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國風明清小說的評點家,.."/>
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為何竹坡獨罪月娘、文龍獨責玉樓

為何竹坡獨罪月娘、文龍獨責玉樓

時間:2024-11-08 12:43:15


    撰文/張國風

明清小說的評點家,無不以藝術感受取勝。但是,藝術感受常常帶有主觀性,同一部作品裡的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評論家那裡,可能會得到截然相反的兩種評價。例如《金瓶梅》裡的吳月娘和孟玉樓,張竹坡和文龍的評價就完全相反,簡直是針鋒相對。我們先看一下張竹坡對吳月娘的評價。

一竹坡為何獨罪月娘

張竹坡最欣賞的是孟玉樓,最看不上的是吳月娘。月娘一出場,張竹坡一方面看出作者寫吳月娘的順從随和是“為下文能容衆妾地步也”;另一方面,又不失時機地點破她“夫主面上,百依百順”的“賢德”是假象,關鍵在于,月娘是繼室。張竹坡的邏輯是:“百依百順,在結發則可,在繼室又當别論。”他分析繼室的處事特點是好好先生,不負責任。他分析繼室的心理是:“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關,以好好先生為賢也。”結論是,月娘“一生動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看來,張竹坡對做繼室的是成見在胸,所以一口咬定吳月娘處處是假。其實,繼室也不能一概而論。張竹坡抓住吳月娘“引經濟入室”“放來旺進門”“妖尼晝夜宣卷”等幾件事情,認為皮裡陽秋,暗藏褒貶,“作者更有深意”。作者的“深意”是什麼呢?張竹坡在大綱似的《〈金瓶梅〉讀法》裡指出:“《金瓶》寫月娘,人人皆謂西門虧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寫月娘之罪,純以隐筆,而人不知也。”《金瓶梅》裡本無好人,正如張竹坡所說:“西門慶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癡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禦史,皆是枉為人也。”既然《金瓶梅》裡沒有好人,為什麼張竹坡獨罪月娘呢?其中的原因之一,或許是在張竹坡看來,他人之奸,讀者尚能夠看出,而月娘之奸,尋常人看不出,而獨有他張竹坡慧眼将其識破,體察出作者之深意。這也是這位江南才子為聰明所誤之一例也。

張竹坡确實看出了吳月娘的若幹破綻。第十四回,花子虛在牢裡,李瓶兒正與西門慶打得火熱。這時,花子虛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李瓶兒全不以丈夫為念,鐵了心要跟西門慶。她趁花子虛在牢,讓西門慶将家中财物轉移至西門慶家裡。其中包括“六十定大元寶,共計三千兩”,“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縧環,提系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西門慶回家和吳月娘商量,吳月娘不但不勸阻,而且出謀劃策:“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擡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裡來,教兩邊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須如此如此。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隐密些。”張竹坡一針見血地指出吳月娘“乘機利其财”的心理:“寫西門留瓶兒所寄之銀時,必先商之月娘,使賢婦相夫,正在此時,将邪正是非,天理人心,明白敷陳,西門或動念改過,其惡或不至于是也。乃食盒裝銀,牆頭遞物,主謀盡是月娘,轉遞又是月娘,又明言都送到月娘房裡去了。則月娘為人,乃《金瓶梅》中第一綿裡裹針柔奸之人,作者卻用隐隐之筆寫出來,令人不覺也。何則?夫月娘倘知瓶兒、西門偷期之事,而今又收其寄物,是幫西門一夥做賊也。夫既一夥做賊,乃後子虛既死,瓶兒欲來,月娘忽以許多正言不許其來,然則西門利其色,月娘則乘機利其财矣。月娘之罪,又何可逭?倘不知兩人偷期之事,則花家婦人私房,欲寄于西門氏家,此何故也?乃月娘主謀,動手騙入房中,子虛尚未死,瓶兒安必其來?主意不賴其寄物,後日必還,則月娘與瓶兒,何親何故,何恩何德,而為之擔一把幹系,收藏其私房哉?使有心俟瓶兒之來,則其心愈不可問矣。”張竹坡之責難吳月娘的用心,不能說沒有道理。

