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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兩次接駕相關作品辨析

時間:2024-11-08 09:07:08

圖1[清]石濤(款)丹荔圖軸紙本設色侯彧華舊藏石濤一生有兩次接駕之事。一次在1684年冬天,地點在金陵。一次在1689年春節過後,地點在揚州平山堂。1684年,康熙第一次南巡,冬11月初,駐跸金陵,曾至名刹長幹寺(大報恩寺)巡幸,時石濤正駐錫該寺。石濤得以見康熙,可能與曹鼎望之子中書舍人曹鈖(字賓及)有關。此次南巡,賓及為扈從,賓及《扈從東巡紀略》記此遊之事。康熙第二次南巡至揚州,時石濤正在此地,并駐錫淨慧寺。淨慧寺,又作靜慧寺。石濤師祖木陳道忞(1596—1674)曾居此〔1〕。《揚州畫舫錄》卷八《城西錄》載:“靜慧寺本席園舊址,順治間僧道忞木陳居之。禦書‘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物情’一聯、七言詩一幅;康熙賜名靜慧園及‘真成佛國香雲界,不數淮南規樹叢’一聯、七言詩一首。”石濤佛門之師旅庵本月曾在京城,駐錫善果寺,地位幾與國師相當,極盡尊榮,順治帝曾親至善果寺聽法。本月1662年還山,初駐錫松江昆山之泗州塔院,石濤即于此寺依本月出家。職是之故,康熙第二次南巡至平山堂,直呼石濤之名,石濤感激涕零,作詩紀之。其中“兩代蒙恩慈氏遠”,說的即是此事。慈氏,即佛門。兩代,是說道忞和本月。而此時他又蒙天恩,故而感歎之。

圍繞石濤兩次接駕,留下數件作品,其中有真有僞,本文便是對此之辨析。

一、丹荔圖軸

台灣曆史博物館1978年印行之《漸江石濤石溪八大山人書畫集》,在160—161頁影印石濤款《丹荔圖軸》,此圖曾在同年該館舉行的“明末四僧書畫展”中展出。此圖設色,尺寸不詳。乃粵籍旅台收藏家侯彧華先生(1904—1994)舊藏。

此立軸上部畫荔枝茂盛之葉,并以丹紅點出花朵,突出的是荔枝樹的根須,由左側從上披下,直至畫幅底部。有題識雲:

客廣陵平山道中見駕紀事二首:無路從容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聖主,近前一步是天顔。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已巳路當先。聰聖(二字旁有點,意位置倒錯)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落一“愧”字)羚羊無挂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焰,雪擁祥雲天際邊。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

下押“清湘”(白文長印)、“釋元濟印”(白文方印)、“瞎尊者濟”(白文方印)三印,又在左側靠下钤“苦瓜和上”朱文長印。有“國華珍藏”等三鑒藏印。

此作乃僞品。畫、書均與石濤作品風格不符,是一水平較低的作手所作。就印章看,四枚印章中,“清湘”“瞎尊者濟”二印,石濤無。石濤隻有“清湘老人”“瞎尊者”二朱文印。“苦瓜和上”“釋元濟印”二印,石濤有,然而對比可知,此非石濤之印。

此畫行款安排不好,由于沒有考慮到畫面,題詩内容無法寫完,至最後一行,忽然分出兩行,字迹變小,勉強寫完。此等低級錯誤,斷非石濤所可出現。畫丹荔之圖、書《見駕》之詩,乃莊重之事,石濤怎可如此懈怠!另外,書法也與石濤風格不類。

方濬頤《夢園書畫錄》著錄一件作品與此有關。方濬頤(1815—1889),字子箴,号夢園,安徽定遠人,1844年進士,擅文史,精收藏。《夢園書畫錄》卷二十載《石濤丹荔圖中堂軸》,其記雲:

紙本,今尺高五尺六寸,闊三尺。過牆藓荔枝葉下垂,丹實累累,下钤阮元觀、陳□□之珍賞,世恩堂珍藏書畫之私印,龍山老樵、溫汝适珍賞、雲谷曾藏識者寶之等印。

客廣陵平山道中見駕紀事二首:無路從容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聞仁聖主,近前一步是天顔。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已巳路當先。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挂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焰,雪擁祥雲天際邊。

