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謙(1829—1884),浙江紹興人,清代書畫篆刻大家。讀書過目成誦,天才橫逸,但一生遭際坎坷。31歲才中舉,三次至北京會試不第。在科舉時代,未中進士,仕途是艱于上達的。之謙為人又不諧于世,緻至死亦遭人排斥。今印《清史稿》,俗吏或列名,而無“之謙傳”。
然此終不為之謙病,今日之謙書畫名如雷,從此信劄即可見其志行之高潔。而同時躐高位,獲重名者多有不逮。例如李慈銘,曾以《越漫日記》一書,風行士林。李與之謙同為紹興人,又同歲,同在京為官。而今日李之名恐已在之謙之下,《越漫日記》中時稱之謙為“惡客”。李自己時時哭窮,但同時又花錢買妾,即此一端,李恐即将為通人齒冷。反顧之謙,自44歲去江西做官後,即發誓不再花時間刻印。雖之謙曾自言平時對刻印最用功,為何又發誓不刻印呢?那就是因要專門為老百姓做事,做一個好官。
之謙至江西,曆任鄱陽、奉新、南城三縣。初到鄱陽十九天,就逢大水衝田,“殚力赈撫,不遺餘力”。再權奉新,葺文廟,修橋築城,甚得民心。
最後權南城縣,乃是一個苦缺。之謙向有宿疾,52歲時在南昌時就曾複發,藥之彌甚,終夜危坐,二至四月不愈。分發至南城前其妻病危,而當時交通不便,來往常從水路,水路有時河幹中斷,隻好将船擡上陸地,走到有水的地方,再将船下水,繼續前行。1884年3月,其繼配陳氏在旅途颠簸中病殁。是年六月,法兵犯台灣,繼侵福建沿海,清政府向法宣戰,援閩各軍絡繹過江西,之謙張羅供應,資捍衛國土,勞頓過度,以至舊病加重,十月初一竟卒于南城官舍。身後蕭條,由故舊湊款,始得歸葬杭州丁象山。
從前曾看過趙之謙的《章安雜說》,那是行書稿本,小楷頗曼妙。我最愛書中所說:“求仙有内外功,學書亦有之。内功讀書,外功畫圈。”片言中的。
“内功讀書”,在書法上,最初是不易見其功效的。初起時全是“外功畫圈”的風頭。時間越久,功夫越純熟,但至一定階段,内功的比重将逐漸顯現。康有為說“書法惟氣息最難”,是說得一點不錯的,雖讀書做學問,功夫不易顯現,但要耐得住寂寞。何子貞在《與汪菊士論詩》時,曾與人說用功須閉戶“正經用功,隻有閉戶之一法。逢人開口談學問,其學問可知;逢人開口談詩文,其詩文可知。今人但求人知,不務自家心得,有人誇他是名士,是才子,便寵耀十分,真是可鄙。對客揮毫,動辄累紙,間出奇語,喧然傳誦。比如飛蚊一響,豈百年安身立命之地乎”。但終是做外功人的多,可惜外功如若無内功襯托,或越增其醜,聞友人某君說:“這是肉絲炒焦了。”又有友人雲:“外功隻是臨帖,内功才是寫自己。”
南京大學百年校慶,為故校長李瑞清先生塑像,邀我觀禮。因為李瑞清嘗邀先祖任兩江師範講席,而瑞清辦公處“梅庵”二大字又為先祖所書。瑞清亦嘗痛論寫字而不讀書是為“手技”。辨名定性尤真切。
《明清書法論文選》中李瑞清的《清道人論書嘉言錄》中:“學書先貴立品。右軍人品高,故書入神品,決非胸懷卑污而書能佳,此可斷言者。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
我又愛《章安雜說》中“古人書争,今人書讓”二語,是之謙書法創新的心得。《章安雜說》原稿書法曼妙,是之謙30歲之後所作。而今此冊卷與胡培系書,則是1867年39歲撰《國朝漢學師承續記》後所寫。年代比《章安雜說》要晚九年,而尺牍書法必比稿書作意,而其中與胡讨論有關《國朝漢學師承續記》的撰作,更可概見之謙的學行及為人,所以此劄甚為珍貴。
