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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子箍兒

時間:2024-11-08 12:22:09

撰文/揚之水

圖1-1金梳背兒常州萬福橋鎮澄路出土

圖1-2蝶趕花金梳背武進前黃出土“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這是《金瓶梅詞話》第三十五回曰書童為着“妝旦”向玉箫借來的幾件物事。

所謂“梳背兒”,是指梳脊包金或包銀的木梳,這是宋元以來的傳統做法。常州萬福橋鎮澄路出土的金梳背兒,彎梁的兩個窄邊沿邊打出兩道弦紋,弦紋兩端各以花葉為收束,是式樣簡單的一種(圖1-1)。紋飾講究者,有出自常州武進前黃的一枚蝶趕花金梳背,彎梁中間打制一溜兒四時花卉:桃花、牡丹、蓮花、秋菊,彎梁兩端各一隻采花蝶(圖1-2)。也還有材質華貴的一類,如無錫縣安鎮出土一枚金鑲玉嵌寶包背木梳。然而此等富麗者卻非玉箫可有,這裡未言質地,推想不過銀或銀鍍金之類。

“面前一件仙子兒”,說的是簪首裝飾仙人兒的挑心。第七十五回如意兒借了西門慶與她有些不伶俐的勾當,因對西門慶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的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裡戴”,那“正面戴的仙子兒”,也是此物。“挑心”之稱,列在明人編纂的《世事通考·首飾類》項下,它是插在發髻正面位置的一枝,固定在背闆的簪腳插戴時可依己意調節方向,或後伸,或上挑,總是簪戴于當心,在全副插戴中因此特别引人注目。坐佛、觀音、摩尼、群仙、花卉,是挑心常用的裝飾題材。無錫大牆門出土的麻姑獻壽金挑心(圖2-1),常州清潭工地明墓出土的銀鎏金仙人挑心(圖2-2),都可以歸在群仙一類。出自無錫的金挑心以層疊的大小雲朵制為背闆,花台捧出的女仙頭頂一枝鳳,手托菊花盤,盤裡滿盛鮮桃,翻卷的披帛牽風随雲,平直後伸的簪腳接在背闆,顯示它是插在中心位置的挑心。出自常州的銀挑心,底端一個中心結着蓮蓬的蓮花座,兩邊湧出祥雲,蓮花座上的女仙頭頂花冠,腰垂打着同心結的帶子,手拈一枝彎了幾彎的蓮花,背後一柄上挑的簪腳。“面前一件仙子兒”,由此兩枝可得其概。

耳墜與耳環——《詞話》每稱耳環為環子,通常是和場面上的盛妝相配——不同,耳墜的腳與墜兒是分制為兩個部件然後組裝在一起,因此墜兒是可以搖蕩的,自顯俏麗。南京郊區出土的金鑲寶珠子耳墜,彎腳下挑出金累絲的花葉蓋,花葉抱出一對紅石頭,下面拴了一顆珠子。輕俊,鮮媚,所謂“打扮的甚是嬌娜”,也要有這麼一對才好。而“生的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善能歌唱南曲”的書童兒,必是紮了耳朵眼兒的。

“紫銷金箍兒”,即頭箍,是用作裹額的一道絹帛。“紫”乃箍兒的顔色,“銷金”,則是箍兒上的灑金裝飾。第四十二回道“王六兒頭上戴着時樣扭心䯼髻,羊皮金箍兒”,也說的是它。“羊皮金箍兒”,是箍兒用了羊皮金沿邊。宋應星《天工開物》卷八說到羊皮金的制作:“秦中造皮金者,硝擴羊皮使最薄,貼金其上,以便剪裁服飾用,皆煌煌至色存焉。”所雲“貼金”,貼的是至輕至薄的金箔,費金極少,卻可得煌煌然耀目之效。頭箍上面又常常裝綴各樣珠花,因每稱作珠子箍。第七十八回春梅的打扮便是“頭上翠花雲髻兒,羊皮金沿的珠子箍兒”。朱有燉《新編四時花月賽嬌容》雜劇裡菊旦唱的一支〔正宮·脫布衫〕,道是“百寶妝璎珞帶起,真珠砌頭巾款系”,這裡的“砌”,指縫綴,那麼說的就是用珠子箍裹額。故宮藏一幅明人容像亦即喜容,立在主人一旁的侍女紅衫子,綠比甲,巧尖額上勒着珠子箍,頭頂挽高髻,環髻插了五七枝金花頭簪,耳垂兒挂着金鑲石頭墜子。“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個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妝扮起來,必是與這畫圖相差不多,當然還要加添“面前一件仙子兒”。