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

此圖今不見,所描寫遞藏曆史頗詳。此作曾為阮元(1764—1849)過眼。龍山老樵,為查慎行(1650—1727)曾孫查奕照(1760—1848)之号。清吳慶坻《蕉廊脞錄》卷三雲:“嘉善查禮齋先生奕照,又号丙塘,自号龍山老樵,初白老人曾孫。少壯奔走四方,為人司章奏,阿敬敏公、百文敏公尤敬禮之。以薦,得淮安府同知。棄官歸裡,以詩酒自娛,年八十九卒。”〔2〕查奕照還是一位琴學家。“溫汝适珍賞”印,乃清乾嘉時期學者溫汝适(1757—1820)之鑒藏印。溫氏字步容,号筼坡,廣東順德人,1784年進士。後此圖又為粵籍著名收藏家葉夢龍(1775—1832)所藏,上钤“雲谷曾藏識者寶之”印。

方夢園所述此中堂的遞藏,說明此圖是流傳有序的。根據此中所钤諸鑒藏印,與侯彧華先生所藏《丹荔圖軸》非一圖,此圖的鑒藏印中無夢園所提及諸印。雖然夢園所載此圖今不見,難以判别其真僞,但從鑒藏者的情況看,可能是石濤真迹。從夢園描繪此圖的情況看,二圖都是荔枝,然夢園所見此圖“過牆藓荔枝葉下垂,丹實累累”。而台灣曆史博物館展出此圖則是荔枝正在花時。今存世之《丹荔圖軸》或是對夢園所見這件石濤真迹的模仿。

荔枝,從發音說,有吉利之象征。荔枝為嶺南之物,石濤畫此,又寓意深矣。他是廣西人,出生在荔枝的故鄉。古人有所謂“稱粵山者必曰羅浮,稱粵石者必曰端硯,稱粵果者必曰荔枝”〔3〕。

夢園所錄石濤廣陵見駕詩二首,時在1689年。此時石濤已經離開金陵,客居揚州大樹堂,并在此準備北上的行程,于次年春成行。詩中提到甲子(1684)年于金陵見駕之事。詩中寫道“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康熙在人山人海之中,忽然喊出了石濤的名字,讓他受寵若驚。說明第一次見駕,在大報恩寺中,于石濤曾有直接的接觸。那次接駕,作為中書舍人扈從康熙左右的曹賓及也與石濤相見。二人在黃山時朝夕相見,引為至友,康熙對石濤的熟悉,可能與曹賓及有關。1684年之後,石濤引動北上京城之念,就是曹賓及的邀請使然。可惜的是,這次石濤揚州接駕,賓及已于前一年下世。

圖2[清]石濤(款)廣陵見駕書畫卷紙本墨筆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

圖3兩件《廣陵見駕》圖僞品,見鄭為《石濤》影印二、廣陵見駕書畫卷

方夢園所見之《丹荔圖》立軸,款為“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而今另見石濤見駕詩書作,其款也為“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一字不差,其中是否寓有文章?

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有石濤款書畫卷,名為《廣陵見駕書畫卷》。共兩段,一段為畫,畫上無款,有印二枚,分别為“苦瓜和尚”“四百峰中箬笠翁圖書”。畫部分有“大風堂珍藏印”“張爰”“大千”“古松園書畫記”“潘氏涑筠珍藏書畫印”“聽琅玕館”“雲麾樓藏”等鑒藏印。

書法蒼勁有力,以楷中帶行之書書之:

客廣陵平山道上見駕紀事二首:

無路從容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聖主,近前一步是天顔。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

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巳己(當為“己巳”)路當先。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挂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焰,雪擁祥雲天際邊。

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

款下钤“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孫原濟之章”。有“不負古人告後人”“大千居士供養百石之一”“别時容易”“南北東西隻有相随無别難”“敵國之富”“耦庵經眼”“古松園書畫記”等鑒藏印七方。

這件書畫手卷是張大千舊藏。書法和繪畫兩部分無關系,當是裝裱者合而為之。繪畫部分無款,從山石皴法和古松畫法看,與石濤之作有不同,似非石濤手筆。

而書法部分令人生疑處頗多:

其一,款與《丹荔圖》一字不差,都作“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兩幅相同題識的作品,其落款一模一樣,這樣的巧合不免使人産生模仿之疑。

其二,“即今巳己路當先”中的“巳己”,當為“己巳”之誤。石濤第二次接駕在揚州,時在康熙己巳(1689)。若此為石濤所書,這樣的筆誤不應出現(後文讨論的羅志希先生所藏《海晏河清》圖右下所題“己巳”二字,便無此錯誤),此誤當是抄錄原作所緻,最大的可能是出于作僞者之手。

其三,雖然《丹荔圖》書法水平低,但對比可以發現,二者有驚人的相似,隻是普大所藏此書翰書法水平高一些罷了。二者可能同時模仿一件今未見傳世之石濤真迹(或《丹荔圖》是對《廣陵見駕書畫卷》的模仿)。

對比二本“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聖主,近前一步是天顔。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四句的書法,發現二者間架結構基本相同,如“黎明”“近前”“疾”中“矢”的書寫、“鳥”的書寫等等。

汪研山(1816—1883)《清湘老人題記》有著錄雲:

客廣陵平山道上見駕恭紀二首:無路從客夜出關,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聖主,近前一步是天顔。松風滴露馬行疾,花氣襲人鳥道攀。兩代蒙恩慈氏遠,人間天上悉知還。甲子長幹新接駕,即今己巳路當先。聖聰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萬歲前。自愧羚羊無挂角,那能音吼說真傳。神龍首尾光千焰,雪擁祥雲天際邊。清湘石濤濟山僧樹下草。〔4〕

與普大本相比,此中“恭紀”,普大作“紀事”。“無路從客”,普大“無路從容”。他者相同。或汪氏所錄有誤,若不誤,其所見此作當另有其本。汪氏所錄乃畫上《題記》,并未注明是“丹荔圖”中所見,故極有可能汪氏見流傳另外一圖上題有此作,且作僞的可能性較大。

鄭為《石濤》一書124頁,錄有另外兩件僞品,完全仿普大的山水畫卷,隻是筆法稚拙,乃水平較低作僞者所為。

圖4[清]石濤8開書畫合璧冊羅志希舊藏三、海晏河清圖

清李佐賢(1807—1876)《書畫鑒影》卷二十四軸類著錄《僧石濤畫集屏畫》〔5〕。其雲:

第一幅,高一尺一寸二分,寬一尺五寸。設色,細筆,寫意。海上群山,楓林紅葉,遙望沙岸泊舟,空闊無際。題在左上。又二字在右下。《海晏河清》:“東巡萬國動歡聲,歌舞齊将玉辇迎。方喜祥風高岱嶽,更看佳氣擁蕪城。堯仁總向衢歌見,禹會遙從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獻瑞,鳳台重見鳳凰鳴。臣僧元濟九頓首。真書共九行,押尾白文“原濟”方印、白文“石濤”方印,“己巳”真書一行。

第二幅,高一尺有三分,寬一尺五寸九分。設色,松山重疊,林下藏村,題在左上:“人道龍鱗仿佛成,隻今片墨氣如生。披襟試向高軒望,風雨千尋起自鳴。苦瓜和尙濟。”行書十行,押尾朱白文“清湘石濤”長方印。

第三幅,高一尺有二分,寬一尺五寸。粗筆寫意,頑石一拳,芭蕉一樹,蕉葉下垂,筆墨濕潤,如聞雨過點滴聲。也題在左上:“懷素學書,種蕉代紙,雨餘墨汁淋漓,應是此個境界。清湘石濤濟道人。”行書五行,押尾白文“冰雪悟前身”長方印,下角白文“博爾都”方印、朱文“問亭”方印。

第四幅,高一尺有七分,寬一尺五寸一分。墨筆,寫意,平坡竹林。題在上:“拂風霏雨自然青,莫道東湖異洞庭。君但一茗留與對,吟成如見曉濛溟。石濤濟。”行書八行,押尾朱白文“清湘”石濤長方印。“辛未補款作,供問亭先生大維摩正。元濟。”真書五行,下角白文“輔國将軍博爾都号問亭之章”方印、“寄齋所藏”方印。

