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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鐵畫氣不畫形

時間:2024-11-08 09:55:50


    ◇張渝

苦鐵是吳俊的号,就如昌碩是吳俊的字一樣。然而,“昌碩”比起“苦鐵”來,不僅字義好,而且氣局也大。因此,昌碩也就成了他自己以及後人稱呼用得最多的字。他另外的别号,比如缶廬、老缶用得也比“苦鐵”要多,原因也和我上面說得差不多。但是,我還是想從“苦鐵”“畫氣”等方面來談談我眼中的吳昌碩。

“苦鐵畫氣不畫形”一句,出自《缶廬别存·為諾上人畫荷賦長句》。此前也有人用“苦鐵畫氣不畫形”為題,評述他們眼中的吳昌碩。但是,他們的文章都聚焦在“畫氣不畫形”。至于,“苦鐵”二字,則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種“忽略”當然和個人的寫作側重點有關,但也不排除知識儲備上的某種空缺。一定程度上說,若無“苦鐵”這個号,吳昌碩的“畫氣不畫形”不是不行,而是沒有我們看到的這麼沉雄與厚重。

吳昌碩中年和晚年,斷斷續續刻了很多方“苦鐵”,但不是一直用在其書畫中,而是偶爾用之。翻閱他的作品,以“苦鐵”二字為内容的印,每過一段時間,就又會見到。偶一用之,卻常常憶起,這内在的深意,除卻弗洛伊德、榮格們的潛意識,是否還有我們自身文化中的深層意味?

談這個問題前,我先拐個彎。人類學家克羅伯曾經有個疑問:為什麼天才成群地來?克羅伯本人如何思考這一問題,不得而知。但是19世紀中葉的中國,在稱為海派的畫家群中,我們的确看到了中國繪畫史上的一群天才:虛谷(1823-1896)、趙之謙(1829-1884)、蒲華(1839-1911)、任伯年(1840-1896)、吳昌碩(1844-1927)。在這個天才集群中,我突然想到一句古語:“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然而,這句話,隻适宜天資有欠的“蓬”。如果都是大樹的基因,那結局便是相互輝映,競相出彩。這便是我所理解的“天才為什麼總是成群地來”的原因所在。

在“成群的天才中”,吳昌碩又是最為突出的一位。

吳昌碩曾題有一跋:“畫之所貴貴存我,若風遇箫魚脫筌。”若風遇蕭,如魚脫筌的吳昌碩,也的确從名手如林的“海派”畫家群中脫穎而出。在詩、書、畫、印四個方面,吳昌碩都可樹旗。因此,當我們談論吳昌碩的藝術地位時,首先面臨的問題便是談論他哪個方面的成就。比如是談他的書法,還是談他的篆刻?

本文主要談論他的繪畫。他在書法、詩歌、篆刻方面的成就隻能留作他篇了。

談論海派離不開吳昌碩,談論吳昌碩也離不開海派。繼虛谷、趙之謙、蒲華、任伯年之後,吳昌碩把海派繪畫推向了中國繪畫史的新高度。吳昌碩把海派繪畫的哪個方面推向了新高度?論人物畫甚至技法的全面性,他不如任伯年。論山水畫,不僅吳昌碩,即就整個海派來說,其成就也不足以成為中國繪畫史的一個方面。海派畫家群之傑出者,皆以花鳥名世,而吳昌碩恰恰是把海派繪畫中強調的金石氣、以書入畫、以印入畫、以文如畫的各種主張發展到了新高度。

談論文人繪畫,談論海派,總離不開“金石氣”這個概念。可是,什麼是金石氣?

一種流行的說法是:“金石氣,是中國傳統書法中的一種蒼茫、渾厚、樸拙的表現樣式,金為刀具,石為石碑。”還有一種說法是:“嘉道鹹同時期金石考據學大盛,因之有金石畫派一說。”這種幾近廢話的表述,并不能幫助我們對“金石氣”這一概念做出建設性闡釋。事實上,“金石氣”這一概念的根脈在于八卦裡的乾卦。在乾卦裡,金石氣表征的是高層面、高規格、蒼雄、高古,是公認的法則。