第二十回,寫吳月娘掃雪烹茶,感動了西門慶。于是,二人重歸于好。在作者來說,可能更多的出于情節上的需要。如果長期地僵下去,故事難以往下發展。但是,掃雪烹茶中吳月娘的祈禱一節,卻是經不起推敲,難怪張竹坡看出其中的虛假:“言月娘燒香,囑雲,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見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兒,而與西門合氣,則怨在瓶兒矣。若雲惱唆挑西門之人,則怨又在金蓮矣。使果有《周南·樛木》之雅,則不必怨,而乃為之祈子,是違心之論也。……且囑薛姑子休與人言,則知今日之假。”張竹坡諷刺吳月娘:“況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惡,則此一惡為無心;有百事之惡而一事之善,則此一善必勉強。”後來潘金蓮與吳月娘反目,吳月娘即以身孕要挾西門慶:“什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請什麼任醫官,随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如張竹坡所指:“以此可知,從前燒夜香俱假也。”這是情節的需要與刻畫人物之間的矛盾沒有處理好,無意中造成了吳月娘的虛僞,這種效果恐怕并非作者的初衷。張竹坡認為作者是皮裡陽秋,有意寫月娘的“一團做作,一團權詐”,恐怕也站不住。

張竹坡所抓住的幾件事,卻也并非完全出于成見。譬如吳月娘收李桂姐為幹女兒一事。在李桂姐一邊,固然是趨炎附勢,其實亦娼家常态,不足為奇。但吳月娘欣然同意,卻糊塗得緊,難怪被張竹坡一把抓住:“月娘,良家婦也。一旦妓者來認女,月娘當怒叱之不暇,乃反喜而受之,其去娼家幾何哉?況桂姐,乃西門梳籠之人也。其夫迷此人,賢者當勸其夫,即不賢者,毋甯拒此人,乃西門迷之而不能勸,己反引之于膝下,以為幹女兒,是自以鸨兒自居也。”

西門慶一死,吳月娘即“吩付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擡出去,一把火焚之。将箱籠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兒并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内使喚。把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難怪張竹坡批道:“寫月娘燒瓶兒之靈,分其人而吞其财,将平素一段奸險隐忍之心,一齊發出,真是千古第一惡婦人。”

月娘其實亦一平常人,作者亦并非要将她塑造成道德楷模。但是,若說作者有意要将她塑造成一個奸詐小人,隻怕也未必。但在張竹坡看來,那吳月娘的行事,處處是假。吳月娘不小心,導緻早産,張竹坡也大批一通:“内必寫月娘小産者,乃作者深惡婦人私行妄動,毫無家教,以緻釀成禍患,而不知悔,猶信任三姑六婆,安胎打胎,胡亂行事,全無閨範者也。”吳月娘帶着衆妾蕩秋千,張竹坡即大不以為然:“夫月娘,衆婦人之首也。今當此白日,既無衣食之憂,又無柴米之累,宜首先率領衆妾,勤儉宜家,督理女工,是其正道。乃自己作俑,為無益之戲,且令女婿手攬畫裙,指親羅襪,以送二妾之畫闆,無倫無義,何惑乎陳敬濟之挾奸賣俏,乘間而入哉?”須知西門慶乃一浮浪子弟、粗鄙暴發戶,不是詩禮人家,哪有那麼多禮法家規。難怪,丈夫梳籠的妓女李桂姐要認她做幹娘,她也高高興興地接受了。純粹一個沒心沒肺之人!尼姑來宣唱,她也欣然聆聽。這些事情都被張竹坡死死抓住,上綱上線,将她定性為奸詐小人。

相對來說,文龍對吳月娘的态度比較客觀一些,他批評張竹坡之苛求吳月娘,一口咬死吳月娘是“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不酌情理”。文龍認為張竹坡對吳月娘的揭露是吹毛求疵:“李桂兒之認幹娘,本為勢利起見,伊母女先已說明,後又被應花子叫破,原無甚大講究也。西門家中,月娘正主,自然是拜月娘作幹娘。不知何以為一流?又何以為同類?西門不以為非,月娘之歡喜,亦不過好人奉承耳,何以視為可愚,吹毛求疵一至于此乎?”