李氏對四開畫的情況描繪非常詳細。

台灣曆史博物館編《漸江石濤石溪八大山人書畫集》第60—63頁,影印一《石濤書畫合璧冊》,羅志希藏,紙本,設色。其排列順序與李佐賢所記有别,而四開作品狀況與李氏所記正合。說明李佐賢著錄書畫冊今尚在世。

此第一開畫平坡竹林,題名為《清溪修篁》。第二開畫芭蕉,題名《竹石芭蕉》。第三開畫松山重疊,題名為《重山村居》。第四開乃是《海晏河清》。四開中博爾都之鑒藏印也相同。但李佐賢沒有談及的是其中三開都有“荦”朱文小印,此乃宋荦(1634—1714)的鑒賞印。說明此圖曾為其所藏。

邵松年(1848—1923,或作1924)《古緣萃錄》卷六載《石濤和尚詩畫屏》〔6〕,書畫各有四開。其中第一開,行楷七古一首,書石濤《登黃鶴樓》詩。第二開,設色山水,“山勢嵯峨,萬松層疊,依山村落,隐隐溪水,波平遙山争出。題在左上:人道龍鱗仿佛成”,此即羅志希舊藏中的第三開《重山村居》。第三開小楷七古一首,書《客雲間留别智達上人兼呈趙雙白》詩,同時又有大楷五律一首《新桂生香簡友人作》。第四開設色山水,畫“岩石起伏,紅樹參差,萬頃澄波,遠山如黛,舟泊平沙,遙接天際,清湘畫中之極精細者,題在左上,右角下“己巳”二字,左角下“烹雪山房”一印,題《海晏河清》:“東巡萬國動歡聲……”款“臣僧元濟九頓首”。此即羅志希舊藏的第四開《海晏河清》,鑒藏印章也相合。第五開,行楷五律一首《題雷焚古銀杏樹》詩,石濤多次書此詩,弗利爾還藏有一冊頁,其中有一開以此為畫。第六開水墨山水,畫“山坡臨水,修竹萬竿”,右角下有“守齋所藏”“輔國将軍博爾都号問亭之章”之章,左角下“子孫保之”。補款在右。所述正是羅志希藏本中的《清溪修篁》。第七開楷書七律一首,書《登淩歊台》詩。第八開,設色芭蕉,題:“懷素學書,種蕉代紙,雨餘墨汁,淋漓應是此個境界。清湘石濤濟道人。”此即羅志希藏本中的《竹石芭蕉》。

台灣曆史博物館編《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第66—68頁,另影印石濤款《書畫合璧詩跋冊》,也為羅志希所藏,共4開。第一頁書《題雷火古銀杏樹》,第三頁書詩兩首,一為《秋日客雲間留别智達上人兼趙雙白》,一為《新桂流香簡友人作》,第四頁書《登黃鶴樓》詩,而其中第二頁所書即為《登淩歊台》詩。此作有“硯旅藏本”白文方印,說明它曾為石濤好友黃又(字硯旅,又作研旅)所藏。邵松年也錄有此印,但寫成“硯旂藏本”,誤。

也就是說,松年所見之八開,全為羅志希所收藏,隻不過他将書畫分開罷了。但此一分開,又恢複了李佐賢時四開繪畫形式。李氏并未談及另外四開書法之事。

《海晏河清》這幅畫,李佐賢和邵松年都給予很高評價。此畫右下小字注有“己巳”二字,作于1689年,也就是石濤第二次于揚州接駕之後的作品。“己巳”左側钤有“畫法”白文小印,此印在石濤其他作品中未見。此畫在石濤作品中不算精彩,過于拘謹,但細審書法和印章,确系石濤所作。

四、松壑聽泉圖

台灣曆史博物館編印之《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7〕,影印石濤款一幅大立軸《松壑聽泉圖》,此圖也見錄于張大千編《清湘老人書畫編年》中〔8〕

