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藝藝術自來就有諷世傳統。春秋時典籍《國語·周語》中就有這樣的記載:“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頌,百工谏,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行事而不悖。”其中的“獻曲”、“賦頌”、“傳語”就包含有今天所說的“曲藝”成分。《國語》說,天子聽政,也要依賴曲藝等形式深入民間、采其風聲,才能“行事不悖”。正因為曲藝被賦予這種采風功能,才使其比之藝術形式具有更強的社會責任感,入世至深而諷世至切,便成為了中國傳統曲藝藝術的重要特征。
新中國成立以來至文革前,曲藝藝術的入世諷世功能傳承不歇,以相聲為代表的一大批曲藝形式在歌頌新中國、新社會的同時,也對社會衆生相進行了入木三分的描畫,特别是出現了一大批諷刺官僚作風、直擊官僚腐敗的反腐作品,其中最廣為流傳的就是馬三立先生的《買猴》,這一作品馬三立先生還到中南海為毛主席表演過。從能諷世到敢刺上,這是新中國曲藝區别于傳統曲藝的一個重要特征。上世紀80年代以來,曲藝藝術的諷世刺上功能普遍被認為急劇弱化,這主要體現在曲藝藝術與影視産業高度融入,曲藝變成了熱熱鬧鬧的好玩雜耍,變成了龐大娛樂産業的一部分。
有感于曲藝諷刺功能的弱化,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興起了紅紅火火的曲藝小劇場。小劇場曲藝的出現讓人眼前一亮,曲藝從電視熒屏再度回到劇場演出,演員平地摳餅,就在觀衆的眼皮底下嬉笑怒罵、評點古今,讓人們再度體會到了曲藝的現實鬥争精神與藝術魅力。因此,小劇場演出被很多人認為是諷刺精神的回歸,不僅是平頭百姓對之肯定有加,更有為數不少的社會精英分子認為曲藝小劇場演出敢說敢言,抨擊時弊、暢發公平,特具社會擔當。
然而,曲藝諷刺功能回歸的時代問題,是不是通過小劇場演出就完全解決了?似乎未必。近五六年以來,我們觀察到,小劇場曲藝的這種“敢言”在慢慢的變味:不少小劇場曲藝敢于諷刺卻近乎于煽動,敏于諷刺卻往往罔顧人情常理。我們看到,在部分小劇場曲藝演出中,為了拉人氣、造氛圍,不少曲藝演出善于運用“仇恨”策略,即通過刻意惡化、醜化一些社會不公平現象,尤其是官民矛盾激起觀衆的義憤,進一步将“義憤”轉化為劇場中台上演員振臂一呼、台下觀衆翕然響應的劇場效果。這似乎很令人振奮,但其實是在消費公平、娛樂反腐:觀衆看演出時大呼“過瘾”,演出結束各歸各家。那麼,這樣的諷刺到底刺着了誰?這樣的反腐到底是幫了誰的忙?
