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道周《定本孝經冊》局部
《壬申元日詩冊》單字
《張浦墓志銘》單字黃道周作為晚明書法變革思潮的代表人物,在行草書及楷書領域均取得了重大成就,尤其是他筆下的小楷,取法高古,體勢奇崛,其“古拙”“遒媚”的藝術風格也被人們熟知。但風格面貌的形成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由于黃道周的傳世小楷作品均無“少作”,這為研究其風格成因帶來了很大困難。本文以《壬申元日詩冊》為例,從明代台閣體書風對文人士子的影響角度,對黃道周早期的小楷風格進行探析。
小楷在漢魏産生之初,由于法度不夠完善,再加上筆法、結體、章法都深受隸書和章草的影響,給書家創作帶來了極大的自由空間,也使楷書呈現出極強的藝術魅力。後經“二王”父子等人的發展完善和唐人“尚法”精神的推動,使楷書法則達到了高度成熟。不過唐代以降,小楷的實用性逐漸加強,而藝術性卻逐步削弱,到後來明初“台閣體”書法的确立,千面一孔的面貌使小楷越來越趨于媚俗,嚴重阻礙了楷書藝術的發展。然而随着晚明書法變革思潮的影響,衆多小楷書家繞開宋、元、明楷書的靡弱之風,遠師魏晉,注重個性的表現和情感的抒發,使晚明小楷又煥發出巨大的藝術魅力。
在晚明善寫小楷的書家中,黃道周堪稱這一時期傑出的代表人物。黃道周(1585—1646),福建漳州人,字螭若、細遵、幼玄,号石齋、石道人等。其小楷取法魏晉,用筆簡潔明快,崇尚古拙、遒勁之美,不拘泥于“妍麗”“精巧”的雕琢。尤其是方折用筆較多,極具勁峭之勢,成功地破除了台閣體的呆闆和乏趣,給人一種全新的審美體驗。
一、黃道周早期小楷的風格特點
在筆者對黃道周小楷的研究過程中,共收集到17件傳世作品。其中能考證出明确紀年的有16件,具體見表1。
自黃道周47歲作《嘉命辭》到南京就義前書寫《後死吟》,時間跨度為16年。從這16年書寫的作品來看,其51歲以後的作品在風格面貌上并沒有太大變化,均能充分展現黃道周小楷遒勁、古拙、奇崛的藝術特點。為了和這一時期的作品進行區分,在此我們把黃道周48歲之前的小楷定義為其早期小楷風格,代表作品有《嘉命辭》《壬申元日詩》冊和《米萬鐘墓表》。這一時期小楷在筆法上還未臻佳妙,用黃道周“十年前筆法極嫩”概括最為合适。《題自書千字文貼後》有這樣的描述:十年前筆法極嫩,時有稚氣,所見法書亦皆随俗依傍,間出己意,墜敗甚多。自見率更《千文》及《曼倩碑》,後稍稍有進,終是小道,不足留神〔1〕。當然,“十年前筆法極嫩”指的是十年前書寫的草書《千字文》,這裡的“時有稚氣”也是言及其草書筆法。據侯真平老師考證,草書《千文》冊,紙本,凡21頁,尺寸不詳。崇祯七年(1634)書于漳州榕壇或漳浦北山墓廬,崇祯十六年(1643)十二月(十三日墜崖前)跋于龍海邺山〔2〕。《題自書千字文帖後》正是黃道周于崇祯十六年對十年前書寫的《千字文》作的一段自跋,黃道周時年50歲。經過梳理黃道周50歲左右書寫的草書及楷書作品,我們不難看出黃道周未免太過自謙,但從黃道周48歲之前書寫的《壬申元日詩冊》中,我們卻能察覺到這種“稚氣”尤為明顯。
《壬申元日詩》冊書于崇祯五年(1632)正月初三,是黃道周送給好友倪元璐的一本詩冊。該詩冊在一些單字的處理上,已經初步具備了其成熟期小楷的體貌特征,如“成”“年”“為”“未”“遂”等字,均采取拓寬橫式、縮短縱勢的結字方式。不過與黃道周成熟期的代表作《張溥墓志銘》相比,這種處理方式畢竟還是少數,其大部分結體仍趨于平整規矩,缺少《張溥墓志銘》中奇崛、多變的體勢。此外,《張溥墓志銘》用筆率意,筆畫的粗細對比較為強烈,并因融入行書筆意而更顯靈動之姿。而《壬申元日詩》冊用筆則明顯生硬,缺少《張溥墓志銘》中線質的爽利、遒勁之感。不過該詩冊在章法上采取縱有行而橫無列的處理方式,縮緊字距,拉開行距,與明代台閣體書法的程式化相比,多了幾分自然優雅。
二、黃道周早期小楷的風格之成因
