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輔聖
林風眠是20世紀中國繪畫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畫家。其重要意義,不僅在于他作為中西融合派的代表,以引人矚目的話語訴求和創作成就充實了20世紀繪畫史,而且因為他獨特的人生際遇和富于意味的應對方式,集中而鮮明地承載着20世紀繪畫史所特有的文化語境。
林風眠出生于廣東梅縣的一個鄉村畫師之家,20歲時赴法求學,接受了系統的西方學院式教育。1926年歸國,他先後執掌北京美術專門學校和西湖國立藝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直到1938年在抗日烽火中辭去兩校合并後的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主任委員之前,林風眠的前半期人生,可以說是熱烈而輝煌的。他秉承蔡元培“藝術代宗教”的觀念,以宗教般的虔誠把藝術當成改造社會的利器。他發起“北京藝術大會”,組織“藝術運動社”,倡導“藝術運動”,努力推廣“社會藝術事業”和“藝術教育”,為實現“社會藝術化的理想”而付出巨大熱忱。他發表大量的文章,來讨論藝術的本質、功能,以及中國藝術的改進和複興,并言辭激烈地抨擊阻礙藝術發展的勢力和現象。他的繪畫創作,也從留法期間關注人類生存狀态,對人自身進行哲學性思考的傾向,逐漸轉為對社會現實的關切,如《民間》《人道》《人類的痛苦》《休息》《悲哀》《死》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藝術家的藝術救國思想。
在那個特殊年代,救國圖強作為中國人的時代主題,幾乎統攝了政治、經濟、文化的所有領域,藝術價值觀由此而往社會化方向傾斜,乃勢之必然。林風眠與許多同代藝術家的不同之處,是始終沒有忘記藝術自身的特征,當他以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叱咤風雲,意氣風發、慷慨激昂地獻身現實生活時,仍然對藝術自身規律的探索投入了迥異于常人的極大精力。他說:“藝術家原不必為經濟學同政治學一樣,可以直接幹預到人們的行為,他們隻要他們所産生的所創造的的确是藝術品,如果是真正的藝術品,無論他是‘藝術的藝術’或‘人生的藝術’,總是可以直接影響到人們的精神深處。”藝術家對社會的幹預和影響隻能通過藝術自身的方式,正是這一清醒而睿智的态度,為林風眠走向孤獨寂寞的後半期人生架設了平穩過渡的橋梁。20世紀30年代末以還,林風眠從失去學校的領導地位,退隐重慶遠郊的一間破舊倉庫,到抗戰勝利後重歸西子湖執教,再到1951年辭去教職移居上海,繼而又經曆了妻兒出國定居後的長期獨居生活,“文革”中還蒙受牢獄之災,一系列的政治風雲與世态炎涼,使這位少年得志并富于浪漫情懷的藝術家日益收縮其“兼善天下”的社會化角色,而在“獨善其身”的個體化狀态中施展其藝術抱負。林風眠漫長一生中的前40年與後50年,由此形成了由動轉靜、由顯轉隐、由外拓轉内斂的鮮明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