《漢學師承記》原為揚州江藩(1761—1831)所撰。藩少受學于惠松崖等,性不喜唐宋文,每被酒,辄自言文無唐宋八家氣息,時人目為狂生。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老兄賜覽:得手畢并鈔示志傳、汪氏書一一領悉,惟文富德吉是頌。弟冒昧入試,仍不獲一第,非文字咎即平日所立身行己者,皆不中世法,無須太息也。現拟少留為揀發計,聞人言,此事全恃鑽營,又際其難,姑以氣數冀之。倘值兵荒省分,則人棄我取,亦無不可。果命當餓死,便趨吉避兇,亦無救也。老兄以為然否?吳氏大戴記考一卷,囑潘生錄出呈上,其中所述,亦不及王實甫、汪少山兩家之作,而有汪容甫先生正誤一書,卻未見過。議論間有可取,亦尊疏所不可少也。儀禮正義刷印事,荄甫已言之。季臨侍郎頗允許,而渠大忙,當不能速辦,萬一悠忽過去,又可惜。陸氏本欲印本發坊,為廠肆坊賈以無銷路三字所沮,此事豈亦在天運中耶?選缺聞仍不捷,弟知其大略。想荄甫已詳述矣。總之,此事隻宜度外處之,不如著書權自我操也。近況雲雲,誠非易久,然君子不與恒人争一日之清濁,亦可談笑遇之,敬承道安。弟謙頓首。钤印:半醒生(朱)張氏藏劄(朱)長陵舊學(朱)中國學術自兩漢經學,而及宋之理學,明之陽明學。至清乾嘉間,以标榜反對陽明學,而漢學之名大著。“漢學”蓋以摒棄宋明人理學之思潮,而返之于兩漢之經術,因以立名。而藩之書則主記清一代漢學經師之事迹與授受之源流。
時學者或是竟以為除漢學外無學術,藩之著書尤固僻,如陳啟源《毛詩稽古篇》,亦本漢學一分子,而江氏以其解“西方美人”,不宗漢人之說,遂削其人,不予著錄于記中,其書亦不載于《經義目錄》。
江書成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在同治六年(1867),又複五十年,其間複經太平天國之戰争,故征求遺獻,繼述學者學行之工作,已感必要而迫切,之謙關心學術,故有《漢學師承續記》之輯,時胡培系亦欲撰《大戴禮記正義》,二人有同好,于是有此往返讨論之書。程秉銛《趙之謙墓志》中稱是書“師法謹嚴,論說精美,在江藩書之右”。
趙與胡信中載趙之著書宗旨及其學行甚多,至可珍,茲特分述如次。
之謙欲撰《續記》之動機,首即以時士不悅學,心學之末流尤存。學人遺事及遺著正遭兵燹及子孫不學之危,有急待纂輯《續記》之必要。在第一冊第二通中“近纂《國朝漢學師承續記》,祁壽陽相國許我序,顧兵燹之餘,遺文轶事零落不少。數年來心學之說複起,愚者既奉為準的,死守成規。智者得以飾非拒谏,亦轉相附和,恐從此讀書種子絕矣。幸有後死者,此記不可不續,續則求兄助我,并多助我。此事關系二千餘年氣脈,不可不急”。
常州李兆洛(1769—1841),字申耆,精曆史地理學。吾外家常州劉氏,故先祖嘗賜号曰:“申耆,助我向學也。”李申耆先生常州有舊居,向吾曾請承名世先生為吾作一圖。而讀之謙尺牍,知其子不孝,盡棄父書,可為之浩歎。在第一冊第八通中:“今日見陽湖楊縣丞晉藩,問申耆先生家,雲:其子不肖,父書盡棄之矣。”
又之謙雖纂此書,而其于學又不分宋漢。在第三冊第三通中“弟少事漢學,十歲後潛心宋學者七年,今複為漢學。竊謂漢、宋二家,其原則一而流則殊。康成諸公何不嘗明理道,周、程、朱子何嘗不多讀書,流極既衰,乃有木雕泥塑之考據,子虛烏有之性命”。先祖柳诒徵(1879—1956)《中國文化史·弁言》有:“彼第知研悅文藻,标舉語錄,鑽索名物者,蓋得其偏而未得其全。”正指此類。家藏手稿本上先祖批曰:“此指今之所謂漢學家,宋學家與文士者流。”
而要在注重其人之躬行實踐,更是之謙高明之處,是誠真之學問之道。在第一冊第三通中:“不及開列諸君。其行誼著述,凡兄所周知者,詳示之。蓋此記雖以學為重,而行尤重。空談性理之徒,一無足取,不過有掩飾工夫。績學之士反無笃行,适為若輩藉口地。往壽陽相國謂弟此作義例視前記為嚴,足為後日傳儒林者取信。若詳載論說而述其行事,仍仿照無極太極之法,甚不敢安。如實無可訪求,乃略之。苟有所知必詳之。況與兄十餘年至交,而不能知其家法,可愧不可愧乎?故日望有以告我焉。”然之謙書未成,其遺稿三冊,今又不知在何所,是誠良可痛惜。
現代學者論漢學可觀者有儀征劉師培(1884—1919),撰有《近儒學術系統論》,其文先舉清朝初之理學,後述雍乾以降之經學,于各地方之風氣,條分縷析,頗為簡要。中先論清初諸儒,學行兼崇,不分宋漢,繼述乾嘉之際,漢學之幟,風靡一時,而病其講求“修身”“行已”“治國”成人者風,遠不如究“音韻”“文字”“校勘”“金石”“目錄”之學春之盛。