。此圖有張大千題寫簽條:“清湘老人《松壑飛泉圖》真迹,大風堂供養。”并有張大千另紙題跋:“石濤上人《松壑聽泉圖》真迹。甲子歲為康熙二十三年,濤師年四十四歲,精力彌滿,畫筆直邁前人,自成家數。書尤工整,與雲林争道,無論并世矣。是歲康熙南巡,慕上人,召見平山堂并賜印章二,一曰‘齊莊中正’,一曰‘保養太和’。此幅上正中即‘保養太和’也。此圖予得自故都廠甸寶古齋,亂後失去,又十年複得之香港,近二十年随予轉徙南北東西,籲嗟老矣,不知更能相保于何時也。七十一年壬戌七月,八十四叟爰,外雙溪摩耶精舍。”〔9〕

此圖畫蒼松濺瀑、遠山迢遞,一人卧于山前,靜心傾聽。石濤畫重氣勢,此圖畫氣正合其視野開闊、布局奇警之特點。右上行書題寫四行:

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歐公雲:古畫畫意不畫形,忘形得意知者寡。數行墨迹,郁郁芊芊,學問文章之氣,當不令瞽子抹煞。甲子新秋,清湘瞎尊者濟并識于秦淮枝下。款側押“瞎尊者“(朱文橢圓)、“前有龍眠濟”(白文方)、“老濤”(朱文長)三印。畫的上部正中之處钤“保養天和”朱文方印。

其上钤鑒藏印,屬于張大千的有“大風堂珍藏印”“球圖寶骨肉情”“大千居士供養百石之一”“敵國之富”“南北東西隻有相随無别離”等,屬于朱省齋(1901—1970)的有“梁溪朱氏省齋珍藏書畫之印”“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10〕,屬于張大千之友、香港收藏家楊凡的有“谪仙館珍藏書畫至寶”“衡山楊氏”“谪仙館題”等。此作清人畫史著作不見,鑒藏者皆為大千身邊之人。張大千也不知此作之來源,他得之于北京琉璃廠,流失又複于香港得之。

此畫作者款雲作于“甲子新秋”,大千雲:“是歲康熙南巡,慕上人,召見平山堂并賜印章二,一曰‘齊莊中正’,一曰‘保養太和’。此幅上正中即‘保養太和’也。”此為誤記。康熙第一次南巡,石濤在金陵見駕;1689年康熙第二次南巡,石濤在揚州平山堂見駕。而所賜印章的傳說,也是在第二次南巡之時。

據清宮史料記載,康熙第一次南巡在康熙甲子(1684),是年九月二十八日啟程,十月初十日登泰山頂,十月十九日自徐州府宿遷啟程,并視察黃河北岸各項險要工程,十月二十六日行至蘇州府,十一月二日在南京谒明太祖陵,十一月十八日回銮至曲阜孔子廟祭孔,十二月九日回宮。前後共六十天。也就是說,康熙首次南巡至金陵是在冬季,而石濤款《松壑聽泉圖》作于是年秋季,作于第一次接駕之前。張大千關于印章的诠說,沒有根據。況且,其上所钤印并非“保養太和”,而是“保養天和”。

故此淺绛山水立軸是否為石濤所作,不免使人生疑。

中國美術館藏有石濤款12開冊頁,中國古代書畫圖錄編号為京3—076。鑒賞七專家鹹以其為石濤真迹。其中11開山水,紙本設色,每開縱19.6厘米,橫23.9厘米,11開皆有印無款題,多為枯淡之筆,逸筆草草,頗有風味,當是石濤遣興之作。最後一開為自題頁,其雲:

吳道子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已而坐卧其下,三日不能去。歐公雲:古畫畫意不畫形,忘形得意知者寡。數行墨迹,郁郁芊芊,學問文章之氣,當不令瞽子抹煞。大滌子偶意墨紙。(後押“膏肓子濟”白文印)

優孟之似,似其衣冠耳,即衣冠而求優孟,優孟乎哉?餘于古人神情有出冠之外者往往如是。

時壬午冬日坐青蓮草閣,複展此紙,清湘老人濟。

有“瞎尊者”“贊之十世孫阿長”二印。康熙壬午為1702年。作品符合此期石濤書法和用印的情況。這則題跋的書法,頗得晚年石濤自由灑脫之神韻。

将此最後一開題跋前一段與《松壑聽泉圖》題跋對比,除了第一句《山水冊》題跋少一個“始”外,其餘一字不差。若《松壑聽泉圖》為石濤所作,它與藏于中國美術館的這套冊頁相差18年,居然在一件随便議論的文字中,出現與18年前所作作品幾乎相同的題識。

