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君子圖》,高36厘米,長10米有餘。卷中将元代畫家趙天裕、柯九思、趙原、顧安、張紳、吳鎮六人所畫墨竹裱在同一長卷中,其中柯九思墨竹兩幅,故稱為“七君子圖”。打開畫卷,可見引首前方隔水處粘有兩枚題簽:一為清嘉道間海甯著名藏書家蔣光煦(1813—1860)所題:“六君子圖,宜年堂世藏神物。”宜年堂是蔣光煦藏書樓之一,收藏甚豐。二為清末蘇州大收藏家吳大澂(1835—1902),所題:“元人六君子圖真迹神品,蘇鄰主人藏,大澂題。”蘇鄰主人指的是李鴻裔(1831—1885),同治年間網師園的主人,因網師園與宋代蘇舜欽所建名園滄浪亭相鄰,兩人又同為四川中江人,故李鴻裔就将網師園更名為“蘇鄰小築”,内設有“萬卷堂”,藏書萬卷,亦收藏大量書畫名作。其次引首三段,依次是康熙時收藏家喬崇修隸書題“六逸圖”、嘉慶時金石學家張廷濟(1768—1848)為蔣光煦隸書題“六君子圖”,以及近代畫家吳昌碩為顧麟士篆書題“七友圖”。
随着畫卷的緩緩展開,首先第一幅是趙天裕的墨竹圖,圖中繪水渚坡岸邊,叢竹參差錯落,枝葉疏密有緻、濃淡相宜,呈現出一幅籠罩在煙雨蒙蒙之下的江南景緻。左上角題五律一首:“渭川川上竹,收拾一圖看。密葉藏深碧,虛心隐碎竿。遠籠煙氣淡,低拂雨情幹。舒卷無窮已,相忘度歲寒。趙天裕。”這是一幅詩畫結合、相得益彰的作品,唯可惜作者趙天裕在繪畫史未見記載,生平無從考證,生卒年亦不詳。這件作品筆墨技法上頗有宋人法度,與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趙葵的《墨竹》中的墨竹畫法相近,構圖又和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元管道升《煙雨叢竹圖》十分相似,從而可以推斷趙天裕大概是宋末元初時一位畫家,這件是他目前僅見的唯一作品,屬于墨竹題材中有山水背景的精品之作。
第二幅和第三幅均是柯九思所畫墨竹。柯九思(1290—1343),字敬仲,号丹丘生,浙江天台人。工山水、花卉、竹石,尤精墨竹。墨竹師文同,寫幹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或用魯公撇筆法,為湖州竹派的繼承者。前後兩幅墨竹造型頗為相似,畫法亦皆以濃墨為面、淡墨為背,将竹葉的濃淡變化和前後關系真實地表現出來。不同的是前一幅自稱仿文同筆意,右上先題曰:“右石室先生文公所畫枯木,筆意簡古,破墨清潤,天趣飛動,真逸品也!又有元章至能鑒賞于上,可為寶玩。但欠墨竹一枝,故為補于其後,後學柯九思題。”左後又題:“九思舊于京師見先生墨竹,并題如此,今不敢用己意繼先生之後,故全用古法也。”并在墨竹後仿文同落款書“與可”二字。據此可知,此幅是柯九思為文同枯木所補的墨竹,唯文同之作已被割移。又因文同是墨竹的宗師,後世寫竹者對他都非常敬仰和崇拜。故柯九思亦稱不用己意,全用文同畫法。這就是此幅看上去顯得格外古拙的原因了。後一幅柯九思為古山作,左題“敬仲為古山作”,出枝挺拔圓渾,竹節分明,枝葉疏朗,将書法用筆融入到寫竹中,表現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與前一幅墨竹相比,用筆更為揮灑自如、飄逸自然,是柯九思具有典型面貌的墨竹作品〔2〕。