黃道周作為明季著名學者,除書法外,在經學、理學、詩文等方面均展現了過人的天賦,徐霞客稱其為“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3〕。這種天賦在黃道周幼年便得以展現,莊起俦在《漳浦黃先生年譜》中提到“七歲讀父書,過目成誦也”“十歲作古文詞,若有神授也”〔4〕。随着黃道周的慢慢長大,才華也日益彰顯,作為黃道周的父親,青原公理應為兒子感到自豪才是,可事實卻并非如此。因為自從黃道周的曾祖父戆公去世,黃家便日漸貧困,青原公一心想讓黃道周研習舉業,等将來入仕好光耀門楣,但黃道周14歲時,便“有四方之志,不肯治博士業”〔5〕。關于父親對黃道周的态度,我們從《漳浦黃先生年譜》中也可見一斑:“二十八年庚子,先生年十有六。按丹台《序》雲:‘垂髫即志四方,遊羅、浮、崧台、匡阜。所至,名公翰客無不下榻虛左。每有結撰,俱黃金贽而白璧酬。意稍弗惬,脫屩去矣。’又聞先生遊歸發箧,諸稿皆詩賦,青原公怒責之。先生遂焚其稿,更習舉子業。”〔6〕
為了光耀門楣,不辜負父親的期望,黃道周在16歲以後把精力重點投入到科舉當中。以黃道周的才華,理論上講考取功名應該不算難事,但當我們翻閱有關文獻時發現,黃道周的科舉之路從萬曆二十八年(1600)一直持續到天啟二年(1622),時間跨度足足23年,可謂曆經波折(表2)。
黃道周23歲時首次參加縣試便名列第一,卻因父喪而不得登縣學籍,好在以後的縣試、郡試中,他的成績皆名列前茅。不過黃道周在每三年舉行一次的鄉試中卻屢屢碰壁,其中第三次最為可惜,《黃道周志傳》記載:“歲乙卯,試闱牍,業拟公第一,格次場試,不終錄。”〔7〕在第四次的鄉試中終于中舉,卻因其策論抨擊時弊而屈居第七。次年,黃道周終于有資格赴京參加春季會試,結果卻落第而歸,再次赴京,隻能等到三年以後。
黃道周一生創作的書法作品不算少數,但這些作品均無“少作”,其書名也是在入仕後逐漸被世人所重,這與他年輕時一直忙于科考不無關系。當然,在這種疲于應試的狀态下,黃道周也無暇顧及對書法藝術個性特征的追求,但這并不等于說黃道周少時沒有研習翰墨。從明洪武年間開始,朝廷為了選拔人才,特别重視文化教育,在中央成立國子學(後改名國子監),地方上設立府、州、縣學。其中國子監監生除了日常必須堅持背書、作文以外,還要“每日習書二百餘字,以二王、智永、歐、虞、顔、柳諸貼為法”〔8〕。可見,從明初開始,書法就成為朝廷選官的一項重要的評判指标。但随着後來“台閣體”的定型,文人士子為了考取功名,也不得不迎合統治者的審美标準,追求均勻、整饬的程式化效果。雖然台閣體書法的影響力到萬曆時期已經大幅削弱,孫鑛在《書畫跋跋》中也提到:“餘童時尚聞人說沈,今雲或有不識。”〔9〕但為了科舉入仕,黃道周在書法的學習中,依然要受到“台閣體”的約束,他在《書品論》中就提到自己“某庭試時,亦嘗竭力字規,剜心墨規”。正是由于這些“規矩”“法則”的長期束縛,緻使黃道周在入仕10年後書寫的《壬申元日詩》冊中,仍然略顯台閣體書法的規矩、整饬之感。
三、入仕後遠師魏晉
明代中期以後,文學、政治、哲學等領域産生了空前的個性解放思潮,這一時期,士人群體開始重視人的主體意識,崇尚人文主義和個體解放,以“程朱理學”為主的正統意識形态和“前後七子”提倡的拟古主義遭到嚴重的質疑和批判。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書法領域在這一時期也出現了強烈的革新意識,拘泥傳統、墨守“台閣體”一系的書風逐漸遭到鄙夷。這時,以祝允明、文徵明為代表的書家群體在吳門一帶崛起,他們在書法創作上崇尚意趣,重視情感的抒發,使明初書風靡弱的局面得以改觀,為書法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後經徐渭、董其昌、邢侗、張瑞圖、米萬鐘等人不斷的探索和創新,傳統的書學思想和書法形式均取得了重大突破,也進一步推動了晚明的書法變革思潮。
黃道周的青年時代,徐渭、董其昌皆已聲名大噪,書法變革思潮正值方興未艾之勢。但迫于科舉的壓力,黃道周作書必須奉“台閣體”為圭臬,其楷書也必須朝着工整勻稱、平正圓潤的方向發展。此外黃道周在這一時期主要活動于漳州一帶,而當時漳州的文化環境也遠不能與京師及蘇杭比拟,這也使黃道周在早期學書的過程中很難窺到古人面貌。他在入仕九年後提到:“往年以敝鄉黃司馬處得諸刻,大率亦近代人意。既見董宗伯裒集,已盡古人之能。”〔10〕
