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來定義悲劇?前有恩格斯穿透曆史、哲學的經典論述,後有魯迅看透社會、人倫的形象描述,當然,還有衆人看透本質、關系的各種闡述:“悲劇産生于矛盾和沖突中”,“毀滅或災難顯示甚至加強這種價值”,“沒有憐憫感就不可能有悲的審美體驗”,或許這便算得悲劇的概念。
于是,悲劇美随之而來,這裡不妨說:關于人類成員“生與死”的命運亦即表現為通過在“血與火”中生活和亡逝的藝術典型所傳達、昭示、銘記給人類成員的審美感受與審美價值。
有基于此,筆者認為審美首先是一種關系。或者說,所謂審美關系就是人類主體本質内化了的感覺力量的實在性,與被其本質力量所觀照的客體對象之間能夠達到物我合一、情緻愉悅的契融性。這是早已被近代以來各家公認的美學思想。再進而言之,審美關系本身在審美實踐中就是能動且又實現了的審美方式。如評彈唱腔《情探》就是以“唯美與極緻”承載了它“生,流盡最冷的血”“死,燃燒最熱的火”這般“極冷寂又極熱烈”的悲劇審美價值。
血之花,悲劇美――碧血丹心,震撼人心。評彈悲劇有“老樹新花”,把人性本色的氣象,從“生與死”那緊要關口,流溢奔湧出悲劇意識的華彩光亮。――以《蝶戀花》為例
怎一個“心”字了得——卻一個“心”字關鍵。因為“這顆心”在流溢奔湧悲劇的光亮。
卻是這一個“心”字,濃縮了評彈悲劇美的——精、氣、神,象、意、情,文、質、境。
如果說“悲劇産生于矛盾和沖突中”,那便無妨說,悲劇的審美價值就應該表現在“矛盾和沖突”的相生相發、相啟相契、相違相通的審美關系性之中。《蝶戀花》便是這方面的典型。
“我失驕陽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啊......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啊......,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聽——人間從來都有的倫理悲情那着實令人不可接受同時着實又是那樣教人不可舍棄,這是“痛失”“淚飛”的“血的熱情與追悼”,時空永遠接
納審美精華教人那般難以抑制的驚心動魄同時又是令人那般難以名狀的身顫心悸,這是“忽報”“伏虎”的“火的剛烈與祭奠”!而,這可不正是悲劇美對于“矛盾與沖突”——審美歸納性的一種掃描,審美沖激性的一次檢閱。它——溫婉、延遠,似一種天籁唯美來自于廣寒,挫頓、激蕩,有一種不世悲壯震撼着人寰。
人生最依賴的是人的感情,而人的感情必有悲歡離合,人生最渴慕的是男女愛情,而男女愛情實則最平淡無奇。環顧世界上因男女愛情而結發夫妻的又何以計數便自可明知。然則偏就這個愛情二字又最是悲沉不羁,古今中外的文藝,蘇州評彈的演唱,留下了多少關于愛情的悲劇。
至今為止,超過半個世紀有着幾代中國人,都對上面的那一曲彈詞開篇《蝶戀花》保持了審美記憶。而最為讓人歎服的是,《蝶戀花》的唯美恰恰是因為它的兼諸——優美、崇高與悲劇,才達到“評彈藝術最美的高峰”。
高歌一曲《蝶戀花》,早已是,那——碧血丹心,向着太陽,震撼人心,登上月光。
《蝶戀花》,既是革命愛情題材的“血之花”,又是評彈愛情悲劇的“老樹新花”。
《蝶戀花》,遠遠來自傳統那“紮根在民間的評彈老樹”,它,傳統化地表現愛情“輕揚”“萬裡長空”極盡唯美之能事,也訴說愛情“寂寞”“忠魂舞”情态多變之無奈。
《蝶戀花》,迩迩發展時代那“光亮在當今的藝術新花”,它,崇高化地推升愛情“桂花酒”的飄香四溢、“曾伏虎”的感奮情懷,又樹立愛情“直上重霄九”的悲壯、“傾盆雨”的哀傷。
當然,筆者也深知:要是把《蝶戀花》作為純粹的愛情悲劇,那不是無知之尤就是故弄玄虛。但是,筆者還得說《蝶戀花》悲壯的華彩離不開十分崇高的悲劇意識及其審美精華。