第四幅是趙原的墨竹。趙原(約1325—1375),又名趙元,元末明初畫家。入明後避朱元璋諱改為原,字善長,又字丹林。原籍山東莒縣人,随其父趙雲遷居蘇州。山水初學董源,後受高克恭、王蒙影響,兼善畫竹,畫法多變,有龍角、鳳尾、金錯刀之稱。此圖向右橫向構圖畫出似龍角的竹筍一根,于纖細的竹梢上用濃墨撇出幾片竹葉,似寓榮枯之意。落款為“龍角,趙原”。從署名“趙原”來看,此畫應是他入明以後所作。令人扼腕的是,明太祖朱元璋建明之初,趙原等一批由元入明的畫家奉诏成為宮廷畫家,但最後因所畫不稱旨,而慘遭殺戮。明王鏊等撰《姑蘇志》:“明初召天下畫士至京師,圖曆代功臣,原以應對不稱旨,坐死。”系洪武八年(1375)左右,趙原被朱元璋殺死在南京,下場十分悲慘〔3〕。第五幅是顧安的墨竹。顧安(1289—1373後),字定之,号迂讷居士,淮東人,家昆山,以善畫墨竹名世,喜作風竹新篁,運筆遒勁挺秀。此圖以“S”形構圖向左橫向貫穿全圖,一枝形态扭曲的纡竹彎曲而上,竹幹淡墨飛白,竹葉剛健如箭。落款:“至正乙巳孟夏一日,定之作于支山小隐。”考畫纡竹亦源自文同,文人之喜歡畫纡竹,乃常借彎曲之竹的甯屈不折來抒發自己頑強的心聲。
第六幅墨竹畫家張紳,生卒年不詳,字士行,一字仲紳,自稱雲門山樵,号雲門遺老,山東濟南人。洪武時,官至浙西布政使。工書法,善寫大、小篆,又能畫墨竹。精于賞鑒,法書、名畫多所品題,著有《法書通釋》。此為對角線構圖的推蓬竹,向下撇出的老葉和樹梢上向上冒出的嫩葉形成鮮明對比,落款:“門山道人齊郡張紳為無相敬山主寫推蓬竹枝于普賢寺,乙醜正月二十有七日。”按:乙醜當為洪武十八年(1385)。目前可見張紳的繪畫作品除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他和顧安、倪瓒、楊維桢四人合作的《枯木竹石軸》中畫古樹外,其餘傳世所見都是為他人書畫上或題詩或留題,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幽篁秀石圖》中的楷書題畫詩、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張中《寫生花鳥軸》中的題跋。此《七君子圖》的墨竹是張紳僅見的傳世繪畫孤品〔4〕。[元]七君子圖卷(趙天裕部分)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柯九思部分之一)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柯九思部分之二)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趙原部分)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顧安部分)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張紳部分)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吳鎮部分)36.5cm×1000cm紙本墨筆蘇州博物館藏最後一件是吳鎮墨竹,吳鎮(1280—1354)為“元四家“之一,字仲圭,号梅花道人,自署梅道人,浙江嘉興人。精寫竹,遠宗文同,近師李衎,晚年則專寫墨竹,為文同後又一大家。該圖寫新竹兩枝,竹幹細勁而挺拔,竹葉細長而上仰,若迎風之狀,以草書入畫,畫風蒼勁簡率,蓋其晚年所作。落款草書自題:“梅道人戲墨。”在吳鎮的其他作品題跋中也常用“戲墨“二字,意為一時之興的随意之作。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墨竹譜冊》,是吳鎮墨竹畫的代表作,墨竹用筆與構圖與此幅似有相似之處。此圖曾被經多人收藏,钤有多處收藏和鑒賞印,特别是在右下方寫有千字文編号“兩”字,說明此圖曾是項元汴舊藏。
二