文龍承認“吳月娘原不能稱大賢大德之婦”,“若月娘者,呼為糊塗婦人則可,視為奸險婦人則不可”;但是,“若吳月娘,一千戶家女耳。非有褓母之訓導,又無詩書之濡染,不同閥閱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與市井謀利之破落戶,既屬繼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責備之以守身以禮,相夫以正,治家以嚴,又要防患于未萌,慮事于久遠,無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備于婦女乎?”“求子一事,縱然是假,卻亦假得大方”,“彼以收瓶兒之物為月娘罪,此不過小家女兒眼皮淺,并非殺人放火劫來者,亦非養漢偷人騙來者,況有為首者在”。張竹坡為糊口計,替書商作評點,一味說好,再加以自視甚高,使氣逞才,不免主觀武斷之病。文龍自寫其見解,自抒其體會,超脫于功利之外,所以比較客觀,亦情理中事。但是,張竹坡的貢獻還是大于文龍,因為他畢竟有才氣,他的評點為後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财富,給後人豐富的啟發。

二《金瓶梅》作者怎樣看玉樓

張竹坡一口咬定吳月娘為奸險小人,而獨獨欣賞孟玉樓。他在《竹坡閑話》裡說:“固知玉樓,作者之自喻也”,“蓋言無妄之來,遭此荼毒,污辱難忍,故著書以洩憤”,“作者特特寫此一位真正美人,為西門不知風雅定案也。”如此說來,書裡的孟玉樓就是作者的化身,孟玉樓成為作者在小說中的代言人,這是張竹坡分析孟玉樓這個人物的基調。張竹坡說玉樓是“乖人”。乖人就是巧人,說好聽一點,就是聰明人;說不好聽,就是滑頭。而文龍則與其相反,他認為吳月娘是忠厚人,而孟玉樓是滿腹心機:“故月娘與玉樓較,月娘之實,不敵孟樓之巧;玉樓之谲,不如月娘之正。作者寫月娘,一則曰‘月娘老實’,再則曰‘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皆是直筆也。寫玉樓則若隐若顯,不即不離,全用白描,是在閱者自領會耳,何嘗有褒無貶哉!”我們客觀地看一下《金瓶梅》作者對孟玉樓的态度。

小說第二十九回,通過吳神仙之口,暗示了孟玉樓的美好未來:“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小說第四十六回,作者又借一個“鄉裡蔔龜兒卦兒的老婆子”來贊揚孟玉樓的為人:“你為人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隻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這是說孟玉樓性格好,做好事不落好,能忍,喜怒不形于色,有一個好的結果。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作者為孟玉樓安排了最好的命運。李瓶兒被潘金蓮氣死,潘金蓮死在武松的刀下,孫雪娥不堪虐待自缢而死,李嬌兒被張二官收去做二房。吳月娘雖說由玳安養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畢竟丈夫早逝,兒子出家,老來難耐凄涼。惟有孟玉樓改嫁李衙内,“兩個女貌郎才,如魚似水,正合着油瓶蓋上。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離。端詳玉樓容貌,觀之不足,看之有馀,越看越愛”。

作者欣賞孟玉樓的什麼呢?第一回的一首詞向我們透露了一點消息:“柔軟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争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青史幾場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巧安排,守分而今見在。”關鍵是中間一句:“無争無競是賢才。”作者對孟玉樓的欣賞正在“無争無競”四個字上。無争無競确是孟玉樓一貫的處世态度。