圖2-1麻姑獻壽金挑心無錫市大牆門出土

圖2-2銀鎏金仙人挑心常州清潭工地明墓出土調轉過來再說頭箍。頭箍的裝飾有繁有簡。嘉靖權相嚴嵩敗官後抄家,登錄嚴府浮财的《天水冰山錄》中有“珍珠冠頭箍等項”,其中列有“珍珠大頭箍二十條,珍珠小頭箍二十條”。所謂大小,似即寬窄之别。一等的鑲玉鑲寶,《天水冰山錄》列有“金廂珠寶頭箍七件(連絹共重二十七兩九錢八分)、金廂珠玉寶石頭箍二條(共重一十六兩一錢五分)”,由分量也可推知它的妝點豪華。江蘇武進明王洛家族墓地一号墓出土一條頭箍,為王洛妻盛氏之物,頭箍上縫綴珠子穿制的五朵大花,珠花周圍點綴金鑲寶的牡丹、菊花、桃實、瓜果、疊勝,下緣也綴了一溜珠子,不過多已脫落(圖5-1)。湖北蕲春蕲州鎮九龍咀明墓出土一條珠子箍(圖5-2),珠花托了金花,金花襯着珠花,大大小小相間交錯,中間一大朵珠花的下方各一尾浪花中躍起的鯉魚,與它呼應處的珠花上方則是騰身于祥雲中的飛龍,卻是魚化龍故事。總之,頭箍的樣式寬窄不拘,頭箍上面的裝飾五色紛纭。前舉容像中侍女戴着的珠子箍是窄樣,裝飾也簡單。安徽屯溪博物館藏一幅明遊元潤妻汪氏容像,萬曆三十二年敕封孺人的汪氏鳳冠下面戴的珠子箍是寬樣,裝飾也繁麗得多。可見珠子箍是當日女子的一種平常妝束,而不論仆從與命婦,材質的高下與裝飾的繁簡則視财力而定,卻是不大有身分的區别,因它并未在輿服制度的規範之内。珠子箍可以是盛妝中的陪襯,《詞話》第十五回曰李桂姐“家常挽着一窩絲杭州攢,金累絲钗,翠梅花钿兒,珠子箍兒”;而家常打扮中,它又成為醒目的妝點,第七十八回說“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已摘了首飾花翠,止戴着䯼髻,撇着六根金簪子,勒着珠子箍兒”,即此。因此珠子箍不僅在《詞話》描畫婦人妝扮的時候屢屢提到,且時或借了它設計關目。第七回,賣翠花兒的薛嫂兒為西門慶說親,道孟玉樓“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镯銀钏不消說”。珠子箍兒在這裡也是“一分好錢”中的一項。第十一回,“西門慶許了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要穿箍兒戴”,“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着四兩珠子”,“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今日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穿箍兒戴”。先說“許了金蓮”,後道藉此把婦人窩盤住了,可知金蓮恃寵讨要,見出是她上心的物事,而此前這珠子箍她是沒有的。又何止金蓮呢,第二十三回,宋惠蓮“昨日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治”,包括了買珠子和穿箍兒,箍兒上的珠花每常要見出各人的手藝,第二十七回:“隻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裡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則穿珠花一事,自有文章可作。第八十三回,西門慶死後潘金蓮與陳經濟偷情,丫環秋菊告知月娘來金蓮房裡捉奸,金蓮慌忙藏經濟在床身子裡,“教春梅放小桌兒在床上,拿過珠花來,且穿珠花。不一時,月娘到房中坐下,說:‘六姐,你這咱還不見出門,隻道你做甚,原來在屋裡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觀看,誇道:‘且是穿得好!正面芝麻花,兩邊槅子眼方勝兒,周圍蜂趕菊。你看,着的珠子一個挨一個兒湊的同心結,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條箍兒戴。’”張竹坡批評《金瓶梅》道“此回方是結果金蓮之楔子”,而買珠子和穿箍兒,珠子箍一前一後的呼應恰好照映潘金蓮在西門家的始入與将出。卻又不僅如此,因月娘本是得了秋菊的情報走來見證虛實,一件珠子箍,在此在彼都是遮掩,但也要有雙巧手穿得出如許花樣來。這裡借了月娘掩飾此來之真意而細審珠子箍的一雙眼道出它“且是好看”,正是貼合金蓮情性的以物見人之筆。《詞話》第一回,潘金蓮尚未出場,作者交代身世一節就說她“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鸾刺繡”。這兩句卻非閑話,以後《詞話》中出現的各種時尚紋樣,便多從金蓮口中道出,并每每引出故事,——此且按下不表。今先看這珠子穿出的“兩邊槅子眼方勝兒,周圍蜂趕菊”。穿綴珠子方勝的頭箍有江蘇武進明王洛家族墓地二号墓出土的一件,為王昶妻徐氏之物,中間一個珠子方勝,兩邊是金鑲寶的花朵,花朵之間又有珠子穿的折枝花,大約也是芝麻花之類,隻是珠子剝蝕太甚,不能認得真切。槅子眼方勝原是宋金以來廣為流行的傳統紋樣,比如山西稷山馬村金代墓中的磚雕仿木作格扇門:槅心圖案颠倒看來總是槅子,放遠看,卻是方勝裡套着槅子,槅子裡套着方勝。周圍四角或是枝葉捧出的花朵,或是翻卷的草葉(圖8-1)。《詞話》所雲“槅子眼方勝兒”,當與它相去不遠。一枚玲珑卍字青玉牌亦即玉春勝是明代實例(圖8-2),可見前後相承的軌迹,春勝周圍四個角填的是折枝牡丹。“周圍蜂趕菊”之“周圍”,便是那四角。蜂趕菊卻也是潘金蓮喜歡的紋樣,第十四回,李瓶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金蓮打扮了,“從外搖擺将來”,“上穿了沉香色潞雁銜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绫豎領,妝花眉子,溜金蜂趕菊鈕扣兒”。此溜金者,鎏金也,亦即鍍金。蜂蝶趕菊或趕花也是傳統紋樣而特别流行于明代,前面舉出的蝶趕花金梳背即是一例。用作鈕扣,則必要兩隻蜜蜂或蝴蝶相對,中間抱個大花朵,如此成就鈕扣的扣和襻,南京太平門外闆倉徐俌夫婦墓出土的金蜂趕花鈕扣以及分别出自江西南城明益端王夫婦墓與益莊王夫婦墓的鎏金嵌寶蝶趕菊鈕扣,是它的式樣之大略。至于方勝周圍亦即四角的蜂趕菊,止取它鈕襻的部分就好了。