已故曲藝理論家薛寶琨,在談到馬三立先生的相聲諷刺藝術時說,“在馬老的相聲裡,我們不覺得他在諷刺誰。他的相聲體現了傳統文化的溫柔敦厚,這一點和新相聲截然不同,新相聲完全變成了打倒、批判,與其說我們現在不敢諷刺,不如說我們不會諷刺。”曲藝反腐倡廉是當前中國的大問題,萬衆矚目,曲藝以其諷世傳統,沒有資格置身事外,作壁上觀,但曲藝反腐僅僅“敢”言遠遠不夠,更要“會”言、“巧”言,要從曲藝藝術規律出發,發揮曲藝反腐的獨特作用。
曲藝藝術“會”反腐,關鍵在于緊扣“人情世故”四個字。
以“人情世故”入手寫反腐,可使人們對貪腐的厭棄建立在可信的基礎上。馬三立先生的著名作品《似曾相識的人》刻畫了一個吃拿卡要、貪得無厭的官僚,這部作品妙在意在諷刺,卻全無上綱上線、攻伐批判的意味,反而使人覺得熟悉貼切。看這個人:談起社會萬象來頭頭是道,于人情事理的拿捏恰到好處,當行賄者提出把被索要的皮鞋送到家裡去時,他說:“别,别送,你進門看我牆上有個黃書包,那是我的,你放那裡頭去。”細加揣摩品咂,總會使人會心一笑。原因何在?在于畫出了一個“活”貪官。貪官可恨,卻不是外星訪客,他也有自己的生活世界,要讓人對貪官起厭棄之心,前提在于這個形象的舉動言行首先要符合人情事理、真實可信。再如相聲大師劉寶瑞先生的《連升三級》,這部作品也是脍炙人口的貶刺官僚之作。在《連升三級》中,從各級官僚大臣,到九千歲魏忠賢,當政者都被描畫成了深谙人情世故、熱衷于按照世故積習行事的角色。這些貪官屍位素餐,敗壞國家綱紀确實可恨,但《連升三級》如果光喊“打倒”,估計沒多少人愛聽,不僅不愛聽而且還會生厭。妙就妙在作品寫官蠹,卻濃墨重彩地刻畫了他們人情世故的一面,首先使人覺得熟悉、親切,在此前提下,對貪官之恨才是可能的。劉寶瑞先生的另一名作《珍珠翡翠白玉湯》也是如此,裡邊所有的人物,下至乞丐上至皇帝,不管什麼身份都脫不了世俗小人物通達人情、娴于世故的特點:皇帝還想喝當年的一碗爛菜湯,瞧瞧!所以這樣的作品對貪腐可恨形象的塑造就顯得特别可信。除了這幾部名作外,其他如馮鞏、牛群的作品《領導冒号》,常寶華、常貴田的《帽子工廠》及青年相聲演員苗阜、王聲的《這不是我的》等作品,仔細品味,實可發現:這些反腐作品所以流傳,固然有敢于刺上、為人們出了一口氣的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人情味十足、世故通達,産生了由可信而可恨的藝術感染力。
以“人情世故”寫反腐,不僅予人以可信感,還能予人以對貪腐之惡新的認識。國法視野下,貪腐之惡在于違紀犯法;曲藝藝術也有自己善善惡惡的标準,但它的善善惡惡又不完全與國家綱紀完全重合,它有自己的判斷标準,這種判斷标準即是來自人情世理的标準,是樸素的倫理評判。曲藝藝術對貪腐之惡本質的揭露,不應是簡單的一味去套現代法制觀念,因為這樣容易使曲藝諷刺變成傳聲筒,曲藝對腐敗之惡的揭示仍然是對人情事理的反思。
仍以劉寶瑞的《連升三級》為例。這部作品好,好就好在它不是觀念先行的為作品所刻畫的貪官下個“有罪無罪”、“稱職不稱職”的定谳,整個作品中的人物被諷刺同樣不是因為“有罪”或“不稱職”,恰恰是因為太“世故”!九千歲魏忠賢所以對張好古的大言不慚竟然信了,原因就是“說不定這人還真是有水平,要不然不會這麼肯定”。多害人的經驗主義,多可怕的習慣思維!其他朝廷大員的想法則是:既是拿魏忠賢的片子進了考場,那必然是九千歲的人了,所以一路綠燈。正是太相信人情世故、不加反思的官場邏輯讓張好古這麼個窩囊廢平步青雲、連升三級,作品最後的考語是特别帶勁的一句,“一群混蛋”,說得實在高明:貪腐之惡,以欲枉法是表,囿于人情世故、失去基本反思能力與價值堅守才是根,這對當前人們認識貪腐之惡不無啟示意義。《珍珠翡翠白玉湯》中對衆官員醜态的描寫,也沒有将之提升到抽象的法制層次,而是點出了正是他們的“虛榮”、“死要面子”才使得衆人同享臭菜湯的鬧劇上演于廟堂之上。