先祖《中國文化史》論漢學之獨見,則又以為漢學非經學,實為史學之一部分。錢穆著《國學概論》嘗稱引之。
柳诒徵《中國文化史》:“世尊乾嘉諸儒者,以其以漢儒之家法治經學也。然吾謂乾嘉諸儒所獨到者,實非經學,而為考史之學,不獨趙翼《二十二史劄記》、王鳴盛《十七史商确》或章學誠《文史通義》之類,為有益于史學也,諸儒治經,實皆考史,或輯一代之學說,或明一師之家法,于經義亦未有大發明,特區分畛域,可以使學者知此時代此經師之學若此耳。其于《三禮》,尤屬古之制度,諸儒反複研究,或著通例,或著專例,或為總圖,或為專圖,或專釋一事,或博考諸制,皆可謂研究古史之專書,即今文學家标舉《公羊》義例,亦不過說明孔子之史法,與公羊家所講明孔子之史法耳。其他之治古音、治六書、治輿地、治金石,皆為古史學尤不待言。惟限于三代語言、文字、制度、名物,尚未能舉一代之典籍,一一如其法以治之,是則尚有待于後來者耳。”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汪容甫先生大戴正誤已刻入皇清經解。弟近得其原本,上有孟慈太守手書十數行,末坿吾鄉錢劍生中書校夏小正一帙。昔阮文達注曾子即用是本,弟意吾兄撰補疏亦宜用是本為主,再參諸家校本,何如?王實甫所诂大戴卻覓不得,而近得其殘稿一本(似未有刻本),名九經學僅八、九、十三卷,皆議周禮、儀禮意,大戴解诂即在其中,惟願九京有知,為我獲其全璧,則何快如之。弟此次留京年餘,雖于世俗榮名豪無所遇,而得讀先儒遺著不少,想冥冥中亦諒此苦衷也。蕪湖王子卿有觀齋集,其跋乃竹邨先生所作,惜未得其文集。陳卓人太守聞客浙撫軍署,如見時,伏乞詢其科目官閥,緣居要地者,弟往往不得見,此君則必當列名孟瞻劉君傳後也,勿忘勿忘。弟謙頓首。九月十日上。子繼仁兄先生。钤印:半醒生(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手書誦悉。缪先師建專祠,既荷恩旨允行則公道自在,且具禀者又皆屬杭人,更可為降賊之邵子愧矣。弟歸裡後值霪雨匝月,不能出門一步,拟六月初十迳赴省印,必當刻大戴正誤及汪氏年表等,必當攜呈宋于庭,過庭錄有校大戴五條,已命兄子錄出,餘書尚未細檢也。淩次仲先生校禮堂集弟處未有,若為題額以鄭許之例系姓,亦未免習俗之見,徑作述禮堂三字跋語系之。弟但缺筆,或書古文可耳。尊見以為何如?複上子繼兄先生。弟謙頓首。钤印:半醒生(朱)崇本堂(朱)惜不能起之謙及培系兩先生于地下,抵掌而暢論之也。
餘論
我最先注意到趙之謙的字,是20世紀40年代初,那時我已到上海,父親慈明先生學的雖是算學,但他既受祖父文史之教,又是徐志摩的弟子,新月派的一分子,所以他很喜歡買文藝雜志來看,如《大衆》《萬象》《永安》等等。《永安》雜志是鄭逸梅(1895—1992)先生所編,那當中常發表一些書畫,其中便有趙之謙“駭獸逸我右,饑鷹興人前”一聯,我對之十分欣賞。後來看了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康氏對之謙頗為貶低,認為他是導天下寫北碑作靡靡之音的罪魁禍首,因此我也不去學他。但對之謙實仍有好感,直到1992年我在日本東京博物館看到此聯原作,想不到此聯氣魄如此宏大,感覺更比書上印的好得多。