圖3金鑲寶珠子耳墜南京郊區出土

圖4明人容像局部故宮藏圖6明遊元潤妻汪氏容像局部屯溪博物館藏

圖5-1珠子箍江蘇武進明王洛家族墓地一号墓出土(王洛妻盛氏物)

圖5-2珠子箍湖北蕲春蕲州鎮九龍咀明墓出土

圖7珠子箍江蘇武進王洛家族墓出土(王昶妻徐氏物)

圖8-1山西稷山馬村金墓磚雕

圖8-2明玲珑卍字青玉牌(玉春勝)

圖9-1金蜂趕花鈕扣南京太平門外闆倉徐俌夫婦墓出土

圖9-2鎏金嵌寶蝶趕菊鈕扣江西南城益端王夫婦墓出土

圖9-3鎏金嵌寶蝶趕菊鈕扣江西南城益莊王夫婦墓(繼妃萬氏物)以物色串聯情色,是《金瓶梅詞話》的獨到之處,運用之純熟,排布之妥帖,中國古典小說中幾無他作可及。如果說作者的本意是在物與人的周旋中宛轉叙事,那麼數百年後我們得以藉此辨識物色,進而見出明代生活長卷中若幹工筆繪制的細節,也算沒有辜負《詞話》作者設色敷彩的一番苦心。

本文圖版來源:圖1-1、圖2-2:常州博物館藏;圖1-2、圖5-1、圖7:武進博物館藏;圖2-1:南京博物院藏;圖3、圖9-1:南京市博物館藏;圖4:楊新等《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明清肖像畫》圖三九,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圖5-2:蕲春博物館藏;圖6:《屯溪博物館館藏珍品集》圖一四九,文物出版社,2015年;圖8-1原址保存;圖8-2:中國文物信息咨詢中心《中國古代玉器藝術》圖三〇〇,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年;圖9-2、3:江西省博物館藏。除列舉書名者,均為筆者觀展所攝,器物命名悉出己意。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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