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小貝
明代的性靈文人——主要包括唐順之、徐渭、李贽、湯顯祖、公安三袁、陶望齡、江盈科、鐘惺和譚元春等人,對詩歌情感的表現範域進行了不斷的開拓和“探底”。他們以“世情”為詩性情感,把庸碌人生、瑣碎生活、平常心情詩意化,創作出了一批新鮮活潑、具有濃濃世俗氣息的詩歌作品。他們的這種嘗試,不僅推翻了前後七子建立的摹拟王國,率領詩壇走出了複古的迷障;更是對以“詩言志”占絕對統治地位的正統詩學理念的挑戰,在完善中國古典詩歌的情感表達經驗、平衡詩歌文化生态上,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而性靈文人這些成就的取得,與他們在詩歌創作上對“自由”持之以恒的追求息息相關。如果說先前的詩人們在努力地汲取古人的智慧成果,用前人的思想、技法指導自身的詩歌創作,以使詩歌獲得社會的認同從而流芳百世,性靈文人們則以“無法為法”,努力擺脫古人、成法、學問等的一切束縛,試圖為詩歌營造一個獨立、輕松的創作環境。
一脫古人之縛
“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袁宏道《與張幼于》,《袁宏道集箋校》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02頁)是性靈文人針對當時文壇上風行的複古運動而提出的。在當時“黃茅白茅,彌望如一”的詩文創作中,性靈文人試圖用一己之性靈扶救文壇“縮縮焉循而無敢失”的狀況,因此,擊破複古派的理論根基,就成為性靈文人的首要任務。同時,對古人的脫離,也是他們堅持詩歌情感的自然性、個體性、真實本性的自然選擇,是使詩人的情感表達獲得充分自由空間的有效保證之一。
“脫古人之縛”首先表現在對古之賢人、聖人的颠覆上。李贽《藏書》雲:
人之是非,初無定質。人之是非人也,亦無定論。……後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百馀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然則予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夫是非之争也,如歲時然,晝夜更疊,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後日又是矣,雖使孔夫子複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是非也,而可遽以定本行罰賞哉!(李贽《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李贽文集》第二卷,中國社會科學文學出版社,2000,7頁)
在李贽看來,即使是被拜在廟堂的孔子,也并不能成為天下之是非的評判者。是非标準因人而異,因時而變,而不應是僵化的、不可更易的固定标準。對“标準”的質疑,也就意味着對自我的重視。每一個人的“自然之性”,才是“自然之真道學”(李贽《讀史彙·孔融有自然之性》,《李贽文集》第一卷,87頁)。遵從自身的意願,自我情感的要求,才是每一個人最真實的是非标準。
其二,“脫古人之縛”還表現在不盲目地崇尚經典。“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薮也”(李贽《童心說》,《李贽文集》第一卷,92頁),這句話對于道學之士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在這裡,李贽瓦解的不僅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經典,更是對當時整個社會存在的颠覆。在以這些聖賢文章為思想和行為标準而喪失了獨立思考能力的時代,對其思想的毀滅更甚于對人身的摧殘。李贽的批判可謂大膽,且具有很強的沖擊力,如果人們都能保持自己的童心,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那麼一個新世界的創造或許指日可待。遺憾的是,李贽個人的力量終究沒能擔負起這曆史的重任,在他之後,雖然有湯顯祖、公安三袁、竟陵派等人繼承其思想繼續呐喊,但幾千年的陳疾不可能在短時間内扭轉,一直到“五四”運動,李贽等人的思想才得到淋漓盡緻的發揮,一個新的世界才建立起來。
其三,“脫古人之縛”也要擺脫古語的束縛,這一思想主要集中在袁宗道的《論文》(上)中。宗道認為:“達不達,文不文之辨也。”袁宏道認為,孔子論文,也講究“辭達而已”,所以“辭達”是古人作文的一個重要标準。但今天(明代)的文人在“學古”時偏偏不學古人的思想精髓,而專注于古文中的古語。況且,古人也并沒有用古語來寫文章的癖好。今人看來是“古文奇奧”的,或許在古時也隻是街談巷語的大白話而已。再者,“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袁宗道《論文上》,《白蘇齋類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83頁)。在“心”“口舌”“文章”這三者之間,原本已有多重障礙,縱使文章寫得再顯暢,也早已與“心”最初的意思有了隔閡,所以,能明明白白地把心中所想表達出來已屬不易,又何必非要取秦、漢時期的名銜來裝飾自己的詩文,使人讀之,不翻閱《一統志》就很難明白是哪個時期的地名、官名。這種做法無異于“綴皮葉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肴核之内也”(同上,284頁),是曆史的倒退。袁宗道從語言上對複古者進行批判,可謂是抓住了關鍵所在,郭紹虞也說:“伯修以摘古字句為王李之病,可謂一針見血之談。”(《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17頁)