孟玉樓改嫁西門慶以後,面對妻妾争鬥、錯綜複雜的形勢,漠然處之,心如止水。小說第二十一回,孟玉樓生日那天,西門慶被應伯爵一夥拉到妓院去了。家中妻妾“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當時,“急的月娘要不的”,可孟玉樓自己卻不氣不惱,若無其事。第七十三回,又是孟玉樓的生日。“西門慶坐在上面,不覺想起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個,隻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淚”。結果潘金蓮吃醋,與西門慶亂了一場。按照西門慶家裡的規矩,有面子的妾過生日,西門慶應該上那個妾的屋裡去過夜才是,可孟玉樓依然無動于衷。從孟玉樓兩次生日的情況來看,孟玉樓的為人處世确是無争無競。但孟玉樓也不是沒有牢騷。吳月娘說,孟玉樓不舒服,“你還不往他屋裡瞧他瞧去”。西門慶來到孟玉樓那裡,孟玉樓說:“可知你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心愛的去了”,“誰這裡争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可知你心裡不得閑,可不了一了,心愛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揣字号聽題去了,後十年挂在你那心裡”。這一回的回目,第一句就是“因抱恙玉姐含酸”。

孟玉樓在家裡,雖然沒有李瓶兒、潘金蓮那麼得寵,不如吳月娘有地位,但也不能算是失寵的,比李嬌兒、孫雪娥要有面子。西門慶死後,孟玉樓改嫁李衙内,地位大變,她身為正妻,又深得丈夫寵愛。作者故意設計了“李衙内怒打玉簪兒”的情節,以說明孟玉樓在得意以後,依然保持着謙恭善良的本色。與潘金蓮之虐待秋菊、春梅之淩辱孫雪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玉簪兒之濁蠢,超過秋菊,不識進退,不知好歹,直至最後李衙内忍無可忍,把玉簪兒毒打一頓,叫人領出去賣了,才算了事。

除了孟玉樓以外,西門慶其他的妻妾,都是要争的。争得最兇的,當然是潘金蓮。潘金蓮是書中最壞的女人,下場也最慘。吳月娘不太争,結局還可以。孫雪娥争的是閑氣,結局很慘。至于李瓶兒,似乎沒有去争,實際上是不用争。西門慶寵着她,護着她,為了軟化潘金蓮,她不去争。當然心裡仍是有所不甘,所以會向吳銀兒發牢騷。至于李瓶兒的下場之慘,那是另有原因,作者把她的母子雙亡視為花子虛之死的報應。當然,作者在刻畫女性的時候,夾帶着那個社會、那個時代對于女性的成見和偏見。

孟玉樓是作者心中得意之人,作者欣賞孟玉樓的為人處事。可是,也不能簡單地認為,孟玉樓就是作者在書裡的代言人。張竹坡誇大了《金瓶梅》作者對孟玉樓的好感。張竹坡說:“玉樓之名非小名,非别号,又非在楊家時即有此号。乃進西門家,班行第三,号曰玉樓,是西門慶号之也。号之雲者,作者之别說也。即此玉樓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淚洗面、欲生欲死也。”從《金瓶梅》的具體描寫來看,孟玉樓改嫁西門慶以後,總是說說笑笑的,并不給人以“眼淚洗面、欲生欲死”的印象。至于說作者要以孟玉樓這樣一個西門慶的妾來自喻,更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孟玉樓并非作者的化身,作者也無意借孟玉樓來自喻。可是,作者确實有意地借這樣一個形象來宣揚一種知足常樂的人生态度。這是一種小市民、小生産者的生活态度。小生産者在實踐中意識到自身地位的軟弱,所以才有這種弱者的哲學。人總得有所不足,才有生的樂趣,總得有所追求,才能感覺到生命的價值。所謂“知足”“不争”,其實是一種小生産者幻想以抑制自己的欲望來避免挫折和打擊的處世哲學。這種哲學一直可以追溯到先秦老子的貴柔哲學。作者着力刻畫孟玉樓的無争無競,而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很難做到。隻有那種在生活中碰得頭破血流、失去競争的自信和勇氣的人,才有可能進入“無争無競”的精神狀态。即便如此,這種狀态也是不穩定的,更不可能沒有痛苦。孟玉樓面對家庭裡每天都在進行的明争暗鬥,沒有心如死水,超然物外。但小說一定要把她寫成那樣,這就使孟玉樓的形象蒙上了虛僞的色彩。薛嫂說媒的時候,隐瞞了西門慶有正妻的事實。西門慶當面撒謊,說要娶孟玉樓,“入門為正”。後來張四向孟玉樓揭穿西門慶和媒婆的謊言,而聰明的孟玉樓居然無動于衷。西門慶在當地也算得上是個人物,要調查并不困難,可孟玉樓并沒有進行調查的興趣。孟玉樓有财有貌,改嫁以後是偏房,又不得寵,卻能心情舒暢,不知她圖的是什麼?改嫁以後,未見她有什麼後悔之意。潘金蓮告訴孟玉樓,西門慶與宋惠蓮勾搭,來旺兒揚言要殺西門慶,這時孟玉樓是什麼反應呢?她對潘金蓮說:“這莊事咱對他爹說好,不對爹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的?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提備?你還該說說。正是為驢扭棍傷了紫荊樹。”孟玉樓明顯是挑動潘金蓮去舉報這件事,生怕西門慶遭了來旺的暗算。她自己卻不出面。這哪裡像後悔嫁給西門慶,“眼淚洗面、欲生欲死”的樣子?成見橫梗在胸,失去冷靜和客觀。西人有句諺語:“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張竹坡對孟玉樓的評價就是如此。