書畫創作中,最易出現的是随意性、輕浮等動作。而“金石氣”恰恰是對“随意性”的制約,它使得輕浮、随意的書寫回到軌道(規則)上來。這才是“金石氣”在書畫創作中的作用與意義。舍此,書畫也能成立,卻可能是另一番景象。當我們談論“金石氣”時,表面上是在談論骨氣、硬度,内在裡講求的是“金石氣”特有的貴氣和高度。

有“金石氣”做底背,吳昌碩的藝術“大器晚成”。

有明以來,尤其是趙之謙之後,大寫意花鳥在“金石氣”的砥砺下,從書法、篆刻、詩詞中汲取養分,到吳昌碩,終至頂峰。以情趣論,齊白石的作品要比吳昌碩的作品有趣兒,也好玩。但以筆墨之厚拙論,齊白石又不如吳昌碩。畫壇之上的“南吳北齊”說,也絕非劃江而治,平分秋色,而是各有千秋。準确地說,吳、齊二人,都分别是中國大寫意花鳥發展譜系中的一個重要節點。

談到大寫意花鳥,不能不說徐渭、陳淳、八大山人。而對吳昌碩影響大的,還是徐渭和八大山人。

梅墨生在比較徐、吳筆下的紫藤藝術時說:“(二人)同在奔放淋漓,同在均以草書入畫,異在徐畫更有天趣,而吳畫更重視‘以作篆之法寫之’,因而更具金石篆籀氣。吳頂禮于徐,但也自有見地,學徐而有自創,因而在《題畫梅》詩中說:‘青藤老人畫不出,破筆留我開鴻蒙。’”“吳昌碩的畫風淋漓奇古,淋漓淵于徐渭,奇古源于八大山人。”如此之說,頗有道理。但是,我們還是必須指出:吳的自開面目,主要還是得益于他的“金石氣”。在“金石氣”上,他優于徐渭。

前文,我已從乾卦解析了“金石氣”這個概念。這裡,就“苦鐵”這個号,我再從五行中考察一番。

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喜歡甜,回避苦。然而,甜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易于遺忘,而苦澀卻讓人記憶深刻,經久難忘。為什麼?從五行來看,甜屬木,易揮發;而苦屬金,易沉澱。這也是人生記憶中,苦難記憶總是久遠的原因所在。這一點,包括吳昌碩本人也未必完全有認識。

1884年,41歲的吳昌碩刻下苦鐵這方印。在印的邊款中,他刻下了這段話:“苦鐵良鐵也。周禮典□□絲則受功而藏之。鄭雲:良當作苦,則苦亦良矣。甲申春,昌碩記。”此邊款中,除去磨損的、不可辨認的兩字,在剩餘的文字中,我看不到吳昌碩把“苦鐵”的寓意回溯到五行學說的思路。他隻是樸素地認為“苦鐵”就是“良鐵”,卻不知道“苦”為何是“良”。我們常說,良藥苦口利于病。為什麼“苦口”的利于病,而且是良藥?就是因為“苦藥”可以沉下來,發揮藥效。吳昌碩自号“苦鐵”,他本人未必想到這層意思,可是,如此命名,卻有天降于人的巧合。我也相信,正是這種天分中的巧合,促成了吳昌碩在“金石氣”中成就了自己的藝術—不僅高規格,而且傳之久遠。

吳昌碩的作品飽滿、鮮活,寫意求神,他自己說:“苦鐵畫氣不畫形。”後來,很多人寫文章也以此句作為标題,但論述點都是“畫氣不畫形”,并由此進入整個中國大寫意繪畫譜系。比如,黃公望提出的“畫不過意思而已”,徐渭的“舍形而悅影”等,都與吳昌碩的“畫氣說”有着血脈上的關聯。他們以此出發論說吳昌碩,當然很有意義。但是,他們的論說沒有回答這樣的問題:吳昌碩能否“畫形”?換句話說,吳昌碩能否像任伯年那樣“畫氣”也“畫形”呢?答案是:不能。

吳昌碩有一個很厲害的朋友圈。年輕時,他就向俞樾學習文字學,在詩文方面用功頗深。30餘歲偶涉畫事,但造型的基本功不行。60歲以後,“大器晚成”的吳昌碩很少畫需要造型功底的人物畫,而是專攻花鳥。而且,即使專攻花鳥,也不畫飛翔的鳥,并且主要以講究筆墨或說易于發揮筆墨的梅、蘭、竹、菊、松、石、紫藤等為題材,以己之長避己之短。