今天我忽然又悟到之謙之書法乃得力于畫,有清一代大家中鄧石如(1743—1805)、何子貞(1799—1873)乃至吳讓之(1799—1870),書畫、篆刻才氣都像趙之謙一樣的人不多。鄧石如的字有篆刻味,何子貞的字純是寫,當中不參畫意。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伯遲兄如晤:前由沈竹孫中書寄出一書,為許益老帽扇事,未知查有着落否?此事若竟,無着則無過,為朱大人賠銀廿兩,可惱也。弟有寄酒款一項,欠郭攀魁計京錢三千八百二十文,合大羊一千九又十文,望兄為我一彙付,彼到京後買碑帖等,可劃歸也。(由京寄銀不能核準,小錢則無之,故托彙也。)郭信一函附去,祈察入漢碑已為留得一二件,或另買亦可,大印泥盒、鼻煙壺奉贈者,亦預備,俟到京面呈也。帽扇務望切實一查,萬勿置之不問,緣弟欲與益老彙帳,不清則難彙矣。益老前曾雲要銀可緻函津局,幸而我無須此,否則吃一虧不彀又碰第二釘矣。信到千萬複我,勿忘卻,此請日安。弟謙頓首。钤印:張氏藏劄(朱)崇本堂(朱)但是北碑書體是介于楷隸之間,其中缺少流便的直勢,要直接寫成行書是困難的,常格格不入,十有八九像李文田(1894—1951),隻能寫楷書。何子貞雖号稱學北碑,但實在仍是寫的“顔”字,所以他自己也隻好說他是“顔七魏三”,而趙之謙才是“魏七顔三”。而他字中的魏碑成分正是由“畫字”而來。這樣才能突破方闆的樊籬。而且此法實古已有之。米芾《海嶽名言》不有蘇轼畫字之說乎,不過尚不及之謙運用之妙罷了。
西安交通大學鐘明善教授編《中國書法史》,收先祖“虎氣必騰上,河漢湛虛明”北碑聯,以為能超過趙之謙。祖父書法的筆力及書卷氣并學養或在趙之謙上,但之謙書法的藝術性實在是高超的。祖父是學者,而之謙是藝術家。最近鎮江電視台來家中采訪,要我談焦山《瘗鶴銘》,我介紹他們拍了之謙集《瘗鶴銘》,“仙集之詞藏吾丹篆,山亭以外留此黃楊”一聯。此聯絕不是靡靡之音。
康有為說學之謙者皆為“靡靡之音”,那是學之謙者之過。書法要有方法,但更要有韻、要雅。何子貞題鄧石如印譜,以為包世臣(1775—1855)用筆不對,說得不錯,但何乃說包字有韻,何又說“臨大節而不可奪”為雅。學之謙的人既沒有韻又沒有氣節,當然是靡靡之音,這緣由不能算在趙之謙的賬上,和趙之謙是沒有絲毫關系的。之謙書法之特色在之謙的才氣,才氣是不可學的。讀了這本信劄,更可以知道趙之謙的為人,那更不是那些學他的人所能夢及的了。
回想起來,我最初知趙之為人在兩件事,一是他夏天赤膊,坐北京海王村畫廊,揮扇縱談,旁若無人。二是他曾為友人刻印傷指,血沾衣襦,後友人去世,趙終身不洗此衣。此二事我一直記得。2000年夏天,我去北京找啟功先生為我們家鄉鎮江西津渡碑林題字,還特地抽空找到海王村書店,在書店中穿來穿去逛了好幾圈,想象當年趙之謙揮扇縱談的樣子。同去的範然先生,看我在忙進忙出,不知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此次又看了這三冊尺牍,可謂對趙之謙的認識又跨了一大步。之謙不諧于俗,遭人逐斥之事,劄中履見,如第二冊第三通、第四通、第七通之類。但他會試卷中,竟用緯書奇字。雖後亦略有自知之明,然積習恐終不易改也。在第一冊第二通中:“弟今年會試,以後場用《乾鑿度》被斥(其钜公因有奇字,惡之,其實并未指出用諱之謬),雖哄然傳播而已,可笑。父母于子,子于父母,不過望‘顯揚’二字。求人之事,強以所難,于道非恕,而自取其咎,于父母亦為不孝。故弟不惟不敢辨,且凡關切者時時勸之。日複一日,以水求水,以火求火,萬勿逆天,道污則從而污亦聖教也。”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再,弟此次攜一子及六舍弟同行,行裝不富而書箧則累人之至矣,天又少雨,江水甚淺,灘行聞不易,今日尚平安,不知前途有無陸地。行舟之事,亦聽其所之而已。西老事尚未了,荄老春日大約歲莫可歸靈榇,或遲至明年,未可定。昔年聚首,千載一時,今散之四方,又弱一個。思之腹痛,諒有同情也。弟又頓首。之謙高才豪士,其子所作傳狀中雲:“身體魁梧,飲馔兼人,雖嚴冬不戴帽。”在所作《吳讓之印存序》中,他對自己個性的描寫,亦甚為逼真:“少日師赤堇沈先生,同學者有何自芸,力學詩,始學明七子,既而朱元,既而唐,既而晉,又進而漢魏。其言以三百篇為準,窮年累月,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辄長吟。