惱怒,下斷語說:“此女子将來富有文章,然必為失行婦人矣。”(《太平廣記》卷二七三引《玉堂閑話》)居然都給他說中了。思緒活躍,或者說想得很多,本來不是壞事,但要看什麼時代,什麼身份,就此而言,李季蘭有些不幸。不過等她長成,父親或已不在,至少管不了她,就做失行婦人又何如,不然索性去做道姑,她還真做了。其實李季蘭失行的事,記載并不多,除了晚歲附逆,就是惡谑劉長卿那次:“嘗與諸賢集烏程縣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季蘭)乃诮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衆鳥欣有托。’舉座大笑,論者兩美之。”所引皆陶淵明詩,大約劉長卿有疝氣,雖然彼此用語巧妙,實在也輪不到女冠去多言。
還是回過來說詩吧。詩題《寓興》,用的是俄藏敦煌文書Дх.三八七二與三八七四所錄《瑤池新詠》殘卷的題目。《吟窗雜錄》卷三○、《全唐詩》卷八○五題作《偶居》,恐誤,與詩意不切。《瑤池新詠》是晚唐蔡省風編選的女詩人詩選,特别偏愛與道教有關的詩歌,因此将李季蘭列在全書之首。
這首詩的主題是寫心緒紛亂,或者叫心旌搖蕩,不能自已,沒有來由,不知本事,無端地心随浮雲,飄浮萬裡,不能平靜,不能止扼。詩意很淺顯明白。看到浮雲飄動,心也随着遠去。雲不見了,心也更為失落,一切都在若有若無間。陶淵明賦雲:“雲無心以出岫。”王維詩雲:“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雲生雲滅是佛教譬喻現世虛幻的著名比況,好像是确實的存在,但又沒有定質,難以靠近,說有也行,說無也不錯。一個人的心思也是如此吧!如果能夠那麼自如地随風遠揚,任意變化,充分自由,不受羁絆,那有多好。有或無,又何必計較呢!
詩的後兩句,是寫雲,也是寫心緒。雲有安靜的時候,我們常說晴空萬裡,天氣晴明,雲也是安靜祥和、沉穩端莊的。然而風起雲動,風吹雲走,就像平靜的心情被無端觸動一樣,浮想聯翩,不能停息。北風來了,吹向南山,南風來了,飄往北山,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孟郊《烈女操》雲:“波瀾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能修煉到心靜如井中水般波瀾不驚,确實是那個時代對女性的殷切要求。李季蘭出家為女道士,她當然也曾努力收斂自己的心緒,然而早已“夢魂慣得無拘檢”,一抹浮雲,一陣狂風,都會觸動她的思緒。才女就是如此。
送閻伯均往江州
相看指楊柳,别恨轉依依。萬裡西江水,孤舟何處歸?湓城潮不到,夏口信應稀。唯有衡陽雁,年年來去飛。
這首詩是李季蘭詩歌中為各種選本選錄最多的一首。唐人選唐詩十種裡,有三首選了它,俄藏敦煌文書存《瑤池新詠》殘卷也有這首詩,可見當時影響之大,也因此有許多異文。我這裡詩題用的是宋刊韋縠《才調集》卷一○的詩題,詩的本文則用武進費氏影宋本《中興間氣集》卷下,後者詩題作《送韓揆之江西》,韓揆别無可考。《瑤池新詠》和《全唐詩》均題作《送閻伯均》,證明我的選擇較接近原題。
閻伯均名士和,常以字行,這是唐人的習慣。他是著名文士蕭穎士的門人,嘗著《蘭陵先生诔》,對其師推崇備至,以為“聞蕭氏風者,五尺童子羞稱曹、陸”,實在尊師薄古。閻在大曆、貞元間很活躍,與許多文人都有交往,可惜本人詩僅存在吳興與皎然等遊曆時的幾首聯句詩,無足稱道。李季蘭别有《登山望閻子不至》《送閻二十六赴剡縣》《得閻伯均書》等詩,詩中有“别後無限情,逢君一時說”,“妾夢經吳苑,君行到剡溪”,“莫怪闌幹垂玉箸,隻緣惆怅對銀鈎”等語證明二人關系極其密切。她又有《有敕追入留别廣陵故夫》,故夫是否指閻,現在還沒有證據。
