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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關雎》解人難

時間:2024-11-08 11:58:30

撰文/趙長征

《詩經》的第一篇《周南·關雎》,在今天的讀者看來,是一首典型的愛情詩: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按照今天一般的注解本,這首詩是寫一個男子,愛上了一個窈窕淑女,睡着醒着都想着她,輾轉反側,相思入骨。他想象着,以後有一天能夠彈琴鼓瑟來親近

她,能夠敲鐘打鼓來迎娶她。總觀全詩,關雎和鳴,荇菜參差,春水潺潺,春心蕩漾,秀麗的自然風景之中,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是那樣的純淨美好。

然而,原詩的本意,真的就是這麼簡單嗎?非也。因為這首詩被放在了《詩經》的開頭,是一首極具代表性的作品,所以曆來就引起了極大的重視,對它的解釋,牽涉到整個《詩經》學闡釋體系的根本性理論問題,所以造成了非常複雜的局面。

孔子就非常重視《關雎》。他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這是說《關雎》符合他心目中“中和”的美學标準,快樂而不放蕩,悲哀而不痛苦,一切都是有節制的。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殘篇《孔子詩論》中,提到了《關雎》,說:“《關雎》以色喻于禮。”“《關雎》之改,則其思益矣。”“……好,反納于禮,不亦能改乎?”“以琴瑟之悅拟好色之願,以鐘鼓之樂……”關于這些論述,許多學者都做出了自己的解釋,莫衷一是。我們對此的大概理解是,《關雎》是用人的好色來比喻君子對“禮”的追求。人莫不好色,但是通過琴瑟、鐘鼓的作用,自我反思,最終達到“禮”的節制。這就是“改”。“改”對于個人來說,是一種道德修養上的進步,而進一步向社會推廣,就可以起到移風易俗、“風天下而正夫婦”的作用。

到了漢代,研習《詩經》的有齊、魯、韓、毛四家。前三家屬于今文經學,主要興盛于西漢。西漢時的大曆史學家司馬遷就是研習《魯詩》的,他在《史記》中的說法,可以代表《魯詩》的觀點。《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稱:“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史記·儒林列傳序》則說:“周室衰而《關雎》作。”另有《列女傳》卷三“魏曲沃負”一條:“周之康王夫人宴出朝,《關雎》起興,思得淑女以配君子。”這也是《魯詩》說。

《韓詩》學派雖然與《魯詩》說法不同,但是都一樣認為《關雎》是刺詩。王應麟《詩考》卷六引《韓詩序》稱:“《關雎》,刺時也。”《後漢書·明帝紀》稱:“昔應門失守,《關雎》刺世。”李賢注引薛君《韓詩章句》則說:“詩人言雎鸠貞潔慎匹,……今時大人内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

《齊詩》說并沒有明言美刺,此不具引。

而對後世影響最為巨大的《毛詩》學派,則屬于古文經學,它于東漢興起,最終擊敗了齊、魯、韓三家,取得了《詩經》學的獨尊地位。《毛詩》的《關雎序》是這樣總結《關雎》的創作本意的:

《關雎》,後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從表面上看,《毛詩》學說與魯、韓兩家最大的不同,就是把《關雎》看作是頌美詩。而實際上,差距并沒有那麼大。魯、韓兩家對于《關雎》文本本身的解釋,也仍然是正面的,是以詩歌美好的内容去諷刺當時無德的周王。不同的,隻是詩的用途不同罷了。

那麼,怎麼理解《毛詩·關雎序》的這段話呢?它說,《關雎》是贊美後妃的品德的。後妃每天都琢磨一些什麼事情呢?今天許多讀者看夠了宮鬥電視劇,馬上就會說,後妃每天最操心的,當然是想盡辦法争寵、固寵,努力生兒子,并幹掉别的女人及其兒子了。或許這是對的,但是漢代人不這麼看。恰恰相反,他們眼中的這個後妃,每天就忙着幫夫君找妾媵。因為夫君操勞國事,實在太忙啦,這種找妾媵的後勤工作就應該由賢妻來承包。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以翻譯成:秀外慧中的好女子啊,真是君子的好伴侶。這個“淑女”,指的又是誰呢?《毛傳》:“言後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對此疏解道:“後妃既有是德,又不妒忌,思得淑女以配君子,故窈窕然處幽閑貞專之善女,宜為君子之好匹也。”

按照這種解釋,“淑女”不是指後妃,而是指美麗善良、幽閑貞專的好女子。賢良的後妃就希望幫夫君找到更多的窈窕淑女,來和她一起陪伴夫君,輔助他成就王業。而且她為了找到這種淑女,真是操碎了心,那個“寤寐求之”喲,那個“輾轉反側”喲,上窮碧落下黃泉,求不到淑女,簡直就要活不下去了。而且,她并不完全看重美色,主要還是看重品德與才能。她也絕對不會傷害那些淑女,你完全不必擔心她搞引蛇出洞那一套陰謀詭計。她毫不嫉妒,大公無私,甜蜜地與自己召來的這些淑女一起服侍、輔佐君王,資源共享,合作共赢,一起建設禮樂社會。

