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的一篇題為《想北平》的散文中寫道:“雖然我生在那裡,一直到廿七歲才離開。以名勝說,我沒到過陶然亭,這多可笑!”可見陶然亭在老北京人心目中的位置。不僅如此,許多外埠作家在回憶北京的文章中,也常常提到陶然亭。20年代丁玲寓居北京的那段時間裡,對陶然亭似有偏愛。姚蓬子說她“飄然流浪到北京去”,“沉到一種什麼人也不理解的,也不願意什麼人理解的,隻自己深切地痛感着的頹唐中”,常常“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李向軍、王增如《丁玲傳》)。郁達夫在《故都的秋》一文中說:“不逢北國之秋,已将近十馀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石評梅的《雪夜》說:“愛戀着雪夜,愛戀着這刹那的雪景,我雖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什刹海,北海,公園……”到了20世紀50年代,張恨水《陶然亭》一文說:“陶然亭好大一個名聲,它就跟武昌黃鶴樓、濟南趵突泉一樣。來過北京的人回家後,家裡人一定問:‘你到過陶然亭嗎?’因為這,在三十五年前,我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陶然亭。”(1956年8月20/21日《北京日報》)昔日這些名人往往把陶然亭列在北京名勝之首,這大約是我們今天許多人都想象不到的。
陶然亭是一座曆史名亭,有人稱它與滁州醉翁亭、長沙愛晚亭和紹興蘭亭(亦有作杭州湖心亭)為四大名亭。陶然亭是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由工部郎中江藻在元代建築慈悲庵西側所建三間廳房,亭名取自白居易“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的詩句。因其是當時任窯廠監督的工部郎中江藻創建,故又稱“江亭”。
按照通常的理解,亭是指有頂無牆的建築物,當然也指建築簡單的小房子。如果按前一解釋,其實陶然亭内本無亭。有人慕名陶然亭,費了很大氣力前往,竟不見有頂無牆的亭子,不免感到有些失落。俞平伯《陶然亭的雪》一文說,在一個冬天雪後的下午,約了朋友,從東華門附近的一條小胡同裡,雇了兩輛“膠皮”(就是人力車),向着陶然亭去。下車後,便踏着雪,走過一片原野,看到較高大的屋,覺得或許就是江亭(陶然亭)了,然而“踏穿了内外竟不見有什麼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否則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還是疑問,豈非是個笑話。江亭無亭,這樣的名實乖違,總使我們怅然若失”。張恨水在《陶然亭》一文中也說,“所謂陶然亭,并不是一個亭,是一個土丘,丘上蓋了一所廟宇”。其實,清人已有“軒然列屋敞紗棂,地已名亭未有亭”(《金粟山房詩鈔》卷一○)的詩句,表達了對陶然亭無亭的遺憾和困惑。
陶然亭建成後,特别是乾、嘉以來,直至民國初年,成了士大夫雅集的勝地。清末民初朱彭壽《安樂康平室随筆》卷六雲:“都門為人物荟萃之地,官僚筵宴,無日無之。然酒肆如林,塵嚣殊甚,故士大夫中性耽風雅者,往往假精廬古刹,流連觞詠,暢叙終朝。餘自己醜(1889)入京後,每遇文人雅集,大都在南下窪之陶然亭、龍樹寺,炸子橋之嵩雲草堂、松筠庵,下斜街之雲山别墅、畿輔先哲祠,白紙坊之崇效寺,積水潭之高廟,廣安門外之南河泊等處。”
