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家葵
在西方,煉金術(Alchemy)是近代化學(Chemistry)的先驅,而化學則是藥物學的基礎。在中國古代,煉丹術繞開了化學,直接以“炮炙”的方式參與藥學實踐。“炮炙”今多寫作“炮制”,指中藥生藥在進入制劑、調劑環節以前的處理過程,大緻包括藥材的揀選淨制和飲片的深度加工(如水制、火制、水火共制等)。《雷公炮炙論》是中藥炮制學的開山之作,也是一部深受煉丹術影響的本草文獻。
《雷公炮炙論》(以下省稱“炮炙論”)不見于《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代書目著錄此書最早者為《崇文總目》,該書卷三載“《炮炙論》三卷,雷教撰”,又“《陳雷炮炙論》三卷”。南宋趙希弁《郡齋讀書後志》記載稍詳:“《雷公炮炙》三卷。右宋雷敩撰,胡洽重定。述百藥性味,炮熬煮炙之方,其論多本之乾甯晏先生。敩稱内究守國安正公,當是官名,未詳。”條目中的“右宋”,引用者多改為“古宋”,頗不嚴謹,不過,如丹波元胤在《醫籍考》中所言:“胡洽名見于劉敬叔《異苑》,彼加重訂,則當為宋人矣。”故此“宋”指南朝劉宋無疑。而在趙希弁以前,北宋蘇頌對《炮炙論》的成書年代另有說法,《本草圖經》“滑石”條雲:“雷敩雖隋人,觀其書,乃有言唐以後藥名者,或是後人增損之欤。”因此,本草界的主流意見認為:“該書最早成書似應在劉宋,最晚也不會出現在隋以後。至于其序言或某些藥物資料有可能是後人摻雜于其中。”晚來祝亞平在詳細研究了《炮炙論》與煉丹術的關系、詳細對比外丹文獻、分析書中出現地名的建置年代後認為,《炮炙論》“寫成于唐武後垂拱至唐代宗寶應年間(686-762),傳抄于唐末宋初”,其說甚有道理①。
宋人已經注意到《炮炙論》與煉丹術之間的聯系,前引《郡齋讀書後志》說“其論多本之乾甯晏先生”,據《本草綱目》雲:“乾甯先生名晏封,著《制伏草石論》六卷,蓋丹石家書也。”②至于《炮炙論》本身,處處都有煉丹術的影子,不妨以丹砂條文為例展開讨論。《炮炙論》雲:
凡使,宜須細認,取諸般尚有百等,不可一一論之。有妙硫砂,如拳許大,或重一镒,有十四面,面如鏡,若遇陰沉天雨,即鏡面上有紅漿汁出。有梅柏砂,如梅子許大,夜有光生,照見一室。有白庭砂,如帝珠子許大,面上有小星現。有神座砂,又有金座砂、玉座砂,不經丹竈,服之而自延壽命。次有白金砂、澄水砂、陰成砂、辰錦砂、芙蓉砂、鏡面砂、箭镞砂、曹末砂、土砂、金星砂、平面砂、神末砂,已上不可一一細述也。夫修事朱砂,先于一靜室内,焚香齋沐,然後取砂,以香水浴過了,拭幹,即碎搗之,後向缽中更研三伏時竟,取一瓷鍋子着研了砂于内,用甘草、紫背天葵、五方草各锉之,著砂上下,以東流水煮亦三伏時,勿令水火阙失,時候滿,去三件草,又以東流水淘令淨,幹曬,又研如粉,用小瓷瓶子盛,又入青芝草、山須草半兩蓋之,下十斤火煅,從巳至子時方歇,候冷再研似粉。如要服,則入熬蜜,丸如細麻子許大,空腹服一丸。如要入藥中用,則依此法。凡煅,自然住火。五兩朱砂,用甘草二兩,紫背天葵一镒,五方草自然汁一镒,若東流水取足。
先說語言特征,《炮炙論》的确有别于一般的本草學著作,李時珍說:“其性味炮炙煮熬修事之法多古奧,文亦古質,别是一家。”岡西為人《宋以前醫籍考》也說:“然其文古奧,斷非宋人所能作。”而事實上,所謂“古奧”雲雲,不過是溢美之辭,如以上這一大段文字叙述具體操作過程,口語化程度甚高,其語言風格與唐宋丹書頗為一緻。
①前一種意見以《中藥文獻精華》(尚志鈞、林乾良、鄭金生著,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9)為代表,晚近幾乎所有的中醫藥著作皆沿用這一結論;祝亞平的意見,先有論文《〈雷公炮炙論〉著作年代新證》刊載于《中華醫史雜志》1992年第4期,稍後出版《道家文化與科學》(祝亞平著,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5),論述更詳。我基本贊同祝的看法,故“本草文化摭談”系列将《雷公炮炙論》排在《食療本草》之後。本文與丹經有關的部分,多處參考祝先生的研究成果,特此說明。
②檢《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乾甯晏先生制伏草石論》六卷,晏封”,《崇文總目》同,《宋秘書省續編到四庫阙書目》作“《郭晏封草石論》五卷”。按,《制伏草石論》疑即《炮炙論》所稱引之《乾甯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