孟玉樓常常和潘金蓮在一起,一唱一和地攻擊其他的妻妾,尤其是攻擊吳月娘和李瓶兒。吳月娘掃雪烹茶,西門慶為之感動,二人重歸于好。第二天孟玉樓得知消息,立即轉告了潘金蓮。二人便議論起吳來。孟玉樓告訴潘,吳月娘是“假撇清”,昨夜吳月娘是如何的賤,“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說浪”。孟懷疑吳月娘是在演戲給西門慶看:“那個因院裡着了氣來家,這個正燒夜香,湊了這個巧兒?”潘金蓮是見誰都咬,可孟玉樓對于吳、李不滿的原因是什麼呢?如果是為了争寵,那麼,孟玉樓應該對潘金蓮更加不滿。如果是因為受了潘金蓮的蒙蔽,那麼,在潘金蓮的面目一天天被大家所認識以後,孟玉樓依然和潘金蓮一鼻孔出氣就更加不好理解了。李的為人,無論如何比潘強。潘金蓮與琴童私通,孟玉樓在西門慶面前為潘掩飾;潘金蓮攻讦李瓶兒、吳月娘,孟玉樓和潘一唱一和;潘金蓮和吳月娘反目,孟玉樓從中調和,拉偏架,替潘辯解。西門慶的一妻五妾中,隻有孟玉樓沒有仇人。這一點很難做到,但孟玉樓做到了,可見她很有一套。她能夠把自己的憎恨掩藏起來,不形于色。在全書裡,隻有一次看她發火,就是宋惠蓮與西門慶勾搭上以後,不知輕重,妻妾們玩耍的時候,她在那裡說三道四,指手劃腳,被孟玉樓教訓了幾句,搞得沒有意思,下不來台:“你這媳婦子,俺每在這裡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麼說處!”這裡主要是寫宋惠蓮的輕薄,同時兼寫孟玉樓的主子身份。從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作者對名分很重視,尊卑上下,不容逾越,不容馬虎。對于逾越名分的人和行為,深惡痛絕。譬如第七十六回,西門慶在衙門處理了這麼一起案子,後丈母與女婿通奸,使女挾恨告發,兩個都判了絞罪。潘金蓮聽了便說:“要着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了他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說:“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