詩是送閻伯均往江州而作,其地即今江西九江。送别的地點不詳,很懷疑是在荊州,因為詩裡寫到西江,長江隻有在出峽後到江陵、武昌(即夏口)的一段稱西江。首二句寫别離的場景。古人多折柳枝為别,偕音留,表惜别之意。留者、行者都很不得已,分别的時間到了,兩情缱绻,依依難舍,但還隻能分别。此後柳永《雨霖鈴》“留戀處,蘭舟催發”,就是學這一路的。
從近處之難别,舉目遠望,萬裡西江,浩渺無際,孤舟一夜,今夜何宿,今日别後,何時回來?詩人的思緒從此展延,将分别的愁緒推向高潮。
湓城就在江西,是閻将要去的地方。夏口在今武昌,即漢江與長江的交會口。從南朝以來,襄陽、荊州、江夏一帶是商業活動活躍的地方,西曲一類作品多寫商婦離别之感,以潮水之每月必然變化借喻彼此聯系之守信和失信,也是常見内容。李季蘭這裡也借用了這些手法,希望分别後彼此還能經常聯絡,彼此音問。但又耽心可能從此音訊渺茫,相思無路。是寫别離時的痛苦,更寫别離後的思念和失落。層層推進,詩緒清晰而綿密。
最後兩句,寫雁之每年南北來去,準時守信,感慨人或有時不如雁之守時有信。可能是眼前即景的寄意,也可能是分别叮囑的借喻。将别後的情愫婉婉道出,意有盡而含情無盡。
離别詩是古詩永恒的主題,相知之男女分别更是刻骨銘心的傷感之事。李季蘭善于駕馭這類題材,無論她與閻伯均的确切名分是什麼,相愛的人是不計較這些的。詩寫得很纏綿,也很素樸,這裡可以看到她的能力。
感興
朝雲暮雨鎮相随,去雁人行有返期。玉枕隻知長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詞。卻憶初聞《凰樓曲》,教人寂寞複相思。
這首詩也見于《瑤池新詠》和《才調集》,但本事不知為何。題目《感興》是說有感而寫,内容則是别後的相思,不妨可以看作前篇的續作。
首句是雙關的。天氣朝雲暮雨,陰晴變化,引起自己的思緒。然而宋玉《高唐賦》不曾有過“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說法嗎?後世不是常以雲雨代指男女間的事情嗎?李季蘭雖然是寫即景,也包含了往事的記憶。接下來說到分别。人之遠行,和雁之南飛一樣,走了,總該有回來的時候。總不會一去不複返吧?然而分别畢竟是令人痛苦的,颔聯用女性生活最習見的場景,寫别後孤凄落寞的景況。玉枕本來是雙栖共眠的所在。然而一人遠行,一人遲留,孤枕難眠,祇能徹夜以淚洗面。本來雙栖的居所,銀燈曾見證彼此的郎情妾意,然而現在隻能空照孤室,陪伴自己不眠的長夜。這裡寫别後的落寞孤寂,是很形象,但就詩意說,還是在六朝舊題的套路中,規範而缺乏創新。
既然難以入眠,那就不妨出外行走,藉此打發長夜。舉頭見到明月,依然澄澈,依然明亮,似乎還包含些些相思的情意。古人認為明月象征團圓,在這裡也借用此一寄意。俯看流水,油然引起寄書傳情之意思。寫什麼呢?想到是彼此初識時的情景,聽聞《鳳樓曲》,彼此結情愫,然而回想當時,更傷現在,那時的甜情蜜意,與眼前之寂寞相思,恰成對比,回憶也無法排遣自己的愁思。《鳳樓曲》也稱《鳳台曲》,南朝梁武帝所創曲,寫古仙蕭史、弄玉結為夫婦,吹箫鳴鳳,感動鳳凰來栖,二人也最終雙雙升仙。這一樂曲,也适合李季蘭的女道士身份。
估計這首詩,是與情人别後寄書時,一并附上的詩作,寫自己的落寞,寫自己的相思,說到寫書之原委,也說到往事和今況。是中規中矩的情詩,也是李季蘭的本色之作。
八至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這是一篇極其簡單又極其深刻的詩。唐代流傳很廣,敦煌也有寫本。法藏敦煌文書伯三二一六題注:“此一篇天下□子不能過。”缺一個字,可能是男子,或者是才子,總是感歎這樣好的詩,出自一位婦人之口,男子又何能過此。