崇高,悲劇,優美,建構了《蝶戀花》“血色之花”“火焰之光”的大格局、大浪漫、大愛情。所謂“生得偉大,死得光榮”就是對《蝶戀花》人性本色氣象、悲劇唯美愛情的精準解讀。毛主席另一首七律詩中的名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也正好從英雄主義的角度替《蝶戀花》的崇高之美給出了注腳。實事求是地說,“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這樣的潇灑優美,在古人那裡“不管狀态悲喜還是境界高低”已然不乏其辭藻其美意,然而,“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的深劇悲切,恐怕不得不說它悲壯的審美價值和藝術力量隻是“唯毛澤東獨特性情”才有的以巨人宏闊的胸襟超越了他的前人。
評彈的悲劇固然是以愛情題材為主,但是并不局限于愛情題材,其他的類型同樣非常出彩。
這裡,就有一個著名的例證。熟悉評彈的人都知道,徐麗仙《新木蘭辭》不但在她自己藝術系譜中而且在整個評彈界,都可以說是“陽剛之美”的“超級典型”。可是,大家一般都會忽略《新木蘭辭》中氣格不凡的那部分悲劇之美。因為《新木蘭辭》最後豪情無比“誰說女兒不剛強”的英雄主義氣概,如若要求我們從全曲的唱腔表達層次來細緻觀照的話,它便實實在在具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那種悲劇性精神,而這種悲劇精神之美本身還負載着崇高美的特性。如:該曲“前置高潮”中,從“我自恨钗環是女郎”那思思緒緒的“做個女兒”誓不甘心,直到“願将那裙衫脫去換戎裝”絕決“代父從軍”殺敵而去,就是通過表現木蘭崇高英勇的獻身品德,并且從她内在的英雄主義性情出發,揭示木蘭在實質上的悲劇精神——本來英雄就并非人人可為,而英雄又更加不是“弱女子”的專利。但因為“代父從軍意氣揚”的卓然行狀,《新木蘭辭》在解決“從軍與女兒”的“矛盾和沖突”審美進程中,木蘭思想中的悲劇意識不斷由“女兒之情”轉化更強化成了“剛強之心”。由此,這樣的矛盾沖突以及木蘭“女扮男裝”而使她頭上還頂着的莫大“欺君之罪”一并消化在了“悲劇意識的人格光亮”之中,且又更一步步進入審美深層肌理,從而,以充分悲壯有力的明快顯現出了木蘭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為其崇高性所掩蓋着的悲劇意識升華的豐富性。
火之花,悲劇美――熱火燙心,溫暖人心。評彈悲劇有“包孕夾花”,把人間情色的奇象,從“得與舍”那最相聯處,碰撞擠壓出悲劇“無事”的動魄驚心。――以《廳堂奪子》為例
“毀滅或災難顯示甚至加強這種價值”——不用說,這裡的“價值”之謂,便是指“悲劇的審美價值”。這對于魯迅“悲劇将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觀點有所深化。
趨利避害乃人類天性,遠離災難為人情世故。而筆者發現,蘇州評彈往往會把“災難的即将來臨”作為它在悲劇審美中深刻體現其審美價值的“活兒”,而如此巧妙的審美手法、奇妙的審美效應、微妙的審美景觀,着實成為藝術辯證法對蘇州評彈最為精靈的賜予。
在具體展開論述前,還需要說明的是所謂評彈唱腔的“包孕夾花”之說,實際上就是“一調一題為主,多維多味包孕”的審美方式。坐實而論,“包孕夾花”之法并不稀罕!前面說過的《蝶戀花》,崇高美在天上人間站穩身形,悲劇美對聽者靈魂的觸及,其優美即最美聲音的呈現。《新木蘭辭》中也已經說過,崇高之美的熱血火花引領着悲劇意識的審美升華,包孕着悲壯沉郁的審美力量。
而在這裡,筆者專門以“蔣調”開篇《廳堂奪子》為例,既是為了要更好地說明“包孕夾花”的精彩與獨到,更是由于這首開篇讓“一調一題為主,多維多味包孕”達到了“動魄驚心”。因為蔣月泉這段“徐公不覺淚汪汪”唱腔,以“包孕夾花”展示了極緻共生的崇高美與悲劇美。
《廳堂奪子》已經成為長篇彈詞《玉蜻蜓》中非常重要而又被聽衆極度喜愛的藝術精品。
開篇大意是——退休知府徐上珍“老年得子”領養徐元宰八年後,因徐元宰詳知寫他身世的血詩,于是“庵堂認娘”要複姓“金氏”歸宗。徐公與元宰八年父子情深如海,冷不丁一下子竄出了“複姓歸宗”事件且不說,最要命的是徐上珍這位白發蒼蒼、養育恩重的“老父親”,必須于金家大庭廣衆之下,極盡尊嚴之不堪,當堂承認徐元宰歸宗姓金不姓徐而把“自己的兒子”徐元宰“還給金府”。愛子如命的徐上珍情急萬般、怒火中燒,以至于不要命了似的“淚汪汪痛哭不已,情悲悲非打不可”,他要“責打徐元宰”,他要“打死這畜生”。然則,年逾古稀的徐公“哪裡又狠得下心、舍得去打元宰這個寶寶子肉肉子一下”呢!