所以,按照《關雎序》的解釋,這首詩根本就不是寫男女相思,純粹是寫後妃求淑女。面對如此高尚的後妃,我們除了為自己思想意識水平的低下而羞愧難當之外,也不禁産生懷疑,這種說法符合人性嗎?真的可信嗎?漢儒的這種思路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讓我們再回憶一下孔子說的那句話:“《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他似乎并沒有把這首詩和“後妃之德”聯系起來。我們隻要仔細核對一下,就會發現前面所引的《關雎序》中的句子,其實是把孔子的話拆開來,塞進一些别的詞句,就弄出了那幾句别别扭扭的話來了。表面上,孔子的話得到了特别的尊重,實際上,拆卸重組之後的新理論已經與孔子的原意差了十萬八千裡。

孔子對整個《詩經》,有一個總體的評價:“《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在孔子看來,《詩經》的思想是純正無邪的。但是,如果一上來第一篇就是一首愛情詩,許多視政治教化理念為生命的儒家經師很難接受。愛情詩,而且是這麼深刻的男女相思,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這怎麼會“無邪”呢?所以,這些學者認為,孔子把《關雎》放在《詩經》第一篇一定不是為了誨淫誨盜,一定是要宣揚“思無邪”,是有微言大義的。于是他們充分發揮想象力,去探索《關雎》的政教意義,可能經過非止一代人的艱苦努力,最終搞出了一個“後妃之德”的學說出來。

《毛詩》學派影響一直很大,從漢至北宋前期,統治了千年之久,直到宋朝人才開始修正它的說法。北宋歐陽修的《詩本義》,認為君子、淑女指的是周文王和他的正妃太姒。南宋朱熹的《詩集傳》更進一步,他大概覺得《關雎》贊美後妃不嫉妒的說法實在有悖常理,于是改了解釋,說這首詩是周文王的宮人贊美新嫁過來的太姒。“周之文王,生有聖德,又得聖女姒氏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貞靜之德,故作是詩”。

此後很長時間,《詩經》學家們的解釋基本上都還是在毛、朱二家的學說框架内打轉,也有少數生發齊、魯、韓三家義的,總體來說沒有多少新意。到了清代,終于有了新的突破。姚際恒在《詩經通論》中力駁《毛詩》之謬,連帶朱熹的《詩集傳》也一并批評了:

《小序》謂“後妃之德”,《大序》曰“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因“德”字衍為此說,則是以為後妃自詠,以淑女指妾媵。

其不可通者四:雎鸠雌雄和鳴,有夫婦之象,故托以起興。今以妾媵為與君和鳴,不可通一也;“淑女”“君子”,的的妙對,今以妾媵與君對,不可通二也;“逑”“仇”同,反之為匹,今以妾媵匹君,不可通三也;《常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雲“琴瑟友”,正是夫婦之義。若以妾媵為與君琴瑟友則僭亂,以後妃為與妾媵琴瑟友,未聞後與妾媵可以琴瑟喻者也,不可通四也。夫婦人不妒則亦已矣,豈有以己之坤位甘遜他人而後謂之不妒乎?此迂而不近情理之論也。《集傳》因其不可通,則以為宮中之人作。夫謂王季之宮人耶?淑女得否何預其哀樂之情!謂文王之宮人耶?諸侯娶妻,侄娣從之,未有未娶而先有妾媵者,前人已多駁之。況“琴瑟友之”,非若妾媵所敢與後妃言也。……此詩隻是當時詩人美世子娶妃初昏之作,以見嘉耦之合,初非偶然,為周家發祥之兆。自此可以正邦國,風天下,不必實指出太姒、文王,非若《大明》《思齊》等篇實有文王、太姒名也。

姚際恒批駁毛、朱,雄辯有力。方玉潤《詩經原始》對此頗為激賞,但是又認為姚氏自己提出的“世子娶妃”說不夠先進,“仍不能脫前人窠臼”。方氏的觀點是:“竊謂風者,皆采自民間者也,若君妃,則以頌體為宜。此詩蓋周邑之詠初昏者,故以為房中樂,用之鄉人,用之邦國,而無不宜焉。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鹹歸于正,則民間歌謠亦何從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耶?”把《關雎》解釋為歌詠新婚,這是一大進步。