當時每逢歲時節令、中舉榮升、親朋來京、摯友遠行等,陶然亭是名人宴集的首選之地。
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景觀不同,各具特色,都不乏來陶然亭雅集者,每逢人日、燈節、上巳、清明、重陽等,更是如此。如查慎行《試燈夕吳篁村同年招集陶然亭》雲:“春來日日喜春晴,邀我同遊不夜城。燈火差參亭北面,管弦清脆月初更。”萬光泰《三月三日陶然亭》雲:“修禊詩成過癸醜,得朋占就利西南。”洪亮吉有《清明日同人各攜酒至陶然亭餞吳侍讀錫麒分韻得郭字》詩,《清稗類鈔》“時令類”雲:重陽九月九日,“都人士辄提壺攜榼,出郭登高。南則在天甯寺、陶然亭、龍爪槐等處,北則在薊門煙樹、清淨化城等處,遠則在西山八刹等處”,等等,都是清士大夫詠燈節、上巳(三月三日)、清明、重陽等陶然亭雅集的篇什。
陶然亭最令人陶醉的景色當屬夏秋的蘆花,古今文士詠陶然亭蘆花的詩文頗多,可謂舉不勝舉。清李光地《陶然亭秋望》雲:“為踐夏日諾,閑來坐小亭。蒼蒼葭在水,綿綿隰有苓。秋聲中夜發,蕭屑正堪聽……會友聊雲樂,移文且勒銘。”其中“蒼蒼葭在水”自然會使我們想起《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句,蒹、葭、苓都是水草名,蒹葭指蘆葦。顧太清《鵲橋仙•初冬雲林邀同家霞仙龍爪槐看菊,過陶然亭望西山》雲:“故人邀我,城南訪菊,已過黃花時節。更從何處問秋芳,見一路、霜林殘葉。蒹葭閣下,陶然亭外,剩有寒蘆如雪。冷煙薄霧淡斜陽,望不見、西山重疊。”張問陶《陶然亭雨後》:“江亭西望雨初晴,山擁斜陽欲滿城。秋樹高低都一色,風蟬緩急不同聲。酒能自遠甯辭醉,詩被人知已近名。冠蓋百年遊宴地,蘆花應見古今情。”趙翼《陶然亭》:“聯騎城南得近遊,虛亭遙倚女牆幽。蓼花紅間蘆花白,一片江南八月秋。”曹習庵有“穿荻小車如泛艇,出林高閣當登山”(引自《蕉廊脞錄》卷二“京師陶然亭”)詩句。有評論說,二句脍炙人口,可移作楹聯。近人如郁達夫“在南方每逢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雲雲。
至于冬天,陶然亭賞雪也是古今文士的一大雅趣,有的同僚或摯友,甚至“預訂每遇大雪,不相招邀,各集陶然亭,後至者任酒資”(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十“遇雪聚飲陶然亭之雅會”條)。有位署名沉隐氏《歲暮偕同人騎驢踏雪到陶然亭感作》雲:“身外山林盡無賴,眼中城郭已如斯。蕭疏風雪君休怨,驢背功名總付誰。”(《國粹學報》1905年第1卷第5期)騎驢踏雪訪陶然亭,自當别有一番情趣。俞平伯曾因“江亭無亭,這樣的名實乖違,總使我們怅然若失”,但是陶然亭的雪還是給他留下難忘的印象,以緻多年後還令他“由不得追憶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