餘時不為詩,數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塗抹,成數十百言,若莊若谑,若儒若佛,若典重,若裡鄙,若古經,若小兒語。自芸大惡之,目為癫痫,餘亦侮自芸為愚蠢,争不下,質之師。師告自芸:汝詩譬窭人子,勤儉操作,铢積寸累,以事生産,初獲十百,久而千萬,曆知艱難,深自護惜,不自暇逸。彼詩譬膏粱子弟,生長豪華,日用飲食,宮室妻妾,奴婢狗馬,惟所欲為,縱咨狼藉。朝慕遊俠,夕逐蕩子,統歌未終,叱吒數起,幸貨财多,非年齒與盡,酣豢揮霍,無慮中落,然其樂也,人憂之矣。自芸猶欲争,而餘駭汗竟日……餘生平所為,豈惟印與詩,皆此類也。”其中之謙之詩書畫印之個性已俱陳。
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說:“人言撝叔盛氣難近,其實遇名實相副者,亦虛懷相接。”在此書卷中,亦可見其言之可信。如在第一冊第二通:“人海中求一可譚人不得,有一人為陳卓人,名立(句容人),弟等皆不之見,問人無知者,乃知非無人,吾輩所遇非人也。”
其尊崇何子貞書,以為何書如天仙化人,已如俗子凡夫,則又謙之又慎焉。
我這篇小文的題目叫《書人的學行》,主要就是說明學問和書法有何關系,人人都知道書法和學問有關系,但到底具體如何,确也不是人人說得清的。我在讀了之謙這三冊信劄以後更大有啟發,使我找到了一個好證人和許多好證詞。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伯遲弟如晤:接手書具悉,三信由兄差人送去矣,兄須明年二月末出京,則若弟正在輪船上,不及晤别矣。有要事一奉商:如過嘉興府城,千萬買糟鵝蛋十枚(北門外市上買之),裝一壇(用黃泥)封好,帶進京交胡荄兄處,萬不可忘卻。如無鵝蛋,則買鴨蛋(數則加倍),無鴨蛋則買雞蛋,以必得為主。此潘伯寅侍郎切托者,因今年累托人皆無信故也。兄代發款無須還我,惟此物不可不買耳。荄兄已移寓麻線胡同南頭(第一條)夾道第一門内,如有空時,畫绫子帳沿(要長)一個,花以多以紅為主,下署款小字楷書(隻須單款),亦交兄送與侍郎,必可得收古董錢,兄必為說好矣。扇子千萬勿忘,餘俟将來緻信。此問雙安,并頌譚福。兄之謙頓首。廿一日。钤印:張氏藏劄(朱)崇本堂(朱)小時候祖父教我讀書,一天我傻乎乎地問祖父,讀書到底有何用,祖父回答說:明理。祖父一貫治學不分宋漢,治經亦不廢古文《周禮》。而讀書強調做人,我們從之謙第一冊第三通及第一冊第五通諸信中可看出之謙也是強調讀書是為了做人。讀書而不知做人,雖多亦是書櫥罷了。
而做人之要在誠實不欺,從前李瑞清寫給祖父的信中,要祖父對兩江師範的學生講要誠實不欺,并以為此乃做人之本。
誠實乃真而不假,乃能一片赤心待人。藝術要在感人,天下唯真,唯至誠,方能感人,這就是讀書之效,且必将形之于書之韻。這也就是像将假字畫賣給誰也不要一樣。這恐怕也是如單講線條美,不容易分析中國書法藝術和價值的原因。
我們如回過來把這三冊尺牍再看一遍,便可見之謙之真、之誠、之真率、之可愛。雖困厄萬端,至“未有安身立命地也”(第二冊第六通),乃“側耳聽,開口笑也”。毀譽不計,寵辱不驚,而戚戚于勿悖父母生我之意。在《二金蝶堂印譜》可見:“令我一生刻印、賦詩、學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其胸中浩蕩之氣,可羨。
之謙傻勁十足,在江西任上,為一件争宗族的訟案,一直考證至《宋史》,清理宗譜,然後作判詞達萬言,卒使訟者鉗口結舌,數載懸案,頃刻大白。
而自己則在赴任路上“陸地行舟”,34歲家破人亡,号“悲盦”,過着又苦又窮的日子,說着“衆人乞巧年複年,我乞仍在巧借錢”的辛酸話,最後繼妻又死,自己亦随之身亡,至無以為驗。
之謙生時在杭州賣畫,生意并不好,一扇一畫隻一金,至20世紀40年代,價已到四五百元。外國有凡·高,身後得大名,趙之謙為中國之凡·高乎!
