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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搖響玉玲珑

時間:2024-11-08 11:54:29

圖1寶甯寺明代水陸畫·堕胎産亡局部采自《寶甯寺明代水陸畫》明人的衣裳沒有口袋,若幹物件可以挂在腰間,如香囊、香袋、荷包、鑰匙,女人多半用了這樣的方式。《金瓶梅詞話》第二回,“香袋兒身邊低挂”,此潘金蓮也。第十二回,金蓮與小厮琴童偷歡,“背地裡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金香囊股子葫蘆兒也與了他,系在身底下”。第七十八回道正月節裡月娘“打扮的鮮鮮兒的”,更是叮當一身:“頭戴翡白绉紗金梁冠兒,海獺卧兔,白绫對衿襖兒,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绫寬襕裙,耳邊二珠環子,金鳳钗梳,胸前帶着金三事兒㩟領兒,裙邊紫遍地金八條穗子的荷包,五色鑰匙線帶兒,紫遍地金扣花白绫高底鞋兒。”月娘胸前一副金三事兒,暫且放過一邊,潘金蓮的“香袋兒身邊低挂”,在山西右玉寶甯寺明代水陸畫中先可觑得大概。順便還可以看到,《詞話》緊接着的一句“抹胸兒重重紐扣”,水陸畫中的婦人也是如此這般。男人卻多是把各樣物事納入袖中。第二十回,李瓶兒九兩重的一個䯼髻交給西門慶到銀匠那裡另外打首飾,于是“西門慶袖了䯼髻出來”。第三十八回,韓道國的兄弟韓二搗鬼“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讨酒吃,袖子裡掏出一條小腸兒來”。第四十六回,應伯爵與謝希大在西門慶家整吃了一日,“頂颡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帶減碟倒在袖子裡”。可見連吃食也是可以籠在裡邊的。

至于随身攜帶的汗巾,則不論男女通常都是把它揣在袖子裡。随身帶着的小用具也便拴在汗巾角上,——汗巾兩頭都有細撮的線穗,或叫作須子,雅稱便是流蘇,《詞話》第五十九回,“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绫雙欄子汗巾兒,上一頭拴着三事挑牙兒,一頭束着金穿心盒”,即是此等情形。第五十七回,“且說西門慶聽罷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鑰匙兒開了,取出一封銀子”。所謂“汗巾上的”,則即須子上頭拴的,《西遊記》第七十三回稱黃花觀的道士“于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绫汗巾來,汗巾須上系着一把小鑰匙,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續金瓶梅》第十二回“劉學官雪中還債”,道劉學官娘子同月娘說了幾句話兒,“就取過那匣子來,袖子裡拿出個汗巾,一把小鑰匙開了,取出五封銀子”。這倒不是續書刻意效法前書,卻是因為如此做法是一直延續下來的。

西門慶汗巾上一頭拴着“三事挑牙兒”中的挑牙兒,原是三事裡的一事,此外的兩事為耳挖和鑷子,而每常以挑牙為領軍喚作“三事挑牙兒”,前面或加個“一副”。《詞話》第五十九回,鄭愛月兒又向西門慶袖中“掏出個紫绉紗汗巾兒,上拴着一副揀金挑牙”。第八十三回,春梅為金蓮遞柬與陳經濟,經濟“一面開櫥門,取出一方白绫汗巾、一副銀三事挑牙兒答贈”,春梅歸來告訴金蓮說:“他看了你那柬帖兒,好不喜歡,與我深深作揖,與了我一方汗巾、一副銀挑牙兒相謝”。“揀金挑牙兒”,是銀挑牙兒上複以金絲嵌出紋樣,紋樣自然精細非常,因為一副三事挑牙兒原本就是小小的。相比之下,陳經濟酬謝春梅的一副銀挑牙兒就式樣尋常了。

“三事”也可以用作佩飾,而“三事”之“三”又是一種泛指,不足三事與多于三事,都不妨以“三事”概稱,常見的組合是挑牙兒和耳挖。每事都有一根系鍊,總束事件兒的花題造型通常取用如意雲朵,雲朵内再鋪排紋樣。蘇州博物館藏一副明代金鑲玉三事,雲朵式的花題内是個镂金的無腸公子,花題金框下緣的三個小環裡系了三挂金鍊,當心一挂底端是金挑牙兒和金耳挖,中腰拴着一個玉馬,兩邊系鍊各綴一個上覆金葉的水晶紫茄。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一副金事件兒,花題已失,所存七事為金錾四季花卉荷葉蓋罐一、金錾四季花卉玉壺春瓶一、金剪刀一、金錾花粉盒一、金錾摩竭柄解錐一對。解錐殘了一柄。錾花粉盒上下兩面紋樣不同,一面是蓮塘鹭鸶,一面是山石孔雀。除了粉盒和解錐,諸事都隻是象生亦即仿真的“百物形”。月娘胸前帶着的金三事兒㩟領兒,便是這一類。圖2-1金鑲玉玎珰七事蘇州博物館藏