比方玉潤更早一些的崔述在《讀風偶識》中說:“細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寫其哀樂之情耳。”實際上,這已經開始掙脫傳統經學的束縛,向愛情詩的說解邁進了。而真正把《關雎》理解為純粹的愛情詩,則已經是現代的事情了。

20世紀20年代,胡适和顧颉剛等《古史辨》派學者,猛烈攻擊封建經學,提出應該恢複《詩經》文學的本來面目。胡适在1925年5月寫的《論<野有死麕>書》(後收入《古史辨》第三冊)中說:“南歐民族中,男子愛上女子,往往攜一大提琴至女子的窗下,彈琴唱歌以挑之。吾國南方民族中亦有此風。我以為《關雎》一詩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亦當做‘琴挑’解。舊說固謬,作新昏詩解亦未為得也。”

劉大白寫于1926年的《白屋說詩》(正式結集出版于1929年)中這樣評論《關雎》:

說它是結婚歌的,因為第四第五兩章,有“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話,似乎是結婚以後的事情,所以有這一說。其實這都是那位單相思的詩人,想象中的預備;而此詩不過是一篇片戀的戀歌罷了。

聞一多《風詩類鈔乙》也采用了劉氏的說法:“女子采荇于河濱,男子見而悅之。”“四五兩章末二句設言既得後之情事。”

我們今天已經不必為古代的經學理論束縛自己的思想了。但是要說清楚《關雎》,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首詩之所以難以索解,很大一個原因是前三章與後兩章内容不一緻。如果是表達相思的愛情詩,那四、五章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又是一種什麼情況?如果是賀新婚的詩,周代貴族男女結婚之前都是不見面的,一切由父母媒妁做主操辦。那麼前三章的“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刻骨相思就有點莫名其妙了。劉大白首創的單相思戀歌、想象婚後情景的說法,可以調和這個矛盾。所以許多注譯家都采用了此說,如餘冠英《詩經選》、程俊英《詩經譯注》等。

20世紀的很長一段時間内,許多研究者喜歡将國風說成是下層勞動人民的歌謠,包括《關雎》。朱東潤寫于1933年的論文《國風出于民間論質疑》就系統地提出了異議。對于《關雎》,朱先生說:“觀詩中淑人、君子之稱,鐘鼓、琴瑟之器,詩人所指,自為統治階級。”這種意見是正确的。琴瑟、鐘鼓,都是貴族才能擁有的貴重之物,下層百姓是與之無緣的。胡适的《關雎》“琴挑”說,雖然頗為浪漫,而且後來得到了許多人的喜愛和進一步發揮,但是不太符合實際。李山指出:“男的家裡有琴、有瑟,到女孩子家門口來彈奏,隻要老丈人、大小舅子不出來收拾你就行。但後面的‘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就有問題了。這像求愛嗎?古代青銅鐘,最簡單也三件一套,需要架子懸挂,同時還有鼓,擺出來好大的排場。想追求姑娘,先組織個樂隊,大家一起組團去追求,追上了又算誰的呢?”(《風詩的情韻——李山講〈詩經〉》)

在20世紀90年代以後,越來越多的學者不再僅僅滿足于從純粹文學的角度來研究《詩經》,而更多地從曆史、考古、文化等多方面來考察它。

馬銀琴《兩周詩史》認為“鐘鼓之樂,尤其是鐘樂為天子諸侯專有”;“《關雎》之詩,亦應為周王室之歌”;“《關雎》本應為周王室樂歌,其産生時代當在幽厲之後的東周平王之世”;“在以婚姻聯盟構成政權基礎的周代社會,婚姻不僅是合二姓之好以繼後世的大事,更關乎社稷之存亡,幽王廢申後、嬖褒姒而身死國滅,詩人或感于此而作此‘求淑女’之歌。‘周道衰,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與‘樂得淑女以配君子’義合,當得詩人本義”。這頗有一些《魯詩》學派的味道。李山則更多繼承、發揮了方玉潤的說法,認為《關雎》是祝賀新婚夫妻的詩。周穆(檀作文)《且聽風吟:詩經與愛情》一書也認為,“君子”和“淑女”分别指的是周天子跟周王後,《關雎》是“天子之樂”,是周人的婚禮進行曲,調和了諸家意見之後,也不乏自己的新意。

《關雎》研究史,是一部《詩經》研究史的縮影。《詩經》走過漫長的封建經學時代,承擔了厚重的政教功能。新文化運動以後,學者們就常常說要還《詩經》以(文學的)本來面目。但《詩經》作為一部古老的先秦文獻,其内容絕非“文學”二字所能完全涵蓋,即使是文學性最強的“國風”部分也不行。所以,對于單純從文學角度來研究《詩經》的欲望,應該加以适當克制,否則容易陷于遊談無根的幻想。我們要還《詩經》以本來面目,還需要繼續求索。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對外漢語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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