青年相聲演員苗阜、王聲的《這不是我的》是近年出現的較為優秀的反腐作品。這部作品在藝術形式上出色地做到了将傳統相聲與現代人審美方式的融合,這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部作品在對貪腐之惡的揭示上真正做到了跳出抽象判定,而反思到人情世故的層次上。可以看出,作品在整體骨架上扣緊了腐敗的幾種形式,收受巨額賄賂、任人唯親、男女關系等,問題在于,這些貪腐形式每一樣都是不可笑的!這可如何是好?作品将對貪腐之惡的追究巧妙地避開了這個線索,而落實到了主人公的人情心理之上:欲蓋彌彰,揣着明白裝糊塗,概而言之一句話就是“這不是我的”!這種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心理人人有之,不獨貪官。關鍵在于正是順着這種衆人皆有的心理,作品中的貪官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國家資源據為己有,這就不僅僅是在為貪官寫判詞,更是向下在人性極深處、社會極深處追究到了貪腐之惡的根源,實在是好。
曲藝反腐,切忌樹旗杆、喊口号。喊口号的曲藝反腐不僅導緻作品空洞,更有可能會起到相反的作用。無法取信人的曲藝反腐将使人質疑反腐的動機,懷疑反腐的價值與意義,從而在社會輿論上為反腐倡廉起了反作用。立足人情世故,順着曲藝藝術自有的藝術規律,在人情世界中塑造形象,這樣的作品首先是可信的。順着人情世故來寫,但又不是沉陷到人情世故的泥淖中為庸人哲學與市儈思想唱贊歌,而是要引導人們入乎人情世故又出乎人情世故,看到人情之陷溺與世故之僵化。比如馬三立《似曾相識的人》中的某領導問請他辦事之人,“甲:性别?乙:這你還看不出?甲:嗯,看不出來。……”如此荒謬的不辨男女看上去不可思議,但細細品味又覺得合理合情,為什麼呢?蓋因此領導思考與辦事的邏輯全是順着人情世故的慣性,慣性大了,連男女都分不清了。細細一想,覺得真是可樂。可樂之後呢,免不了對這樣陷溺人情連基本判斷力都失去的人的厭棄。從人情世故之局限的反思中揭示貪腐之惡的本質,這就使作品可信,由此可信而可樂,可信可樂才使人們對貪腐的厭棄是飽滿真誠的。信得笃實,樂得由衷,恨得真誠,這才能使人在欣賞曲藝作品時心胸坦蕩、親切自然,感覺出了一口惡氣的同時也對自己身上的人情世故之短有了新的認識,體驗至此,沒有不開心的,這種開心真是我們能笑出來的原因。
聽着可信,細想可樂,再想可恨,這應是曲藝反腐作品的理想效果,從反腐倡廉的社會效果而言,達到這樣理想境界的作品甚至比将官腐訴之于法律層面、從國家綱紀的層面示之以雷霆之威效果更好。反腐倡廉,在社會輿論營造方面,僅僅喚起民衆對官蠹的“恨”是不夠的,甚至是片面而危險的。老百姓“恨”貪官,讓這種“恨”充分表達出來,固然可以營造貪官過街、人人喊打的道德氛圍,但民衆之“恨”是柄雙刃劍,它極容易膨大為對整個權力體制的非理性的“恨”。因此,反腐倡廉的輿論營造,首要之義要讓老百姓覺得恨的有“理”!官腐之惡,可恨之“理”在哪裡?對老百姓而言,說貪官污吏犯了國法黨紀,人人必會點頭稱是,但總覺抽象,真正讓他們感同身受的是産生于人倫人情中的評判:是一個做官的沒有本着為人的良心去為官,是一個糊塗蛋陷溺于人情世俗而昏聩失察!因此,反腐倡廉的輿論營造除示之以綱紀國法外,更應當順着老百姓對官腐的認識邏輯去用力。就像優秀的反腐曲藝作品那樣,于世間倫理上着眼,在人情世故上畫像,引導大衆在真實可信的形象中呈現官蠹之衆熟于人情又溺于人情的種種醜态,反思他們怎樣以人情陷溺之忽微終緻國家社會之大禍,在會心一笑的同時又對這種“糊塗”人生産生深深的厭棄。這樣的反腐教化,對老百姓大衆而言,才能真正入耳入心、感同身受;這樣的反腐宣傳,才能使老百姓對反腐倡廉産生積極健康的情感認同。
(作者:中國傳媒大學文法學部副教授)(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