以上六人七幅墨竹即組成了元《七君子圖》,其中柯九思、趙原、顧安、吳鎮都是元代畫墨竹的名家,名重一時。趙天裕、張紳的作品又是僅存的傳世孤本,極為難得。這件彙集了多位元代畫家的墨竹真迹,何時被集成一卷,雖難定論,但自明末清初以來即是流傳有序的名作,現考證如下:
最早可查的著錄是清雍正癸醜(1733)缪曰藻《寓意錄》,書中著錄原有七件,是最完整面貌,其中柯九思、顧定之各為兩幅,趙天裕、張紳、趙原各為一幅,稱為“竹林七友”〔5〕。而在道光庚子年(1840)徐渭仁輯校《寓意錄》〔6〕中首尾又多了兩處小注:“竹林七友,徐守和所藏,以四字名其卷雲。”徐守和,明末收藏家,據此可知這是“竹林七友”目前可知最早的藏家;又“右竹卷張見陽所藏,今歸吾友喬介夫矣,介夫性嗜古收藏頗富,以此卷為其珍賞甲科”。張見陽,字純修,書畫詩文俱佳,富收藏,精鑒賞,是清初“竹林七友”的收藏者,在卷中每幅墨竹上都钤有“見陽子珍藏記”“見陽圖書”和“子安珍藏記”收藏印等。喬介夫即喬崇修,引首有其乾隆癸亥(1743)題“六逸圖”并跋:“諸公筆墨可稱逸品,而竹實卉木中逸品也,因取《竹溪六逸》之義以名斯圖。”此時“竹林七友”已缺失一幅,故題為“六逸圖”。那麼此卷被改裝的最遲時間應該是在乾隆癸亥(1743)年,同時被截去的應該還有卷名“竹林七友”。道光年間藏書家蔣光煦(号生沐)得此卷,不僅請吳大澂寫題簽還請解元張廷濟道光二十五年(1845)為其寫引首,在每幅墨竹上钤上“蔣光煦審定”朱文收藏印,還将其錄入《别下齋書畫錄》。該書第六卷中将《六君子圖》的尺寸、落款、題跋和钤印進行了詳細的記錄。其中記載:“《六君子圖》,合裝作卷,故長短不齊,内缺一家則文與可也。”〔7〕對照《寓意錄》與《别下齋書畫錄》中内容,可知從喬崇修時缺少的一幅應該是卷末顧定之作于“至大二年四月”的墨竹。而墨竹卷中本無文同墨竹又何來缺失,此處應是著錄偶誤。此外,在清中期陳仲遵《西昀寓目》卷三記錄中,顧安畫于至大二年(1309)四月的一幅墨竹已逸,故稱為《六友圖》〔8〕。此處也已證實。[清]蔣生沐題墨竹卷跋尾海甯市博物館藏頗有意思的是,另外《别下齋書畫錄》中還著錄有一段八人題跋:“以下另接裱題詠諸家”雲雲。這諸家題詠是指卷後盛麟等元代八位文人的題跋,根據其中倪瓒的一段長跋可知,是為俞倬的私園水竹居而作,雖同屬一個時代,但與前半卷内容并無關系,并非原配。後來的收藏者也将這不相配的元人題跋連同卷名“竹林七友”同時截去,如今這段題跋接在另一幅繪畫後,名為《元倪瓒等行書題跋水竹居圖卷》,收藏于上海博物館〔9〕。而在八家元人題跋後,原還有蔣生沐的一段跋文:“右墨竹卷,向為徐氏守和所藏,題為《竹林七友》,轉入張見陽家。本七幅,不知何時失去卷末顧定之一幅。鬻古者遂併去題首四字,以掩殘缺之迹,而取不全《水竹居卷》八人題詠羼入為跋,多易售地。及歸寶應喬氏,則仍其原裝,易名《六逸圖》。案缪南有《寓意錄》編于雍正癸醜,是卷當無恙也。而卬須老人題在乾隆癸亥,相去僅十年,頓爾改觀,名迹零落,緻足惋歎。張紳一幅,舊在趙原前,今移置第六,當亦改裝時所為。餘于前年冬得之,重加裝治,以圖名未協,更為《六君子圖》,請張叔未丈正書其首。而存喬題于後,水竹居跋不忍去,仍附綴焉。而于顧定之所作一幀,不能無望于龍劍之合也。(定之脫至正二年四字)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八月十二日古鹽官籁庵居士蔣光煦識。”蔣生沐在跋文中講述了《六君子圖》的傳承情況,還交代了此卷收藏的時間為“前年冬得之”,根據題跋落款時間推斷,具體時間應該是道光二十年(1840)。這段題跋之前未曾發現,更沒有人著錄過。應是在元人題跋被裁時成為一紙散頁流落别處,最後被著名大收藏家錢鏡塘所收藏。