因此,在反對古人、古文、古語的基礎上,性靈文人們建立了一種比較進步的“詩文遞進”觀。屠隆認為,“天地有劫,滄桑有改”,既然這些先于人類的物質性存在都不可能一成不變,那麼“詩之變随世遞遷”就是自然的事情。所以“政不必區區以古繩今,各求其至可也。論漢、魏者,當就漢、魏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三百篇》;論六朝者,當就六朝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漢、魏……宋詩河漢不入品裁,非謂其不如唐,謂其不至也。如必相襲而後為佳,詩止《三百篇》,而删後果無詩矣?至我明之詩,則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襲;不患其無辭采,而患其鮮自得也。夫鮮自得,而不至也。即文章亦然,操觚者不可不慮也”(《論詩文》,蔡景康編《明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270-271頁)。相較于屠隆的溫和,袁宏道的詩文進化觀就顯得更為激勵:“世道既變,文亦因之”“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與丘長孺》,《袁宏道集箋校》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85頁)甚至“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仆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家’”(《與張幼于》,《袁宏道集箋校》卷一一,501頁)。由于一味地強調不依傍古人,見從己出,袁宏道出現了矯枉過正的失誤。其實,對于他的這種“矯枉過正”,我們應該抱以曆史的理解。在曆史中,不管是社會改革還是文學改革,都是一個先“破”後“立”的過程。破得越粉碎、越徹底,才能重建得越迅速、越幹脆。袁宏道擔當起了這個“徹底的粉碎者”的角色,不管是偏激的文學進化觀,還是作為武器的性靈,他的最終目的都在于還詩壇一個朗朗晴空。
推翻先前的所有,并不是袁宏道等性靈文人的本意。他們反的并不是“古”本身,而是七子派所“複”的方法和形式。程序化、模闆化的“複”使詩歌創作成為鹦鹉學舌,詩人的真個性、真性情消失殆盡,詩歌的生命也就無從言說了,這也是前後七子掌控的明代詩壇萎靡不振的原因所在。所以,性靈文人試圖推翻以古之聖賢人為是非的标準,推翻經典的權威地位,擺脫古語的束縛,把詩性之情重新回歸為個體的自然性情。
二脫成法之縛
為了使詩情的表達能夠充分達到自由自在的狀态,在清除了“古”的障礙後,性靈文人還提出詩文的創作應不受任何形式、成法的束縛。不管是聲律、平仄、對偶還是詩體格式,這些外在的格套都會或多或少影響到詩歌情感的表達,而“性靈”的追求是自由,“信口而出”“直抒胸臆”才是詩文理想的表達方式。
唐順之首先表達了對聲律的排斥:即如以詩為喻,陶彭澤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隻見其捆縛龌龊,滿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答鹿門知縣二》)
沈約苦心積慮“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太多外在的考慮限制了情感的真實和自由表達,而陶潛以手寫心,真情而出,便是令人叫絕的天下奇文。所以,情感天生無拘無束,詩歌情感的表達也理應忠實于自身。
湯顯祖因在“情理”問題上所呈現出來的調和姿态而備受争議,但在“至情”與“形式”的問題上,湯氏卻走了一條較為極端的道路。曆史上有名的“沈湯之争”就是關于這一問題的争論。王骥德《曲律》記載:
臨川之于吳江(沈),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争巧。而倔曲聱牙,多令歌者舌。吳江嘗謂:“甯協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協,是為中之之巧。”曾為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呂吏部玉繩(郁藍生尊人)以緻臨川,臨川不擇。複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餘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郁藍生謂臨川近狂而吳江近狷,信然哉!