可見,青年時代的黃道周被生活環境所囿,在書法取法上也難免受“近人意”的影響,直到天啟二年(1622)離開家鄉後,他才有更多的機會目睹古人刻貼。
入仕之後,黃道周為了擺脫“台閣體”書法的束縛,他與書壇前輩王寵、張瑞圖,以及同科進士王铎、倪元璐一樣,都将取法的目标投向了魏晉。他在《書品論》中曾提到:“真楷隻有右軍《宣示》《季直》《墓田》,諸俱不可法,但要得其大意,足汰諸纖靡也。”〔11〕經過多年“鐘王”小楷的浸染,黃道周47歲時的書寫的《嘉命辭》和次年的《壬申元日詩》冊及《米萬鐘墓表》均已具備“鐘王”體貌,并和程式化的“台閣體”書法拉開了很大距離。時隔三年之後,從崇祯八年(1635)的《丙子秋送省試二首詩扇》來看,此時用筆盡顯遒勁、古拙之意,結字受隸書及鐘繇楷書的影響而進一步拓寬橫勢、壓縮縱勢,并特别強調點畫之間的空間安排、長短搭配,注重穿插挪讓和結構高低大小的處理,在體态的率意變化中,盡顯奇崛之姿,呈現出獨特的黃氏面貌。
晚明時代,黃道周的“黃氏面貌”完全别于台閣體書法千面一孔的面貌特征,這對時人以及後人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但這種“黃氏面貌”并非橫空出世,而是在黃道周入世後,為了擺脫“台閣體”束縛而長期法古的過程中産生的。在那個時代,不僅黃道周,任何一個具有書法變革思潮的書家,都會鄙夷台閣體書法的呆闆、單調。但我們又必須承認,這些書家在學書早期,為了科舉入仕,又不得不在“台閣體”書法上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也是我們研究晚明書家必須要正視的一個問題。
[明]黃道周丙子秋送省試二首詩扇16.5cm×50.5cm金箋崇祯九年(1636)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1〕(明)黃道周《題自書千字文後》,《黃漳浦文集》,國際華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第344頁。
〔2〕侯真平《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廈門大學出版社1995年1月版,第626頁。
〔3〕(明)徐弘祖《徐霞客遊記》,中華書局2017年6月版,第2222頁。
〔4〕莊起俦《漳浦黃先生年譜》,《黃道周年譜附傳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48頁。
〔5〕(清)沈定均《漳州府志》,中華書局2011年4月版,第1345頁。
〔6〕莊起俦《漳浦黃先生年譜》,《黃道周年譜附傳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50頁。
〔7〕黃景昉《黃道周志傳》,《黃道周年譜附傳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19頁。
〔8〕(清)張廷玉《二十四史明史卷》,中華書局2009年8月版,第1120頁。
〔9〕(明)孫鑛《書畫跋跋》,《曆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7月版,第261頁。
〔10〕(明)黃道周《書秦華玉镌諸楷法後》,《黃漳浦文集》,國際華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第333、334頁。
〔11〕(明)黃道周《書品論》,《黃漳浦文集》,國際華文出版社2006年8月版,第174頁。
(作者單位:西安工業大學中國書法學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