之謙在此萬般無奈之中,還不忘《漢學師承續記》的撰述。蓋學問者,國家之氣脈,之謙必竭其全力以維護,滿腔愛國家、愛民族之熱誠,所以如但以一書畫篆刻的桂冠加之之謙,之謙雖在九泉,定狂呼大叫而有所不甘。但此又正所以其書、其畫能有奇氣似欲噴薄而出的道理了。
之謙嘗雲:“要待知己,極少,須一二百年。”(第一冊第二通)痛者此言。今先生此劄複出,得無此乎。
責任編輯:劉光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前數年曾發一書到杭州,未荷複示,嗣友人紛紛書來,言閣下到滬,又聞赴楚,以筆墨遊牧,今閑江西,熊葆丞來,略述一二,後遂無音耗,今日接手書,則知尚羁滬上,将作出山之計,甚慰甚慰。惟弟聞此語,則頗不附和,以弟之來江西,一路順境,去年奉委鄱陽,又五大缺中之一(實第五也),不為不好,而一場異常大水,錢漕收不到五成,用度則照章十足。本年辦閱兵差使,一辦科考差使,一虧累三千餘金,現雖暫留幾月,不過可以彌補,無謂已極。近亦大悔,欲另圖,而捐務又停,欲他謀,又五十餘歲人,分當退後。東奔西走三十年,毫無所益,奈何奈何,轉不若許益老之得橫财而富也。官場傳派近年愈奇,大約狗之一物尚不足以讨好,非龜不可,又不可以窮龜,窮則雖龜亦不中用也。弟之在此數年,愛我者以為知縣,如道府而已;憐我者以為老古董;惡我者直以我為非人也。我學狗而不能而已,龜則不學也。饒州七縣有二龜,一真通神,一不過能呼風喚雨。然其所為,我一聞之而嘔三日,故弟不敢自信為官料也。因閣下将為之,不能不說。尊夫人以病殁,令郎以孝隕生,論際遇,則可悲;論理道,亦無憾鄱陽矣。衙署人滿于屋,不敢勸駕,集腋之舉,目前并無以應,且俟将來以書相酬答。江西之于滬上,飲食起居,一為神仙,一為豬,弟方恨不已,再請閣下下喬木而入幽谷,受苦幾天亦不願也。屋之天井大約二尺闊、八尺長,舉此一端,以概其餘。同鄉梁平叔已病殁,其眷口不知往何處,有無子息,甚念。彼畫雖不佳,亦不可少之品也。大小兒今年歸去,應試計可到滬,如相見時,此間景況,即可就近問之,便知其有名無實。做官容易發财難,不虛也。複請升安。弟之謙頓首。複伯遲兄閣下。九月朔日。钤印:崇本堂(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老長兄足下:前奉厚賜,正值匆促辦裝,已作數行複谕,未審能否達覽。弟自八月以來連日奔走,近已一切部署,于十五日自杭州登舟,十七到嚴州,特先書數字由驿遞,知可必到,而遲速未定,然以到為幸也。荄老遽歸道山,身後事幸尚有至友,胡雲楣比部在都,可以無慮其遺稿。潘司農欲為付刻,奈半屬未成,人生到此天道,甯論著述之宜早為?弟昔年所切勸者,豈意為荄老而設?可哀甚矣。敝同鄉沈竹孫中書(祖苞)實後起之英彥,年止二十六,先荄老一日而殒,今秋客中屢得惡耗,又兼以窮急,殊難為懷。想老兄聞之亦同聲浩歎也。弟大約十一月初可抵豫章,俗套繳清,再當發信,先此率布,即請道安。尊悉想早霍然矣,念切念切,諸惟衛不宣。弟之謙頓首。十月十七日岩州舟次。舍弟請安,小兒侍叩。钤印:半醒生(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曉村老弟如見:久不通書,兄則為忙碌所累,弟亦苦奔走之中,兩勿責也。頃有奉懇事:孫渭伯比部系兄世交,頃由江西學使署歸浙,将求冠九方伯,列名與弟同,望從旁陪襯(已緻函邁孫兄矣)。倘不僅挂名,則明歲入都,一切猶望照拂。兄近狀不具述,渭老能略言之,惟珍攝萬福。兄之謙頓首。钤印:崇本堂藏劄(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兄先生賜覽:秋間病甚,得書不及奉複(自會稽遞一函,想收到矣),嗣又苦無暇以至音問絕,非敢忘故人也。十日前得子書信,知已移研壽昌,教顔星翁令子,此亦書生本色。事雖無佳處,亦足以安。慰甚慰甚。弟八月以後窮極無奈,方謂走頭無路,忽意舊業中興,索書索畫之人接于戶庭,金雖不多,鲑菜盡供敷衍,近且安焉,無複有求人之志。明歲光景不知何若,今年承先祖祀,有薄田數十畝收租,計盡用外,可餘半載口糧,且過了目前再行打算。明春拟遊滬上,轉至吳中,半快眼福,半覓衣食,不知能果否耳。子謙已在薛觀察軍中,可謂不虛此志,子書既畢鹽事,複局之議,弟走後早料其無。官情如紙,轉背變相,不足為怪,亦無能與争也。近聞其尚滞龍遊,将何所往乎?石生聞已失西安之席,未識再在何處有定議否?便中務望示及。雙庚刻遭乃翁大故,拮據萬狀,今年在鎮海姚梅伯先生家教授,脩七十金,尚可過去。