此情此景,怎麼不叫人感到徐公的大愛熱火火熱燙心,父愛的真情醉暖暖醉人心!
此得此舍,矛盾與沖突碰撞到了推車上壁,倫理與感情擠壓到了不容相濟啊?
打,徐公本性善良溫和,付出不計回報,絕對舍不得。不打,因了徐公執于“無後為大”的倫理,于理他如何交代,于情他怎樣面對?
情節的高潮已無法退轉,審美的火花卻更加閃耀!
悲劇的審美價值,在這樣把人心肺腑都要燒穿毀滅的最富包孕性的片刻——那将要無法“得到答案”的“災難将臨”之際突然轉折,把碰撞化為了烏有,把擠壓轉成了原諒,把人間情色做出了“多彩歸心”的奇象。終于,在“蔣陳調”那種極為痛苦不堪的疲憊聲調中,徐公收回了他自己“非打不可”那“兇巴巴”的憤怒,而是“自找台階自落場”,把他對“捧在手裡怕燙,含在嘴裡怕烊,放在兜裡怕傷的那個寶寶子肉肉子徐元宰”的高尚父愛進行到底。
此時此刻,一面愛恨交加地是徐公的痛斥、诘問,一面全身顫抖個不停就是徐公的打不下手去。“知其不願為而不願為之”,徐公痛徹肝腸的欲打愛子之舉,被“扼殺在了想法裡”。客觀上,徐公領養了八年的徐元宰,不僅是徐家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徐公得以自豪的“後人”才子,最值得他驕傲的是元宰最懂道理,最關心徐老夫婦,最沒有理由遭到毒打。一場倫理的風波,在即将演變成一場要命悲劇之時,結局竟然是“災難沒有發生”。
《廳堂奪子》“無事”的悲劇如此驚心動魄,不得不說是蔣月泉純熟的“包孕夾花”所然。
蔣月泉唱着“高拔子”,把徐公人生最悲劇的時刻,始終“高拔”到——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一個接一個的悲情定格場面,同時,把徐公人生最崇高的行為,一再“降低”到——愛是應當,打是不該——一次接一次的自我心理強抑,什麼能叫做評彈悲劇美的極緻,什麼又叫做評彈崇高美的代表,“徐公不覺淚汪汪”告訴了人們真谛。
最值得一提的《廳堂奪子》中“一調一題為主,多維多味包孕”,既有悲題為主的審美意蘊之“崇高與悲劇”雙美的突出,更有悲調為主的審美方式之“陳調與蔣調”雙重的成就。
魯迅曾說過,在悲劇的“大家庭”中,事實上,還有一種“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
《廳堂奪子》的高超,恰亦在于既能把“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提高到了比“有事情的悲劇”還出彩的程度,又能把“沒有事情的悲劇”演繹成為“事情其實隻能這樣的悲劇”。
什麼是最富包孕性的片刻?“災難并未發生”而悲劇“确然活着”!《廳堂奪子》即如是。
極之花,悲劇美――刻骨銘心,撕裂人心。評彈悲劇有“忍心撕花”,把人生原色的意象,從正能量那“真善”活劇,交響沉郁出悲劇極緻的痛苦命運。――以《情探》為例
評彈表現悲劇題材,恰好應驗“大書(評話)一股勁,小書(彈詞)一段情”的說書諺語。
開篇《情探》徐麗仙獨獨便是為着“小書一段愛情”譜唱了多麼撕心裂肺的“悲劇與唯美”。
“沒有憐憫感就不可能有悲的審美體驗”。——這話不就是針對《情探》所說嗎?然而即便這樣精辟的論斷,“憐憫感”就是“悲的審美體驗”也無法涵蓋《情探》的審美撕裂感。
“知其不必為而為之”——“忍心撕花”,好像生生在把“麗調”唱腔推進“悲劇的深淵”?