按照湯氏的想法,情感應該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抒發,以固定的、機械的音律來限制人的情感,是一種不明智的做法。所以,甯可“拗折天下人嗓子”,也絕不為格律的工整而放棄情感的自由表達。
袁宏道則在充分認識到“法”對于詩情表達的挾制的基礎上,提出了其“無法之法”的思想。袁宏道認為複古派的主要弊端,就在于對“法”的過分提倡:
近代文人,始為複古之說以勝之。夫複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複古,句比字拟,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屈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于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唱億和,優人驺子,共談雅道。籲,詩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雪濤閣集〉序》,《袁宏道集箋校》卷一八,710頁)
“法”給無識之人提供了可乘之機,限制了有識之人性情和才能的自由發揮,不僅造成了詩界的混亂,更是對詩歌創作的戕害。袁宏道在《答張東阿》一文中提出,唐詩之所以千歲而新,就在于它不跟随前人腳跟,即使前面有六朝、漢、魏的詩歌成就,但“雖慕之,亦決不肯法”,“唐人之妙,正在無法耳”(《答張東阿》,《袁宏道集箋校》卷二一,753頁)。他在《答李元善》中也說:“文章新奇,無定格式,隻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袁宏道集箋校》卷二二,786頁)但需要注意的是,袁宏道所講的“無法”,并不是将人置于真空之中,不依憑任何事物,不汲取任何營養,而是反對隻學習形式,而不領會其中内含的精髓:
善畫者師物不師人,善學者師心不師道,善為詩者師森羅萬象,不師先輩。法李唐者,豈謂其機格與字句哉!法其不為漢、不為魏、不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叙竹林集》,《袁宏道集箋校》卷一八,700頁)
綜合來講,宏道的“無法之法”主要包含三層意思:其一,“無法之法”要求與時俱進。“世道既變,文亦因之”,《周書》《大诰》《多方》等是古代的告示,今天卻不能把它們做告示用了,《詩經》中的鄭風、衛風等,相當于古代的淫詞豔曲,也很難想象把其中的字句用在現在的民歌之中,所以,“人事物态有時而更,鄉語方言有時而易,事今日之事,則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其二,“無法之法”要求不拘格套。“格套”是“性靈”的死敵,《叙梅子馬王程稿》一文曰:“詩道之穢,未有如今日者。其高者為格套所縛,如殺翮之鳥,欲飛不得;而其卑者剽竊影響,若老妪之傅粉。其能獨抒己見,信心而言,寄口于腕者,餘所見蓋無幾也。”(《袁宏道集箋校》卷一八,699頁)此處所講的“格套”,是複古派所制定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作文法則。此外,對于一些文人以袁宏道的創作作為模拟範本的做法,他本人也極力要求打破,“近日有一種新奇套子,似新實腐,恐一落此套,則尤可厭惡之甚”(《答李元善》)。“不拘格套”,就是創作時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情感、字詞完全從胸臆間流出,所謂“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機自己出,思從底抽”是也。其三,“無法之法”提倡擴大詩歌的表現範圍。袁宏道認為江進之的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言今天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雪濤閣集〉序》)。在評價歐、蘇時,他認為兩人“于物無所不收,于法無所不有,于情無所不暢,于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湖”(同上)。在《與丘長孺》一文中,他也提到:“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這些言語都表達了一個共同的意思:詩歌應掙脫外在“法”的約束,盡可能地拓展表現領域,求新、求奇、求變。