今遭此則又蕩然,明年又無定所。其人勞子守謙(系越之巨富,去年因積慕而願廁門牆者,亦奇事),欲延之家,而此公不脫守财氣骨,止送脩不供飯,隻可先生自招學徒。其人又朝秦暮楚,不可捉摸,故弟與雙庚今且另尋門路,不可認作碗頭。綠村已有成緒,猶可放懷一半,然而苦且極矣。渠八月間來越小住,一月暢談數十次,聊慰岑寂。雅老近仍在吳中習度支之學,有信來,似無甚佳味。爾陶近況艱甚,乃翁現在署,縣事(聞缺亦極清)招之不能往可想而知矣,日内大圖借局捐知縣,分發江蘇,子細看來又一莫須有也。王小雲東人則芸翁刻調山陰,仍偕來署。八十歲翁豪情如昔,可歎可歎。弟近悟讀書之遲,暇惟閱史,日慕縱橫家數,他無所求矣。滌師極不得意,古道不合時宜可信也。越中夏大旱,秋霖又甚,怨咨何已,鬥米五百錢,鹽價亦大上,居家殊非易非易。子容叔祖家毀後得分财,大可為福,乃驟得弱疾,卧不能起,勢難久長,而奪繼之訟迄今未了。族中有面面相觑之象,可怪可怪。晴湖叔祖亦興訟,三而之上,尤可哂。弟且裹足不與諸公通矣。稺循北上之事如何?渠有四屏已為畫就,無便寄,故遲遲。兩印尚未刻,明春總寄可耳。子謙如有信來,望于複時代為道念。子書處不及複信(且不知寄處),望即以此言告之。稺循石生處亦無暇作書,請即以此函示之,如有複函,望由官封遞山陰署,托王小雲翁轉遞,不緻誤耳。專泐敬請道安,不一。弟期謙頓首。十一月九日燈下。虎侄安吉并頌譚祉。钤印:崇本堂藏劄(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兄先生賜覽:前由山陰郵寄一函,迄今未奉複書,想中途浮沉矣。數日前得蔡二攜來手示,讀悉,惟以内子有喜信,此言殊誤,不知從何錯簡也。弟家居以筆墨糊口,近有祖祭薄産收租,明歲半年口糧可以敷衍,尚無大窮苦。惟雙庚已丁外艱,窘不可言,實無力助之矣。子書可有成緒否?恐此次赴常,不及從前之穩當也。石生想須回杭,弟明春拟赴省一行,或當晤面。惟弟行終難必則又相左耳,匆匆泐此,敬請道安。弟期謙頓首。十二月初三日。大嫂安吉。虎侄能讀書否?當略識字矣。雅香現在江南,書來囑道候。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廉兄大人賜覽:龍遊泊舟,匆匆作别,不得暢所欲言。登舟後行抵蘭溪,惡謀以家事留石生,并函招艾卿來蘭商議,不識艾卿來否。抑石生惡謀同往常山矣。祖呈棄養,荷賜莫前,忙碌中不及整衣謝,歉甚。弟于十三日自蘭開船,一路順風,晚即過桐廬,次早到富陽,晚抵義橋,即登舟,于十五午抵家鄉。家鄉景狀大非昔日。米價無六千以下者。民心洶洶,殊不能安。現在各坊紳富捐放幫米,按戶日給,以安眼前,恐如此下去,年終未易靜耳。弟今年值祖祀,歲底有薄田三十畝可收,計所入除完課支銷外,足支明歲十月之糧。惟眼前至十一月計非三十金斷難過去。左思右想,無從設法,且看光景做去而已。南師處尚未發書,諒絕蓋不妨從緩也。家大兄赴閩後不發一書,侄兒女嗷嗷待哺。前有祖呈者月給口糧,祖呈既殉,家叔父亦無餘,赀不能顧,弟近已自亡,何能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不知将來作何了局,張目四望,且懼且歎。子謙館事終恐難成,何不作書切緻子緻并言拟即來常依尊處,言之,看如何覆也。總之天下事自有機緣,來去皆未可。意料此信到而薛鵬去,去阙已來均未可知耳。弟近日讀史并借史讀之,令胸中更恣肆。其學雖殊其志自一,諒老兄亦不以為過也。匆匆泐請道安。弟期謙頓首。廿一日目疾大作,字甚糊突,乞諒乞諒。子謙兄均此道候。钤印:張氏藏劄(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仁兄大人左右:寄來三信,均一一送去,就谂道履鹹吉,為頌為慰。閣下緻滌師一函,昨得讀之,知将為地理之學。近世人心不古,士苟有志詞章考證,已高着,如閣下之實事求是期于有用,誠所難能。然閱書中言,竊有議焉。顧亭林諸公,其于地理,實實須足迹所到。指畫口講,故可貴重,若足不出戶,而日取古人圖籍求劍索骥,亦何足用?且地理時有沿革,沙土時有坍漲,水石時有沖崩,即舉目前之書印諸乾隆以來所述,大有迳庭,此其不足據者一。況戰守屯諸法原無一定,惟設險抱沖,自有專屬。餘亦須因時制宜,随機應變(八字宇宙非僅用兵而已,閣下以為何如),此之不明而為死法可守。然則人家造屋築牆,設戶關鎖既畢,而必無穴壁穿溝之賊至也,有是理乎,此其不足據者又一。且舉一端言之。