圖2-2金鑲玉玎珰七事局部

圖3-1金事件兒·粉盒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

圖3-2金事件兒·荷包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

圖3-3金事件兒·荷葉蓋罐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

圖3-4金事件兒·剪刀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

圖3-5金事件兒·解錐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

圖3-6金事件兒·玉壺春瓶四川平武苟家坪明土司墓出土“胸前搖響玉玲珑”,卻是佩飾中的别一種。《詞話》第七回:西門慶看到的孟玉樓是“上穿翠藍麒麟補子妝花紗衫,大紅妝花寬欄,頭上珠翠堆盈,鳳钗半卸”;“二珠金環,耳邊低挂”;“但行動,胸前搖響玉玲珑”。第五十九回道那“鄭愛月兒出來,不戴䯼髻,頭上挽着一窩絲杭州攢,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露着四鬓,雲鬓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着翠梅花钿兒,周圍金累絲簪兒齊插,後鬓鳳钗半卸,耳邊帶着紫瑛石墜子,上着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胸前搖琱珰寶玉玲珑,正面貼三顆翠面花兒,越顯那芙蓉粉面”。“胸前搖響玉玲珑”“胸前搖琱珰寶玉玲珑”,便是明顧起元《客座贅語》中說到的“以金、珠、玉雜治為百物形,上有山雲題若花題,下長索貫諸器物,系而垂之,或在胸曰墜領,或系于裾之要曰七事”。因它“但行動”,便“搖響”,故又名作“玎珰”或“玎珰七事”。此“七事”也與“三事”一樣,是一個概稱,即一挂中的事件兒未必拘限于“七”。湖北蕲春劉娘井明荊端王次妃劉氏墓出土金鑲寶玎珰一副,長及尺馀,頂端為下覆的一個荷葉花題,其下垂系三挂金鍊,中間一挂綴着金嵌寶花朵、金疊勝、銜花結的雙魚,兩邊對稱系着象生葫蘆、石榴、柿子、帶葉的鮮桃和荔枝(圖4-1)。出自蕲春明荊恭王朱翊钜夫婦墓的一副,頂端花題和中間的金鑲玉圓闆分别做成四幅小品畫,金累絲的裝飾框裡兩面各成畫幅。花題一面是金摺絲鑲珠嵌玉折枝茶花,一面是金摺絲鑲玉石榴黃鳥,每個石榴嘴邊都點了金粟粒做成的幾顆石榴籽。金鍊拴着的一對金玉折枝石榴分置于金鑲玉圓闆上下。圓闆一面嵌着玲珑玉,——草坡山石間一隻口銜瑞草的鳳凰,玉鳳回首處是枝頭的一隻小鳥,下方一大朵玉牡丹。另一面的金累絲畫框裡是一幅人物小品:牡丹、松枝、竹林山石布景,松間竹畔的玉人頭戴小冠支頤倚坐在山石邊,濃蔭裡小鳥栖枝探身下望。底端三事是一對玉花高聳的金累絲花盆分綴兩邊,滿插着金玉花枝的一個累絲花瓶垂系在中間。打造、編結、摺絲、累絲、鑲嵌、攢簇,正是衆工會聚,而“以金、珠、玉雜治為百物形”(圖4-2)。出自王室,自然材質華貴,做工講究,但也不是民間不可及,因它不在禮制規範之内,計較的不過是财力。《詞話》筆下之物,或與此相去不遠。而行院中人的打扮實與富室娘子一般不差,此所以作者又借了“蠻小厮”春鴻之口道出鄭愛香和愛月兒的容儀,說是跟着西門慶到了一座大門樓,裡面見了兩位娘娘,遂被潘金蓮笑作“趕着粉頭叫娘娘起來”(清顧張思《土風錄》卷十七“娘娘”條:“娘娘,奴婢稱主母曰娘娘。”)。圖4-1金鑲寶玎珰湖北蕲春明荊端王次妃劉氏墓出土