古人有四至的說法,指一個國家或州縣領土,從東西南北四邊來說,達到最遠的地方。這首詩的八至,與此毫無關系,隻是因為詩裡出現八個“至”字而已,因此稱為《八至》。
八至講了四層意思。第一是東西,是從方向來說的,東西南北的東西。從每一個人的立場來說,如果面對南方,左手指出的方向是東,右手是西,都可以無限延長,可以繞地球一周—古人還沒有地球是圓的這樣的認識,因此東和西永遠也不會會合,是最遠的距離了,但東西的起點都在我的腳下,起點是共同的,因此也是最接近的。
接着的比喻是清溪。這不是公園裡的人造溪流,也不是王羲之曲水流杯的清泉,而是指山間的清溪。從山間奔流而出,深不可測,但又清冽見底。就我不太廣的識見,比方建德新安江底流出的水流,蕩舟其間,清澄見底,但無法估計有多深。孟浩然詩“江清月近人”,就寫那地方,我也體會過。李季蘭的意思是清溪明澈見底,可以說很淺,也可能很深,正如要真正了解人心之不易一樣。
第三句以日月為喻,稍微有些語病,即另外三句都以兩個極端對立的立場來議論,這一句則說的是日月高高在上,光明普照大地,是同一件事,不對立。當然有關長安與日之遠近,曾有過聰慧小兒極其機警而相反的答案,李季蘭也不容不知,但寫詩時常很難拿捏,隻能稍存缺憾。
最後一句,“至親至疏夫妻”,是全詩的結論,也可以說把古往今來,亞非歐美,所有夫妻關系的實質,做了最徹底、辯證、明确的概括。世間各種人事關系中,還有什麼能比夫妻關系更親蜜的呢?整日耳鬓厮磨,肌膚相親,無話不可說,憂樂共分享。然而即便結發為夫妻,又誰能保證各自沒有各自的想法呢?輕則勃溪于廣室,怒或對簿于公堂,化玉帛為幹戈,因分手而仇殺。至親最終變成了最恨,人世間演出過多少活劇。李季蘭的一句話,把一切都說盡了。
道理很簡單,也很有哲理,所以是好詩。最後聽一位老儒的評說,是明末黃周星《唐詩快》的批評:“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則為薄幸無情;出自婦人之口,則為防微慮患,大抵從老成曆練中來,可為惕然戒懼。”原來還有這層意義,多謝教導。
陷賊後寄故夫
日日青山上,何曾見故夫。古詩渾漫語,教妾采蘼蕪。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蒼黃未得死,不是惜微軀。
唐代三位著名女詩人中,李季蘭是時代最早的一位,也是下場最悲慘的一位。據唐人趙元一撰《奉天錄》卷一載:“時有風情女子李季蘭,上泚詩,言多悖逆,故阙而不錄。皇帝再克京師,召季蘭而責之,曰:‘汝何不學嚴巨川有詩雲:“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遂令撲殺之。”嚴巨川的詩見該書卷二:“煙塵忽起犯中原,自古臨危貴道存。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虜将醉西園。傳烽萬裡無師至,累代何人受漢恩。”事情的原委是在建中四年秋,即将開赴河南前線的泾原軍經過長安時嘩變,擁立賦閑的河北舊将朱泚稱帝,唐德宗倉惶逃至奉天避難。李季蘭與嚴巨川都失身賊廷。德宗收複京城後,追究從叛者,嚴詩說自己雖陷身僞朝,但心存故君,因而獲得原宥。李季蘭呢,因為給朱泚獻過詩,“言多悖逆”,因而被撲殺。這前後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還是堅持選入李季蘭的詩,評議說:“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蘭則不然也。”“不以遲暮,亦一俊媪也。”雖然含糊,仍肯定李晚節有失德行為。那麼真相究竟如何呢?最近十多年俄羅斯藏敦煌文書中德新見作品,解開了這一迷團。