錢鏡塘,浙江海甯人,以書畫收藏蜚聲江南,在他收藏的作品上都會钤上他的收藏印鑒。這件題跋卷中,卷前有錢鏡塘“海甯蔣生沐文翰真迹數青草堂鄉賢文物”題簽,卷後有錢鏡塘題寫《海甯州志稿.藝文志》中蔣生沐的生平介紹。卷上還钤有“錢鏡塘印”“數青草堂”“海昌錢鏡塘五十以後所得鄉賢遺迹記”等收藏印,按錢鏡塘的生卒年(1907—1983)計算,此件收藏于“五十以後”,那就應該是在1960年左右。70年代末錢氏将這段名為《道光壬寅蔣生沐題墨竹卷跋尾》捐獻給海甯市博物館,這個最新發現為蔣生沐收藏《六君子圖》增加了一份重要史料。
鹹豐末年至同治三年(1864)間,爆發了太平天國運動,江南各家收藏書畫、古籍等大半散落,直到同治年末,《六君子圖》又出現在李鴻裔的《蘇鄰日記》〔10〕中,書中記載在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初三,李鴻裔托友人以二百五十元購得《六君子圖》,日記中這樣寫道:“重看一遍,幅幅精妙,蓋元人墨迹中之神品也。”至光緒初年《六君子圖》最後轉入友人顧文彬的手中,在光緒八年(1882)顧文彬撰《過雲樓書畫記》〔11〕中著錄此卷為《元賢竹林七友卷》:“此即缪文子《寓意錄》所載《竹林七友》也。凡畫竹五家:……然視張見陽舊藏,已非完璧。适新得梅道人橫幅,尺寸悉合,取以配入,仍名《竹林七友》雲。”顧文彬将吳鎮墨竹配入,使《六君子圖》終于又恢複了“竹林七友”的原貌。之後《七君子圖》一直被顧氏後人所珍藏,其孫顧麟士還曾請吳昌碩鑒題之。2008年過雲樓的後人以有償捐贈的方式捐贈給蘇州博物館而永久收藏。
(作者單位:蘇州博物館)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範景中《曆代墨竹圖精選集》序,《曆代墨竹圖精選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5—10頁。
〔2〕薛永年《元代墨竹與<七君子圖>》,《蘇州文博》總第2輯,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頁。
〔3〕萬君超《被朱元璋殺害的畫家們》,《中國文化報》2012年1月6日,第7版。
〔4〕陶喻之《<六逸圖>底說張紳》,《蘇州文博》總第2輯,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頁。
〔5〕(清)缪曰藻《寓意錄》卷二,盧輔聖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8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01頁。
〔6〕清道光二十年徐渭仁校缪曰藻《寓意錄》四卷。按:其中“喬介夫”誤作“高介夫”,徑改。
〔7〕(清)蔣光煦《續修四庫全書》之《别下齋書畫錄七卷補阙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30頁。
〔8〕範景中《曆代墨竹圖精選集》序,《曆代墨竹圖精選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6頁。
〔9〕按:此卷現裱于張大千仿作竹石圖後,2015年吳湖帆紀念展展出,感謝淩利中先生惠告。
〔10〕(清)李鴻裔《蘇鄰日記》稿本,上海圖書館藏。
〔11〕(清)顧文彬《江蘇地方文獻叢書》之《過雲樓書畫記》卷六,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