陶然亭是進京應試者或同年(舊時科舉考試同科中式者之互稱)雅集及在京士人迎送親友的場所。錢儀吉纂《碑傳集》卷四九:“都下為人文荟萃之薮,遇順天鄉試、禮部會試時,四方至者尤盛。先生(朱筠)每于揭曉前,邀名士五六人為主,廣招通人才俊應試者,擇日大會于陶然亭,開筵劇飲,分韻賦詩,一時品藻,視為優劣。”法式善為重刻《己亥同年齒錄》作序雲:“乾隆癸醜四月,嘗合己亥同舉之士,會于城南陶然亭,作圖焉,而為之記。”(盛昱《八旗文經》卷十三)金朝觐(午亭)《三槐書屋詩鈔》載,因有一同年赴外地任職,遂“招諸同年集陶然亭小飲”賦詩贈别,詩中有“同領春風十載前,幾人今此醉陶然”句。寶廷有題為《陶然亭送香濤如粵張幼樵如閩》詩曰:“人生各有事,安得同止行。各了百年身,甘苦難均平。古今幾賢豪,疇弗有友朋。離别亦習見,别淚例一零。今日天氣佳,有酒且共傾。勿作祖帳觀,聯辔遊江亭。俯視大地闊,仰觀高天青。馀生尚幾何,願醉不願醒。”近代吳芝瑛(字紫英)《吊鑒湖四首》詩中注雲:“往年鑒湖(秋瑾)東遊時,餘集京師諸姊妹于城南陶然亭餞之,以壯其行,鑒湖有《寶刀歌》,傳誦一時。”秋瑾亦曾為此聚會填詞一首,調寄《臨江仙》,小序雲:“陶荻子夫人邀集陶然亭話别,紫英盟姊作擘窠書一聯,以志别緒。駒隙光陰,聚無一載,風流雲散,天各一方,不禁黯然,于焉有感。時餘遊日留學,紫英又欲南歸。”抒發了女俠與衆姊妹陶然亭聚會的無限感慨,而《寶刀歌》則表達出“上繼我主黃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數千百年國恥之奇羞”的悲壯情懷。
陶然亭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朝官、名宿雅集,是同治間的龍樹寺觞詠大會。龍樹寺位于陶然亭西北,據鄧之誠《骨董瑣記•宣南名迹》載,龍樹寺本唐興誠寺,附近的龍爪槐,為嘉慶中補植,其廢亦久,南皮張文襄之洞嘗補種二株,“招名流觞詠其下,今即其地為祠,以祀文襄”。又據劉禺生《世載堂雜憶》載:當時文禁森嚴,“朝士乃不敢妄談時政,競尚文辭,詩文各樹一幟,以潘伯寅(祖蔭)、翁瓶叟(同龢)為主盟前輩。會稽李莼客(慈銘),亦出一頭地,與南皮張香濤(之洞),互争壇坫”。起初李、張二人,尚有文字往還,後來張之洞督湖北學政時,延請李慈銘,李嫌酬少事多,大不高興,遂揚長辭館而去。入京以後,李慈銘屢試不中進士,遷怒于當時之翰林,謂大半皆不學之徒,有人指為是對張之洞而發。同治十年辛未,張之洞湖北學政任滿回京,張、李二人尚未顯裂痕。當時,“朝官名士,氣習甚盛,推奉祭酒”,飨宴時以年長者為盟主。當時張之洞發起觞客于龍樹寺,刻意邀集李慈銘,慈銘也以潘伯寅為盟主之故,許來參與。張之洞發起龍樹寺大會,緻潘伯寅函雲:“四方勝流,尚集都下,不可無一絕大雅集。晚本有此意,陶然亭背窗而置坐,謝公祠不能自攜行廚,天甯寺稍遠,以龍樹寺為佳。”是日與會者,有無錫秦炳文,南海桂文燦,元和陳倬,績溪胡樹,會??趙之謙、李慈銘、吳赓揚,湘潭王闿運,遂溪陳喬森,黃岩王詠霓,錢唐張預,朝邑閻乃兟,南海譚宗浚,福山王懿榮,瑞安孫诒讓,洪洞董文煥。由秦炳文繪圖,王壬秋題詩,桂文燦作記。炳文題圖雲:“時雨乍晴,青蘆瑟瑟,縱論古今,竟日流連,歸作此圖,以紀鴻爪。”自同治末迄光緒初,此數年間,乃為南北清流發生最大摩擦的關鍵。南派以李慈銘為魁首,北派以張之洞為領袖,不複有南北派共聚一堂的雅集了。
陶然亭既然是士大夫聚會的所在,除留下許多詩賦之外,還有諸多楹聯佳作,為人樂道。如“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為著名學者翁方綱所撰。梁章钜《楹聯叢話》卷之三:“觀音大士祠聯最多,惟京師陶然亭中數聯勝于他處,而均忘撰者姓名。聯雲:‘法雲廣蔭無遮會;慧日高懸有相天。’又雲:‘泡影乾坤,妝成寶相;色香世界,幻出空花。’又雲:‘蓮宇岧峣,去天尺五臨韋曲;蘆塘淼漫,在水中央認補陀。’則雅切陶然亭景物矣。”卷之二:“林少穆(則徐)有集句題京師陶然亭聯雲:‘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龛。’亭中楹帖當推此為第一。”至今,陶然亭有創建者江藻及齊白石、郭沫若等人所題匾額。