一是上朱泚詩的發現,見Дх.三八六五号:“故朝何事謝承朝,木德□天火□消。九有徒□歸夏禹,八方神氣助神堯。紫雲捧入團霄漢,赤雀銜書渡雁橋。聞道乾坤再含育,生靈何處不逍遙。”估計是李季蘭困留長安,朱泚認為她有詩名,因而讓她寫詩歌頌新朝。詩意是以五德終始的一般說法歌頌新朝,說天下歸心,祥瑞頻現,天地含育,生民逍遙。内容是歌功頌德的習慣套路,估計當時流傳很廣,乃至敦煌也有傳本,以至傳入德宗耳中,必要加以追究。
另一首就是本節要特别介紹的這首《陷賊後寄故夫》。存世文獻在《吟窗雜錄》卷三○、《全唐詩》卷八○五中,僅存頸聯二句“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題作《陷賊寄故人》。《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疑此詩為僞托,餘嘉錫《四庫提要辨證》駁之,今見到全篇,可無懷疑。這首詩用比興手法,寫自己失身賊庭之無可奈何,以故夫喻舊朝,表達自己心懷故國,欲死不得的處境和心情。李季蘭别有《有敕追入留别廣陵故夫》,因知故夫确有其人。很懷疑就是閻伯均,但證據還不夠。
起首兩句說自己每天登山遠望,但都見不到故夫的身影。其次二句講古詩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可是自己照着辦了,何曾有與故夫相見的機會,古詩所說似乎有些欺騙了自己。這裡當然都是借喻,借對故夫的思念表達對舊朝的眷戀。古詩《上山采蘼蕪》講一位被遺棄的女子,采蘼蕪下山途中,遇到以前的丈夫,詢問新人的情況,從前夫口中得知新妻的生活細節,最後得出“将缣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結論。
李季蘭此時仍然身處僞朝,無法直言,隻能借此比喻,說出自己新不如故的判斷。其實這幾句的詩意,也就是嚴巨川詩“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的另一種表達。雖說德宗質問“何不學嚴巨川”似乎理直氣壯,其實何曾有機會讓李季蘭以此詩作答,弱女子就此死去,為皇朝的失職犧牲生命。
李詩的後半段是叙實而直叙的,城下鼙鼓喧嚣,座側旌旗圍繞,這是戰地的寫真,是說在彌天的軍陣中根本沒有自己可以選擇逃避的機會。名氣真是雙刃劍,在平時可以給自己帶來财富和友朋,到亂時就不免被裹脅,做自己違心而痛苦的事情,心知禍難将臨而無從避讓。杜甫在安祿山初叛時也曾失身圍城,那時他還不夠有名,故而還能到處走走看看而不必承擔政治風險。李季蘭可是大曆、建中間首屈一指的女詩人,躲也躲不了。
最後二句,李季蘭說自己身命輕賤,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别要珍惜的理由,可是叛亂倉促發生,長安淪陷和德宗出逃,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自己根本來不及做出選擇,隻能繼續身不由己地苟且存生。
不需要做更多的闡發了。在時代的劇變前,任何個人都很渺小,但統治者經常希望每一個微小的個人,都要如事變平定後的結論般選擇自己的人生,否則就是叛逆,就要以你的生命來償還本來該由統治者承擔的罪責。很不幸,李季蘭就此走完了一生。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