故此我以為,張大千所收藏的這件石濤款作品僞作的可能性較大。繪畫構圖确有石濤特點,書法也具石濤特點。但書畫皆有刻畫痕迹。作僞者是一位對石濤生平比較了解的人,有較高作畫水平,刻意在石濤接駕之事上做文章。這可能是一件隐藏較深的僞品。我不能肯定地說,作僞者就是張大千,但不排除這個可能。

圖5[清]石濤(款)松壑聽泉圖軸223cm×76.5cm紙本設色張大千舊藏五、兩件與見駕有關的書翰

保利2009年秋拍有石濤款《詩書畫聯璧卷》,分為畫與書兩部分。畫部分為贈“溪南老友吳兼山”所作之山水。書法部分共12段。此作為石濤真迹,留下很多珍貴的資料。

其中書法部分第六段書《長幹見駕先恩垂問二首》:

凡夫隻據凡夫解,聖澤天威孰敢當。舍利光中垂一問,臣僧結舌口忙忙。

煉得身心似木雞,那知尊貴語前迷。因緣會遇良非偶,始信枝栖未易栖。

此為“長幹見駕”,而流傳較廣的是“廣陵見駕”。這首“長幹見駕”詩很少有研究引述。兩首七絕作于1684年。據詩中描述,此次康熙已經與石濤有直接接觸。詩中所言“舍利光中垂一問”,也即在1684年11月初,康熙來長幹寺之時,在衆人之中,突然問接駕之僧石濤,使其一時結舌,無法回答,詩中充滿了感激之情。當時他正因居狹小,心情頗為郁悶,而此中突遇聖恩,受寵若驚,覺得“始信枝栖未易栖”。

第七段錄《聖駕南巡恭迎二律》:

東巡萬國動歡聲,歌舞齊将玉辇迎。方喜祥風高岱嶽,即看佳氣擁蕪城。堯仁總向衢歌見,禹會遙從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現瑞,鳳台重現鳳凰鳴。

五雲江上起重重,千裡風潮護六龍。聖主巡方寬奏對,升平高宴喜雍容。明良慶合時偏遇,補助歡騰澤自濃。琴手萬年齊獻壽,銘功端合應登封。

其中第一首詩見石濤《海晏河清圖》之題識。而此二首另見于下面日本這件藏品。

京都國立博物館藏有石濤《山水圖冊》〔11〕,本為譚嗣同(1865—1898)舊藏(本冊總跋頁“遠遺堂印”白文方印,即為譚氏之印),後為唐才常(1867—1900)所有,才常子唐有壬(?—1936)轉給時任南京總領事的日本外交官須磨彌吉朗(1892—1970)〔12〕。戶田祯佑、小川裕充《中國繪畫總合圖錄續編》第三卷272頁影印此冊,編号為JP104—054,為須磨家族之須磨未千秋之藏品,現歸京都國立博物館。

此冊本12開,現存11開,紙本,淡設色,每開縱20.7厘米,橫15.1厘米。最後一開總跋雲:“戊辰十二月圍爐燈下,草成十二冊于樹下。石濤濟。”有“原濟”“石濤”連珠印。作于1688年,地點在揚州大樹堂。這11開山水乃石濤生平傑作。現存11開中,唯有最後一開有題跋,其他無題

此冊1開遺佚,後裝裱者以一書翰代之,成12之目。此最後一開書法與上引《聖駕南巡恭迎二律》兩首七律完全相同。款“石濤濟道人稿”,下钤“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孫原濟之章”白文方印。

此冊山水為石濤真迹,此頁書法也是石濤所為。兩首七律作于康熙己巳(1689),是石濤第二次于揚州見駕之後所作。與此冊原12開山水非作于同年。款稱“石濤濟道人稿”。1689年接駕之後,石濤作此二律,并以之作畫,同時留下多本書翰作品,可見他對此二詩的重視。