行文至此,筆者亦覺得,評彈悲劇殆即一群“女神的痛劇心史”。——道義女神敫桂英、杜十娘,皆因“特定條件下,好人未得好報”,上演了“悲情最熱烈”的活劇。國民女神林黛玉,自然是“美麗與獨特同時進行到底”的性格悲劇。英雄女神木蘭,竟也有廣義上的悲劇心性。
大概沒有誰會說徐麗仙不是評彈界不世出的悲劇女王,《情探》不是蘇州評彈最美的悲劇。
敫桂英——一個弱女子,而她天真了一出“想挽回而實際上又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的悲劇”。這就是“知之不必為而為之”,徐麗仙運用起她的“忍心撕花”,将這個悲劇撕出了唯美的極緻。
氣——作為評彈藝術的一面鏡子,實在是給了徐麗仙施展其審美魅力最大的藝術創作舞台。
沉郁其氣骨,沉靜其氣格,沉醉其氣韻。——徐麗仙這“氣”便是評彈藝術“極緻的唯美”。
氣韻之“沉醉”先便注定了是徐麗仙唱腔的常态,一般評彈藝人甚至公認優秀的評彈演員終其一生都很難達到“沉醉”的陶然式沉溺、“沉醉”的悲劇性唯美、“沉醉”的生動化氣息。
氣格沉靜,出自于徐麗仙“無限風光在險峰”的臻美追求。
沉郁悲婉,來源于徐麗仙“曲不驚人死不休”的審美執著。
沉郁,不是一個那麼簡單的美學用語。中國人忒已熟悉的“沉郁美學大師”,非杜甫莫屬。杜甫涵闊天地、抱負人倫的博大美學情懷,讓多少華夏兒女給了他“沉郁頓挫”的至高論定。
筆者所謂徐麗仙的“沉郁悲婉”,雖然不似杜甫那般“驚天地,泣鬼神,與日月同輝”,然則徐麗仙彈詞唱腔的沉郁氣質,亦叫人盛贊其獨造之功偉。
世俗的偏見,現實的殘酷,人性在真善美中天然攜帶的假醜惡,一再從“憐憫感”出發給人以如下啟示:在《情探》,唯美就是悲劇的命運,善良沒有價值的保鮮,真義失去尊嚴的應然。
悲劇那審美普适性的“憐憫感”,徐麗仙把它升格、擴展、加劇成了撕碎、撕破、撕裂之感。
而忍心撕花,立足于“真善美”“正能量”,然後,用這悲慘的“正劇”透視那人性的原色。
——盡現最美好的“花之愛”意群,且将這“花之愛”痛惜而又倍加痛惜地撕碎。沉靜唯美,愛情期歸,《情探》“花開花落”,被完完全全地撕碎在了“移情化”的悲劇之中——撕碎那希望着愛情實現的極點,撕碎那心痛着愛情失去的冰點,撕碎那無奈着愛情悲劇的節點。
——隐露最深藏的“心之哀”意緒,并将這“心之哀”極度無奈地撕破。沉醉風韻,愛情價值,《情探》“夢繞哭醒”,被鱗鱗片片地撕破在了“悖常性”的悲劇之中——撕破那種摻和着一半甜蜜的回眸與癡迷;撕破那種夾雜着一半自戀的回味與辛酸;撕破那一半是做道德評價的美好高尚,一半是對人性醜惡的深刻批評。
——“救命稻草似地撈住”最神往的“人性之美”意象,再将這“人性之美”用顫抖的心靈捧起、用痛苦的眼神凝視、用生命的代價付諸,之後,又真正悲劇地撕裂。沉郁氣息,愛情極點,《情探》“香腮清茶”,被凄凄慘慘地撕裂在了“沉郁氣,沉醉氣,沉痛氣”的悲劇之中。你聽:撕裂那“花之愛”,将它沉淪為愛情與生命“人性之美”“心之哀”雙雙的隕落;你聽:撕裂那“花之愛”,要它變味為憧憬與晴好“人性之美”“心之哀”深深的悲婉;你聽:撕裂那“花之愛”,把它化弄為“人性之美”“心之哀”陣陣的劇痛。
“極度的悲劇”真是伴生于“極緻的唯美”。徐麗仙一曲《情探》——集中了評彈悲劇性審美的精、氣、神,集合了評彈悲劇性審美的象、意、情,集納了評彈悲劇性審美的文、質、境。
悲劇毀滅人生價值,唯美打造人性之光。徐麗仙的彈詞開篇《情探》之所以能夠成為蘇州評彈界“悲劇與唯美”的第一常青樹,經久不衰,曆久彌新,可以說,“哪怕你聽過100個100遍,《情探》也永遠是你的——第一遍。”人或如此評價:《情探》登上了評彈悲劇藝術的高峰。
(作者單位:蘇州市人大常委會老幹部處)
(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