三脫學問之縛
在對待“學問”的問題上,性靈文人們有着不同的見解。
唐順之主張用知識涵養本心和德性,他在《與項瓯東郡守》一文中雲:“夫弟所謂充拓者,亦非如由赤子之心擴而充之說。蓋赤子之心,本自沖擴得去,本自能大,有一分不能充拓,皆是未盡此心之量耳。中庸曰:‘緻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德性本自廣大、本自精微、本自高明、本自中庸,人惟為私欲障隔,所以不能複然,故必須道問學以尊之耳。此千古學問之的也。”(《荊川先生文集》卷五,四部叢刊本)“赤子之心”和“德性”本具有廣大、高明等特性,但由于被私欲所迷惑,不複有本來之面目,所以荊川主張用學問來順導人心,使之重歸于本性。
徐渭的“真我”則摒棄經史學問。《南詞叙錄》中雲:“夫曲本于感發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經子之談,以之為詩且不可,況此等乎?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補成篇,吾意與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曉也。”(《〈南詞叙錄〉注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49頁)徐渭認為,創作要從人心自然流出,“經子之談”與創作無益,隻有才情短缺的人,才會用學問來妝點門面。
李贽在對待學問上存在着矛盾的态度,在《童心說》中講童心容易受到“聞見道理”的影響而丢失。而“聞見道理,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
從這句話來看,李贽似乎表達了童心與學問的矛盾,人心受了“聞見道理”的蠱惑之後,則所行所言不再是自身心性的真實呈現,而成為苟合于世俗的假人、假言、假事、假文。由此環環相扣,整個世界成為一個虛假的存在,人們不再思考何為優,何為劣,隻是随人妍媸,随犬吠形。但他又馬上筆鋒逆轉,在童心與“聞見道理”之間開辟出了一項特例,即:古之聖人是讀書的,但讀書之後依然能保持童心不滅,況且,如果讀書會遮蔽學者的童心,那麼聖人還幹嘛要著書立言呢?可見,童心與讀書之間并非沒有可以調和的馀地。李贽在這裡提出了一個問題,但對于這個悖論并沒有提出解決的方案,轉而又去談童心被遮蔽後給創作帶來的不良後果,即“童心既障,于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内含于章美也,非笃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童心說》)可見對于學問,他還是有着防範心理的。
其實,學問不過是被人所用的中性工具而已,工具是用來救人還是殺人,完全在于所用之人的傾向。或如荊川主張用文學來清洗情感中的私欲,或如徐渭認為人的先天才情就足以擔當藝術創作的大任,學問的使用隻是才情欠缺的表現,或如李贽的左右搖擺不定,都充分證明了學問的中立性,關鍵在于使用者的立場和态度。
因此,從整體來看,性靈文人要擺脫的“學問”之縛,是學習和使用學問的僵化方法。學問切忌盲目的堆垛和填塞,而是要含英咀華,吐故納新,如“蠶食桑而所吐者絲也,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者蜜也,非花也”(袁枚《随園詩話》卷一三,鳳凰出版社,2009,251頁)。在對待學問的态度上,袁宗道有着比較全面的認識。
袁宗道在其《論文》中首先犀利地指出,複古派的病源其實不在于模拟,而在于“無識”,這就明确了學問的不可或缺:
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項學問,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徒見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說,有能詩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紙,入此行市,連篇累牍,圖人稱揚。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鴻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馬之側,募緣殘溺,盜竊遺失,安能寫滿卷帙乎?