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轼黃州寒食詩紙本34.5cm×199.5cm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蘇轼的弟弟蘇轍在《亡兄子瞻墓志銘》中稱其兄:“初好賈誼、陸贽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歎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東坡的放曠千古知名,大概他是引莊周為知己的。放曠而率真,逢與不逢,遇與不遇,當然要承當兩頭。這一頭是東坡居士有幸逢上了文風大被的北宋時代,而且又遇到了“獎引後進、如恐不及”(《宋史》本傳)的大貴人歐陽修,乃至成為歐陽門下高足。歐陽永叔對東坡的欣賞已達極緻:“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楊萬裡《誠齋詩話》),甚至是“讀轼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與梅聖俞》)!這種對待後輩的心态今人是少見了。由于有梅堯臣、歐陽修這批前輩的延譽與推毂,蘇轼初入京師、初入士林也算無比幸運。這是一頭。
而另一頭呢?才高招人嫉,有時又不免主動被動站錯隊,受陷招謗是免不了的,不是嗎?嘉祐二年(1507),22歲的蘇轼與弟弟蘇轍同榜及第,而榜出後,已招風波。主考官歐陽修竟在早晨上朝時,遭“澆薄之士”“群聚诋斥之,街司邏卒不能止。至為祭文投其家”(《宋史·選舉志》)。時人期望值高的未居榜首,而原藉藉無名的蘇轼卻名中進士乙科,其時已初見為人妒之端。而至于著名的“烏台詩案”之入牢,似也是這天才詩人的難逃命運。禦史中丞李定公報私仇,因受蘇東坡譏讪竟上章言東坡“可廢之罪”四條以枉害之。蘇轼當年曾寫下“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博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虿”這樣的名句。依我說呢,這與他的生肖屬鼠有關,且為摩羯座,易招小人。中國人俗稱命運吧。所以這一頭呢,是他才太高了,心太直了,口太快了,不免言多語失,不免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總之,東坡居士必須承當禍福兩頭。
1079年即元豐二年底,蘇轼獲釋出獄,外放黃州團練副使,仕途坎迍開始。翌年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與長子邁在卸史台差人押解下出汴京赴黃州,可謂凄涼父子,風雪道途。嗚呼!中國古代士林人物,一旦遭貶,管你是韓愈還是蘇轼,都是一樣滋味盡在難言中。
元豐五年(1082),47歲的蘇轼建葺“東坡雪堂”,從此自号東坡居士。這一年的寒食節,他寫下了千年名作《黃州寒食詩帖》。“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真是“傷心人别有懷抱”。詩中的“春江”“雨勢”“小屋”“水雲”“破竈”““濕葦”“墳墓”“死灰”等意象讓人越千年而下,不免心有戚戚焉。
蓋東坡之字,予以為性出爛漫真率,如風行水上,波瀾不驚,而有餘韻蕩漾。如《天際烏雲帖》《前赤壁賦卷》《祭黃幾道文》《歸去來兮辭卷》《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等名作莫不如是,隻有《黃州寒食詩帖》一卷則不然,自平實起,漸入跌宕,終于激昂沉郁,令後人可以“仿佛親見其揮運之時”。以蘇東坡為代表的傳統型士夫文人,精神上或仙或佛,人生行迹概出儒門,忠君是不免的,報國是不免的。但如是庸才,則或不免屢獲升遷,因能奉迎之故;如是才俊,則多不免遭讒畏譏,受人排擠,而終緻懷才不遇,如東坡然。自唐宋而後,士林人物往往三教合一,外儒内道,外儒内佛,出入于三教宗門旨趣,以求自保或自适。東坡是倡言“适意”的,“我書臆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其實,出入三教又豈止從唐宋始?宋人推崇的顔真卿再上追至魏晉南北朝時的陶弘景、王羲之等不也是如此?當士夫文人找不到現實中的精神家園時,他們便必然向宗教或文化的深層尋求安身立命之處。慰藉一時會有,消遣也一時會有,便時朝雲輩的紅袖添香也不免令後人豔稱,然而内心的枯索落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以近千年後我讀到蘇子這《黃州寒食詩帖》仍不免于心中的悸動與戰栗,心如死灰的東坡此際,一點爛漫也沒了,隻有現實的失望與無奈。
憤怒出詩人,國家不幸詩家幸。其實,哀傷也出書法名作。這是東坡幾乎唯一的一件書法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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