閣下居吾越者一年,于茲未嘗周覽,越之城郭山川,更必不問,設一日而有竊發,大吏求守渠之策于閣下,将何以處之。明之初,越有羅門,今已塞,徐氏刻有保越錄,言守越城頗明白,然當時胡大海兵系從諸暨楓橋一路來,直薄稽山門(此數處皆附東郭,閣下曾住其地,應約略可知也),故内守春波橋。若今日不出此,而一攻五雲,一攻西郭,以一伏伺昌安門,欲擊賊則全城俱危。若死守則寇患日急,雖有志氣,不過一死,其用安在乎。總之,此學須實實見得到,處處留心。走遍天下,博覽群籍,而複可以下筆。吾輩朝夕為人役,一日遠遊,歸來凍餒,此念已可斷絕。必欲為之,但當就居鄉言鄉之例,足迹所能及者。謀劃其大概,以成一家之言。一旦天不舍我,則随地随時可以緻力,庶不負此一片好心。若鹜廣而荒,則深為閣下惜。弟近來鄙志大生,學問二字,久不在心坎。惟見意一書日日注念(前已與閣下道之),向來于鹽務弊窦,不甚了了。近買舟遊陽川,得悉其大略,作論兩首皆腹稿,遐日當錄出奉覽求是正。弟所為有用者,周知天下有弊,曲曲打算,一必不得已之法,如此而已。世事擾擾,惟利是視。而隔江兩腐儒,猶以學字争紮,深為可愧。言不盡意,惟亮察。此頌道安不既。愚小弟制趙之謙頓首上。廿二日。梅叔諸君處均此緻侯頌李祉泉先生(前不及送行)希為道歉并問近安。钤印:半醒生(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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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兄大人賜覽:由石生處遞來手書并先叔祖遺照,複荷大作題端,讀之數過,感佩交至,已謹還其家屬珍弆矣。雙庚一書留弟處,俟得确耗再寄。一年已過半,不得片字,問綠邨再四,辄作遊談,與之書不得報。後據綠邨之弟子言,其師閱信後必扯之不寄,故爾弟直以此言讓綠邨。彼但笑而不答,其意真不可解。現與雅香叔約分頭探聽再遞,以免綠邨之扯。更不書,錯怪雙庚矣。合綠邨遊談與現在情景妄生揣測,雙庚似仍在家鄉授徒,必甚窘,惜亦不敢自信。緣綠邨一生諱貧窮而慕富貴,每向人言雙庚,刻在上海親戚家筆墨為生,頗多得錢,而二三知己會晤各述同一事也,言人人殊。又詢以上海地段,則言不知,并其親戚之姓而亦有五,定屬赝作也。吾兄以為何如。弟近況不過窮而已,無佳處亦無甚惡處,數日内頗愈窘。家兄一年餘在外,僅于去冬寄四十金來,今歲不見一字,向來侄輩衣食仰家叔父為生,而今年米價騰湧,叔家亦無餘儲,五日内侄家已歌兕虎。四五孩子家無長輩,真屬無可設法,不得已分弟所得以與之。而弟遊今年寇詧米貴,出息盡虛得之亦微乎其微。譬彼大旱,尺雨不潤,自顧已不暇,何能芸人田?現在實萬分佶倔,不知如何過去。雨昭看天聽分付而已。兼之家事牽絆,竟不能行寸步。故出山一事,亦付之無何有鄉,卻亦幹淨,免得求神拜佛也。雅香五月間歸來,刻弟家有刻宗譜之舉,系弟等經理,此時彼亦留越,出來當在月尾。渠寓鎮撫司前養育巷會稽王公館内,爾陶心術大變,去歲已不常相見。聞其日狹邪遊,不過荒唐而已。今歲五月忽效于陵之舉,離母攜妻遁居鄉僻,背謬之狀,擢發難數。此時并不能知其人之在何處也。先是爾陶與弟等為密,凡事谘詢而後行。目前數年有一壽姓者必與之結姻。姻既結矣,乃先嗾之絕吾輩,雅香亦在絕中(西垞借款亦在絕中)。壽又挾一徐氏子為侶,遂日逐花街柳巷間,始而惡朋友,繼而惡其母,母恨日甚,兼之虧負數千,債客滿座,種種奇怪,筆不敢盡。卒出此舉,其母五月時幾有送忤逆之舉,偏仍是棄友數人勸之而止,其壽徐皆出遠方矣,數載之間人事遷變,此為第一想。吾兄聞之亦為之咋舌也。秋來能一抽身,拟赴省暫遊不知先遂否?子謙公館甚安,子書不能問,此時衢境全清,何不即往覓之,或有栖枝也。匆遽書之,不覺三紙,餘言未盡,俟後信,先此敬頌著安不盡。弟謙頓首。大嫂阃福,虎侄安吉。七月初二日。晴湖叔祖附候。钤印:張鐵林鑒賞(白)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子繼兄長如見:得初二日(廿四日到紹)手書拜悉,弟病小愈,而弟婦(肝厥)病甚,亟恐無佳兆也。出山之意,此時何從定之。子謙事不成,奈何。子書信迄今未收到,便中祈詢之。餘言不能多寫,備稺弟信中,閱後速寄徽可耳,此請道安,弟期謙頓首。石生不識已歸杭否,想作罷論矣。外一信前次未寄,一并呈上。滌師現在山東,四月間已得一世兄矣。可喜。弟處無信,此信得之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