圖6[清]石濤十二開書畫冊之十二中國美術館藏

圖7[清]石濤詩書畫聯璧卷局部保利2009年秋拍六、本月宗風與石濤的接駕

從《長幹接駕》七絕二首,到《廣陵接駕》兩首七律,再加上《廣陵迎駕詩》兩首七律,石濤先後作有與康熙南巡相關之詩六首。而石濤研究界一般隻言及廣陵接駕詩兩首,另外四首詩的發現,對人們更好地了解石濤此頃思想頗有幫助。

石濤一生于禅學,受影響最大的當為他的老師本月。旅庵本月(?—1676),俗姓孫,浙江甯波人,幼年出家為僧,初從臨濟宗玉林通琇(1614—1675),後拜木陳道忞為師。據清末守一空成編《宗教律諸家演派》,言木陳道忞禅師一系禅傳譜系有二十八字:“道本元成佛祖先,明如杲日麗中天。靈源廣潤慈風溥,照世真燈萬古懸。”〔13〕每句前四字為所傳之輩分。石濤為“元”字輩(又作原),其師為“本”字輩。

道忞為禅宗臨濟派第三十四代傳人,本月屬此宗的第三十五代。1659年曾和法弟山曉本晢一道随老師道忞赴京,挂錫大内萬善殿〔14〕。1660年5月,道忞和尚歸山,留本月和本晢兩和尚在京講法〔15〕,本月駐善果寺,山曉駐隆安寺〔16〕。正像本月在《次答瞿庵大師見寄》詩中所說的:“特旨宣留駐帝京,舊交自爾隔孤城。”〔17〕本月在京極盡尊榮,順治帝親到善果寺聽法,1660年皇貴妃鄂氏去世,特令本月入壇禮頌,足見其在京師佛教界的地位。本晢(?—1686),字山曉,四川長壽人,俗姓魏。康熙元年(1662)南返,主杭州佛日寺,康熙十一年(1672)歸天童寺。本晢與梅清有交,梅清的文集中有與本晢唱和之作。其時石濤在宣城。石濤與本晢應有接觸。

《五燈全書》卷七十五本月傳載一段本月上堂語:“上堂:法無定相,弘之在人。若雷殷而雨施,如龍骧以虎驟。不用移身換步。直教保國安邦。遂喝一喝曰:諸禅德,還構得麼?若也構得,自然水到渠成、風行草偃,帝鄉阃外,頓令氣霭生春。空谷窮陬,總使熙和種秀。殊勝中殊勝,禾登九穗,盡說豐時。奇特中奇特,風凜九垓,悉歌緻治,方知帝道平平,恩光蕩蕩。雖然發大機、彰大用,還他出格人,提持出格智,透聲色,顯宗旨,須是沒量漢,展演沒量事。适當聖主隆興,立見光騰法化。隻如新善果,今日奉旨開堂。翊贊皇猷一句,又且如何通信。萬國醉心嘗大鼎,相逢攜手上高台。”

此傳又言及順治帝駕臨善果寺之事,有一段開堂語:“駕至上堂,高而無上,仰不可及,淵而無下,深不可測。仰不可及處,九霄象馭忽臨。深不可測處,大地金輪乍轉。鬧市中普瞻至聖,禅床上共觐大威。始見皇仁溥博,聖澤濡長,瑞霭林泉,輝騰叢社。大衆既叨盛世。複遇隆恩,畢竟如何仰酬厚蔭。舉起如意曰。無為而為,神而化之。”

此為本月在京中善果寺開堂說法之論,所謂“奉旨開堂”。此與其師山翁親和皇家的傾向非常相似。本月享清廷國師之位,順治帝所賜“天上無雙月,人間隻一僧”的對聯并非一般的贊賞。本月還山之後,還在泗州塔院“建寶奎閣,敬奉宸翰”。石濤從師本月,并在泗州塔院接受系統的佛學知識,也接受了親近清廷的态度。後來他有兩次接駕康熙之舉,三年京中生活中,與清廷關系密切,可能都與他的師門真傳有關。我們在石濤的接駕詩中,讀出了與本月“鬧市中普瞻至聖,禅床上共觐大威”完全相同的口氣。