清代在陶然亭留下足迹和詩文、楹聯、匾額者,有朝廷高級官員、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學者,如李光地、查慎行、趙翼、翁方綱、洪亮吉、龔自珍、魏源、顧太清、趙之謙、李慈銘、翁同龢、王闿運、張之洞、王懿榮、孫诒讓、康有為、譚嗣同、林則徐、秋瑾,近人齊白石、郭沫若等等,這個名單還可開列得很長,陶然亭的顯赫名聲和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後,由于時局的動蕩等原因,陶然亭的名聲雖在,然而逐漸失去往日的繁盛,趨向衰敗。丁玲于1952年在清華大學中文系的一次講演時說:“我在北京做學生的時候(筆者按,丁玲于1924年曾在北京大學旁聽文學課),讀了寫陶然亭的詩,又聽人家說陶然亭如何如何好,于是去了,一看,便真的覺得陶然亭好了。”那時的陶然亭,不過“一片蘆葦,幾個土堆”,人迹稀少,景色荒涼,但因其與觀景人孤獨寂寞、苦悶凄涼的心境相契合,所以感覺好罷了(見李向東、王增如《丁玲傳》)。30年代,一篇未署名的《故都秋色》中也道出了陶然亭一派凄涼:“明月蘆花秋蕭瑟,風流勝地成廢墟。”登上陶然亭,一副凄涼景象映入眼底。昔時文人騷士吟詠所在,今日成了任人憑吊亡魂的處所。這風流遺迹成了無人經管的廢墟,令人驚懷于滄桑變幻之速(《新生活周刊》1935年第1卷68期)。前引《安樂康平室随筆》(成書于1940年)談及當時的陶然亭也說:“世變風移,别趨時尚,凡舊稱名勝諸地,當時之應接不暇、冠蓋如雲者,今皆阒寂荒涼、車馬絕迹矣。豈地氣果有衰旺,亦随人事為轉移耶!”從以上文獻和詩文中,可以大體領略從清乾嘉以來直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陶然亭的興衰軌迹。
在20世紀的前二十多年裡,作為以士大夫雅集之所聞名的陶然亭顯得敗落,卻有當時鮮為人知的另一種輝煌,陶然亭、慈悲庵是中國共産黨早期領導者從事革命活動的場所,那裡曾有李大钊、毛澤東、周恩來、鄧中夏、恽代英等人活動的足迹。近年公園内開辟了“紅色夢”展示區,為後人留下紅色的記憶。
20世紀50年代初,北京市政府決定以陶然亭、慈悲庵為中心開辟陶然亭公園。清理葦坑,引水造湖,植草種樹,建造亭榭,并将中南海雲繪樓、清音閣及東西長安街牌樓遷建園内。後來,又于園内建造高君宇烈士墓、石評梅女士之墓。七八十年代,還仿照國内各地名亭,建成華夏名亭園。陶然亭創建三百多年來,從最初以士大夫雅集聞名,到革命先驅者進行秘密革命活動之所,如今已成廣大人民群衆消閑娛樂和重溫革命曆史傳統的園地。
陶然亭可記述的遺迹和故事很多,如慈悲庵内的遼壽昌五年慈智大德經幢、金天會九年經幢,對遼金時期今北京地區流行佛教及确定金中都位置,具有重要史料價值。雖然以往許多遼金石刻資料彙編中都有著錄,但是作為遼金史學者能目睹實物,自然感到親切。其它如園内賽金花墓、香冢、鹦鹉冢等遺蹤,此行未及尋覓,園内許多刻石、楹聯等也不曾細細品讀,隻好留待下次再來尋蹤和體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