三文龍為何獨責玉樓

孟玉樓的僞飾被某些細心的研究者發現,文龍就對孟玉樓的人品提出疑問:“批書者,總以玉樓為作者自況,不知從何處看出,而一口咬定,惟恐旁人不理會,時時點出,是可怪也。夫玉樓誠不愧為佳人,然亦有不滿人意處,夫死不滿兩月,家道頗頗得過,宗保亦是乃夫胞弟,縱不能守,亦何必如此之亟,且又若此之草草也。……做大做小,亦需探聽明白,張四之言不足信,有名有姓有财有勢之西門大官人,一訪便知。縱然謀死人家親夫,事未宣布,彼月娘尚在,為吳千戶家女兒,琴童雖幼,亦可訪問出來。不能做大,且不做老二,抑屈于妓女之下,豈玉樓之初心乎?然何以一見便收插定也,謂非急色得乎?”“‘貞節’二字,扣定婦人女子,未免頭巾氣;但有财如此,有貌如此,人皆仰而望之,乃一見一個白淨小夥,便以終身相許,雖非蠢婦人,亦是醜婦,作者何取乎而以之自況也?”“玉樓之未過門也,心滿意足;玉樓之既過門也,水落石出,月娘在上,嬌兒在旁,豈無目擊,而能默然乎?”西門慶與李瓶兒通奸,潘金蓮第一個發現,吳月娘也應該早就察覺,隻要看她為西門慶謀劃轉移李瓶兒的财物,就不難明白其中的奧妙。李瓶兒送奸赴會,孟玉樓也竭力地挽留李瓶兒,說是“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呵,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故作忸怩,說要回去,孟玉樓說:“二娘好執古,俺衆人就沒些分上兒。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文龍揭穿其中的奧妙:“孟玉樓又何嘗不知,觀其言曰:他爹歸來,‘也要留二娘’。女眷留女眷不住,他爹何能留住?他爹留二娘,意欲何為?此時衆人明明白白,因奸而來赴會,瓶兒亦自任不辭,且直以西門慶之妾自居。其良心已喪,天理全無,視金蓮何如乎?”

文龍看出孟玉樓的僞飾,看出小說的漏洞,這是他的過人之處;但是,他又聰明過了頭,把孟玉樓打入奸險小人中去了。一處有假,處處是假;一處有病,處處是病:

玉樓勸惠蓮曰:“你爹正在氣頭上,待會俺們再勸他。”厥後不但不聞玉樓之勸,要放來旺。金蓮尚不知,玉樓去報信,并激之曰:“看你本事。”含笑而道一。背後一而再,再而三“大姐姐又不管”。分明指使金蓮出謀,而暗中參議。是金蓮陽暴,玉樓陰險,其病根總在于嫉妒。謂予不信,細味玉樓之言:“合你我一般,什麼張緻?”金蓮之言,若與西門慶“作了第七個老婆,把潘字倒過來”。觀此金、玉二人之意,不但欲置來旺于死地,即惠蓮亦不能令其活也。

玉樓豈是安分婦人?其不滿月娘處,随便帶出,其意總以不做老大為恨也。又不自己出頭,卻來調唆金蓮,險人哉!

由此可見,圍繞孟玉樓的某些公式化的描寫背後,隐藏着作者對于這一形象把握不準的問題。因為作者對于孟玉樓的思想性格把握不準,所以涉及孟玉樓的描寫便出現了混亂的現象,孟玉樓的思想性格也随之模糊起來。在有關《金瓶梅》的最有影響的兩家評點中,張竹坡認為,孟玉樓是作者“特特用異樣筆墨”寫出的一位“高衆妾一等”的“絕世美人”;文龍則以為,孟玉樓是一位“以金蓮為兵刃,欲殺月娘”的“陰險”小人。相應的,張竹坡咬定吳月娘是奸險小人,而文龍則認定吳月娘是好人。其實,張竹坡和文龍在孟玉樓思想性格分析上的分歧,一半要歸咎于小說本身描寫的混亂。張竹坡和文龍對吳月娘的評價之分歧,也是同樣的道理。其次,作者情節上的考慮難免有時和人物性格的把握産生矛盾。當作者犧牲人物性格的分寸而遷就情節的需要時,便會發生人物思想性格的混亂。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