作為明皇室之後,石濤如此親近清廷,甚至說出了“臣僧元濟九頓首”的話,語近谄媚,是不待多言的。石濤取如此之态度,有複雜的因緣。他的特殊的佛門因緣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同樣為明代皇室貴胄的石濤與八大山人,在對待清廷的态度上有根本不同。八大山人一生不忘舊朝,而石濤則明顯親近清廷,舊朝的感情較為淡薄。除了石濤的佛門因緣之外,還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明亡時八大已是成人,他有關于他的家族鮮活的記憶,而石濤當時隻有三四歲;二是石濤的父親朱亨嘉并非為清廷所滅,而是命喪于南明隆武帝朱聿鍵(1602—1646)之手。

注釋:

〔1〕道忞(1596—1674)屬臨濟宗第三十四世,字木陳,号山翁、夢隐,廣東潮陽人,俗姓林。依憨山德清受具足戒,為四明山天童寺密雲圓悟的嗣法弟子,史稱天童道忞。曆住越州雲門寺、大能仁禅寺、青州法慶寺等。靈岩繼起(1605—1702),即弘儲和尚。明末清初臨濟宗僧。通州(今屬江蘇)人。俗姓李,字繼起,号退翁。二十五歲依漢月法藏剃發出家,曆住天台山國清寺、靈岩山崇報寺、虎丘山雲岩寺、秀州金粟廣慧寺等。有《退翁弘儲禅師廣錄》六十卷等。

〔2〕《蕉廊脞錄》,見《清代筆記史料叢刊》,中華書局1997年版。

〔3〕鈕琇《觚剩》卷八《粵觚》,清康熙臨野堂刻本。

〔4〕據《畫苑秘笈》,民國蘇州畫山樓刻印本。

〔5〕《書畫鑒影》,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

〔6〕《古緣萃錄》,續修四庫全書子部1088。

〔7〕曆史博物館1978年出版,此圖見104—105頁。此圖曾經在當年台灣曆史博物館作的四僧展中展出。

〔8〕《清湘老人書畫編年》,香港高氏東方藝術公司1978年版。

〔9〕張大千題寫簽條,謂圖名《松壑飛泉圖》,而另紙跋文則謂《松壑聽泉圖》。

〔10〕朱省齋“晚知書畫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印文來自陳師道《後山詩集》卷一二《題明發高軒過圖》詩。

〔11〕西上実(實)以此畫名為《黃山圖冊》。見北京故宮《紫禁城》雜志2014年7月号西上《石濤和芥子園畫傳》一文。

〔12〕此山水冊接紙有吳震修題跋,其雲:“此石濤山水冊,有壬唐君之遺物,二十四年十月有壬囑為重付裝潢,雲将贻贈須磨總領事,以為君回國時之紀念……錫山吳震修志。”吳震修(1883—1966),名榮鬯,以字行,江蘇無錫人,曾留學日本,國民政府銀行官員。此跋作于1937年。

〔13〕《宗教律諸家演派》,守一空成編,全一卷,光緒十六年(1890)由金陵刻經處刊刻。收于《卍續藏》第150冊。

〔14〕《宗統編年》己亥十六年條:“冬十月十五日天童忞和尚奉旨開堂。春閏三月,遣右闡教僧法玺赍,敕召忞進京見萬壽殿。傳谕免禮,賜坐慰勞。叙譚畢,即谕萬善、愍忠、廣濟三處,結冬上時攜學士王熙、馮溥、曹本榮、狀元孫承恩、徐元文至方丈問法。”

〔15〕《宗統編年》庚子十七年條:“四月敕封天童道忞宏覺禅師,賜銀印。五月望,宏覺忞和尚歸山,留嗣法本月旅庵、本晢山曉兩和尚在京,開法善果、隆安兩寺。上躬送出北門,門差劉之武送還山。禦書敬佛一大字及禦畫山水蒲桃各一幅贈行。并送七寶莊嚴關壯絞,作天童山門護法。”《宗統編年》(繼蔭編纂,作于康熙年間,作者為靈岩繼起弟子)收在《續藏經》乙編第七套,第十冊。

〔16〕參見《宗統編年》康熙庚子十七年。

〔17〕《國朝詩的•方外》卷一。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圖8[清]石濤十二開黃山圖冊選六20.7cm×15.1cm×12紙本設色1688年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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