作為開宗立派的繪畫大師,吳昌碩的畫路并不寬。但是,在并不寬的畫路中,吳昌碩把自己的旗插在了中國藝術的最高峰之上。除此之外,詩詞、書法、篆刻等領域的建樹,也使得吳昌碩不寬的畫路并不給人狹窄的感覺。

吳昌碩的一生大體分為三個時期。29歲以前,基本上是逃難時期,颠沛流離,深味人生之苦;29歲至60歲,是其人生的中期;60歲以後是晚期。人生中年,吳昌碩廣收博取,與吳大澂、吳平齋、潘鄭盦三大收藏家交往的同時,還和楊岘、高邕之、吳伯滔、蒲華、任伯年、重鐵老、沈石友、虛谷、張熊、胡公壽等師友過從甚密。他一生很少北上,最遠到過山海關,但時間都不長。同時,他不僅做過吳大瀓的幕僚,還做過一個月的縣令。雖然時間都不長久,卻豐富了他的經曆—軍旅、官員。有着軍旅生涯和從政經曆的藝術家,其人生情懷和藝術風格和純粹書齋出身的藝術家有着本質不同。我曾比較過蘇轼和辛棄疾。二人都是豪放詞的代表人物。書齋出身的蘇轼,一曲大江東去,風雲激蕩。但在全詞末尾卻是“一樽還酹江月”,是典型的書齋文人試格調。辛棄疾呢?酒醉之後,依然“挑燈看劍”。難怪古人說,辛棄疾的雄強,蘇轼達不到。

曾有人說,對傳統文化的複興是民國藝術的明顯特征之一。這一點,在吳昌碩這裡并不完全妥當。因為,吳昌碩完成的不僅僅是“複興”,還有發揮和光大。如果沒有吳昌碩對于傳統藝術“光大式”的發揮,晚清乃至民國的藝術便會低了很多。吳昌碩在傳統藝術集大成的基礎上,又把傳統藝術推向了新的高度。

如果說不善于畫飛禽走獸,是吳昌碩作為畫家的“硬傷”的話,而長于作豎軸,不善于作橫卷,則是吳昌碩繪畫的又一短闆。從這方面看,吳昌碩說自己“我性疏闊類野鶴”還是比較寫實的。在時間的長軸上,吳昌碩多“長籲”少“短歎”。這一點,從其早年的章夫人殁後二十二年,吳昌碩還能深情寫出“别來千萬語,念意苦難訴”的詩句不難看出。吳昌碩不僅情長,而且長于縱向表達。

古人談文論藝,講求言志。所謂詩三百言志而已。但是,情有深淺,志有大小。倘若情太淺,志太小,其所言之志也大不到哪裡去。吳昌碩一生的藝術以“金石氣”為底背,長氣大志,一吐為快。

在衆多評價吳昌碩的文字中,我喜歡胡公壽題贈吳昌碩《蒼石圖》的一句話:“瞻比蒼石,風骨嵌嵌,頹然其形,介然其骨。”這說的是吳昌碩的畫,也是吳昌碩的人。陳傳席總結大師時,立了個标準:包前孕後。吳昌碩正是這樣的人。他的藝術,前包趙之謙、蒲華,後孕齊白石,言之為大師,實不為過。他醞釀的不是中國藝術的小天氣,而是大氣象。

大象無形。“苦鐵畫氣不畫形”,當然與這樣的審美主張有着内在的美學關聯,但避己之短,也是一個不争的藝術事實。“畫氣”的吳昌碩終成一代大師,不完全因為他畫“氣”,而在于他藝術修為上的全面配置—詩、書、畫、印。支撐這一切的便是“金石氣”,而“苦鐵”這個别号恰恰隐于其中。如果說“苦鐵畫氣不畫形”之所以有大成的話,還不完全在于“苦鐵”是吳昌碩以為的“良鐵”,而是内蘊其中的“金石氣”的飽滿與鼓蕩。

追求“金石氣”的畫家很多,但走到最高處的是有着“苦鐵”這個别号的吳昌碩。這期間,有偶然,也有必然。

(作者為陝西省國畫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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