試将諸公一編,抹去古語陳句,幾不免曳白矣。(《論文下》,《白蘇齋類集》卷二○,285頁)袁宗道這段文字可以說是點出了晚明時期整個社會的文化風氣。當時衆多的文士、山人之類,不專注于學問,卻妄圖以投機取巧的方法獲取名利,長此以往,造成了文化上的惡性循環,而“無識”是他們共同的病源。他們就如戲子一樣,“心中本無可喜事,而欲強笑;亦無可哀事,而欲強哭”(同上)。所以,盜竊古人的文字來表達自身虛假的情感,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鑒于複古者的這個病源,宗道最後得出了“士先器識而後文藝”的結論。如果說《論文》是宗道理論中的“破”,而《士先器識而後文藝》則是破壞之後的重新建“立”:
本不立者,何也?其器誠狹,其識誠卑也。故君子者,口不言文藝,而先植其本。凝神而斂志,回光而内鑒,锷斂而藏聲。其器若萬斛之舟,無所不載也;若喬嶽之屹立,莫撼莫震也;若大海之吐納百川,弗涸弗盈也。其識若登泰巅而遠,尺寸千裡也;若鏡明水止,纖芥眉須,無留形也;若龜蔔蓍巫,今古得失,兇吉修短,無遺策也。(《白蘇齋類集》卷七,92頁)
宗道此處所講的“本”,就是“器識”,就是學問,或者是其在《論文》中提到的“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絲意見”的“意見”,它類似于樹之“根”,室之“基”,山中之“良玉”,淵中之“明珠”,有此“器識”,才可發而為文而文不朽。在公安派研究中,學者們對于“器識”内涵的闡釋并不多,易聞曉在其《公安派的文化闡釋》一書中首次對這一概念進行了較為深刻的研究,他認為,“器”具有虛、直、大的特點,“這種高出世表的‘器識’就是一個毫無挂礙的無事心胸,一付絕去情識的虛廓胸懷,一個不生不滅的常寂之體,一片無死無生的本地風光”(齊魯書社,2003,120頁)。易聞曉對“器識”的理解比較抽象,主要原因是他先入為主地認為袁宗道用于修養自身和向世人推廣的,即其論中所主張的學問,是佛禅之學,這就使他順理成章地把“器識”也理解為一個“虛空之器”。易的這種理解有待商榷之處,袁宗道所主張的是否是“佛禅之學”也待考究。其實,在春秋戰國的學說流傳下來之後,我們已很難一錘定音地認為某位學者的思想屬于某家,很多時候,儒、道、法、墨、陰陽等諸家學說已經沉澱在族人的集體無意識之中,互相交混,難解難分。所以,說袁宗道主張的學問是佛禅無疑,不如說就是“學問”,是一種需要讀書、識理、思考、沉澱、升華的知識和人類精神文化(從“大其識者宜何如?曰:豁之以緻知,養之以無欲”一句也可印證筆者的觀點。本句出自袁宗道的《士先器識而後文藝》),并不狹隘地限于某家某派。再者,如果我們再深入下去,就會發現袁宗道所謂的“器識”并不是不分彼此的一物,“器識先矣,而識尤要焉。蓋識不宏遠者,其器必且浮淺;而包羅一世之襟度,固賴有昭晰六合之識見也”(《士先器識而後文藝》,《白蘇齋類集》卷七,92-93頁)。《易·系辭》曰:“形乃謂之器。”因此,筆者認為,“器”就是“形”,也就是人本身,它包含人的器量、風度、氣質、性情、品格等因素。“器”的某些成分天生而來,很難變化,而某些要質又可以因學問、環境、閱曆的改變而改變。袁宗道口中的“器”和“識”是相互影響的關系,因此需要兩者互相拔高成全,進而再去成全創作。由此可以看出,性靈文人主張擺脫學問的束縛,究其根本,并非認為學識無用,而針對的是在學習過程中出現的僵化、死闆、愚昧、唯書本是法的弊端。
如果說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很多的詩作像一盆盆精雕細刻的“盆景”,完美但稍顯刻意,性靈文人的詩歌則猶如剛剛破土而出的嫩芽,清新、樸素,散發着濃濃的生命氣息。這彌足珍貴的“生命氣息”,正在于性靈文人對“古人”“成法”“學問”等“粘”“縛”的擺脫,對詩歌創作時身心自由的追求。這也使他們的詩歌作品不僅在明代,而且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都呈現出别樣的風情。
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型課題項目“中華思想通史”之“中華文藝思想通史·明代卷”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北京聯合大學師範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