圖4-2a金鑲玉玎珰荊恭王朱翊钜夫婦墓出土

圖4-2b金鑲玉玎珰荊恭王朱翊钜夫婦墓出土

圖5-1鴻雁紋銀穿心盒日本大和文華館藏

圖5-2穿心盒内蒙古巴林左旗白音敖包鄉出土作為佩飾,與三事兒同在一處的還會有盛着香茶的小盒,也有粉盒或脂盒,制作秀巧差不多是一緻的。《詞話》第十一回中說西門慶“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五回,道狄希陳“把手往寄姐袖子裡一伸,掏出一個桃紅汗巾,吊着一個烏銀脂盒,一個鴛鴦小合包,裡邊盛着香茶”。香茶盒兒與烏銀脂盒都是拴在汗巾角上,即汗巾兩頭的須子上面。那麼小盒該做成什麼樣式才會方便系結?習見的方式,是小盒外緣做出一個圓環,即如前面舉出的平武明土司墓出土一副金事件兒中的一枚粉盒。此外一種特殊樣式,便是前引《詞話》第五十九回西門慶袖子裡白绫雙欄子汗巾兒上一頭束着的金穿心盒。

穿心盒的使用雖然算不得普遍,但從唐代到明清,傳世和出土的實物并不鮮見,因可顯示出傳承線索。雖質地不一,但造型與形制大抵相同,即多為扁圓;子母口,是為着它扣合得緊;大小不盈寸,自有袖藏之便。奈良大和文華館藏一件約當晚唐的金花銀鴻雁紋圓環式小盒,高2.1厘米,直徑4.2厘米(圖5-1)。内蒙古巴林左旗白音敖包鄉出土一枚遼代骨質粉盒,尺寸與形制都與它相近(圖5-2)。黑龍江省阿城金齊國王墓男性墓主人懷中有一方素絹汗巾,巾角用綠絲縧穿了一個菱角形的白玉墜,玉墜下邊系一個穿心盒。南京市西天寺宋墓出土一枚穿心盒,系以可方便揭下來的金箔,分别包在盒蓋與盒底,上下扣合之後,露出一圍燦燦金邊(圖5-3)。明代穿心盒的質地多為金銀,揚州市郊西湖蜀崗村明代火金墓出土銀錾牡丹雙鳳穿心盒(圖5-4),出自湖北明荊恭王朱翊钜夫婦墓的一枚金盒上下分别錾刻騰挪在祥雲間的二龍戲珠(圖5-5),蕲春大徑橋明永新王朱厚熿墓出土金盒造型如球,不過中心有孔可以穿系卻是一樣的(圖5-6)。穿心盒裡或盛脂粉或盛香茶,脂粉便于補妝,香茶方便清潔口腔。男人随身帶着的便多是香茶,前引《詞話》第十一回,西門慶“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即是如此。也因此第五十九回西門慶和愛月兒飲夠多時,遂從袖裡取出金穿心盒來,“鄭愛月兒隻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卻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所謂“補藥”,原是得自胡僧的春藥。圖5-3a穿心盒南京市西天寺宋墓出土

圖5-3b穿心盒(打開)

圖5-4銀錾牡丹雙鳳穿心盒揚州市郊西湖蜀崗村明代火金墓出土

圖5-5金穿心盒湖北明荊恭王朱翊钜夫婦墓出土

圖5-6金穿心盒蕲春大徑橋明永新王朱厚熿墓出土穿心盒裡置放此類物事,似也不是蹈空之筆,且不論作者是否有所憑藉,看官總會想到唐人蔣防《霍小玉傳》裡的一節:小玉為李生所負,飲恨而亡,此後李生的日子便不得安甯,娶妻納妾而每每生出些白日作怪的故事。一日李生自外歸,妻子盧氏方鼓琴于床,“忽見自門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圓一寸馀,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墜于盧氏懷中”。合子,即盒子,它的“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原是未曾開啟時所見,那麼輕絹自然不是盒中物,“中有”之“中”,該是穿盒而過的意思,那麼這一個小小的“斑犀钿花合子”,正是通常随身帶着的穿心盒。“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殺觜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引琴撞擊其妻,诘令實告”。相思子,叩頭蟲,發殺觜,驢駒媚,都是帶着色情含義的物事(參周紹良《唐傳奇箋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175-177頁),李生所以要有一番咆哮。再回過頭來看《詞話》,第七十九回西門慶之死,正是特特系在這納于袖中滿盛色欲的穿心盒上,而第四回“淫婦背武大偷奸”,道西門慶“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裡面盛着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一始一終,前後照映,穿心盒之“穿心”二字,竟好像是雙關語,至此更教人會得《詞話》作者運用“物色”構築情節的缜密之思。圖版來源圖1,采自山西省博物館《寶甯寺明代水陸畫》,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圖3,四川博物院藏;圖5-1,大和文華館藏;圖5-2,南京市博物館藏;以上均承收藏單位惠允觀摩并拍照;此外皆為觀展所攝,器物命名亦悉出己意。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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