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兆燕的這篇傳記名字叫《㧙子傳》。傳主浦琳,字天玉,他說的書名字叫《清風閘》,後來一直流傳至今,并根據主人公的姓名與性格特點,改稱《皮五辣子》。據說浦琳年輕的時候窮困潦倒,莫名其妙被人強行婚配,生活稍微好轉。再後來,他靠着賭博發家緻富,看到鄰居小夥子每天苦練說書技藝,覺得并不難,于是也登台說書,以自己生活為原型,“假名皮五”,加以包公破案故事為外殼,一時大受歡迎。書中人物皮五不僅是個騙子,是一個賭徒,還是一個懶蟲。書中說到,他每天早起懶得洗臉,就用手撐開一隻眼皮,另一個眼睛就不去管它了,慢慢左右眼就不對稱了。書中人物是這樣,說書人為了刻畫人物,也有意識地半閉起一隻眼,時間長了,竟成了習慣。
無獨有偶,與浦琳幾乎同時期的另一位揚州說書藝人鄒必顯的代表作《揚州話》(又名《飛跎子書》《飛跎子傳》等),主人公是一個駝背。“此人姓石,名信,字不透。娶了一房妻子混氏,小字叫個混世蟲兒。他的丈人叫作混丈人,名喚混得過去。他的丈母,因年深月久迷失,不知所在。他的舅子名喚混三場,他兒子叫作石個個兒。這石信生來是一個錢蟲,沒窟窿鑽蛆……左腳又被人弄了個二起腿,卻短了三分。故此人叫他個跳跎子”(據《飛跎全傳》)。跎與駝并非通假,而是另有玄機,“凡人以虛語欺人者,謂之跳跎子;其巧甚虛甚者,則為飛跎。”(焦循《易餘龠錄》)主人公不僅形象長得醜,還是一個社會上的混混。裡面的其他正面人物,從名字看也是颠三倒四的,比如皇帝就叫臘君、昏君。
一般傳統曲藝藝術的主人公多是英雄豪傑、才子佳人,男一号總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才華橫溢、武功蓋世,既美且帥的高大上、偉光正!而《皮五辣子》《揚州話》卻另辟蹊徑,主人公不僅不美,反而醜,長得醜、行為也有醜的地方。比如皮五,從形象上來說,是醜到了極緻,從内在來說,有善良的一面,卻也有醜的一面,他到處招搖撞騙,敲詐勒索,沉迷于賭博,愛耍小聰明;石信“生來是一個錢蟲,沒窟窿鑽蛆”,也不是什麼善茬。
不僅這兩部書,其他揚州評話書目裡,也到處可見極力描摹醜的地方。
《武十回》主人公武松固然高大全,可王婆等醜角卻也一個個神靈活現,生動的程度不亞于主角,說書人在他們身上所傾注的心血不亞于主角。筆者最喜歡聽著名揚州評話演員馬偉演說的《武十回》三個段子:一段是《武松審嫂》,這段最精彩的地方不是武松如何一步步審出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奸情,而恰恰是王婆的“表功”和“罵潘”,“表功”一大段書數百餘字,一氣呵成,将王婆奸詐、狡猾、市儈的性格刻畫入骨,“罵潘”則一連十多句“不要臉”,将王婆的氣急敗壞、嫁禍于人的心态表露無遺。此外,這段蕭城隍吃白食被噎,也是繪聲繪色,讓人忍俊不禁。一段是《鬥殺西門慶》,武松、西門慶的打鬥固然火爆熱烈、精彩紛呈,但打手的自誇自擂、醜态百出,掌櫃與小二的糾纏不清、喋喋不休,也是花樣翻新,令人印象深刻。一段是《陳洪辯罪》,這是《武十回》裡少有的“文書”,講的是陳洪為武松開罪,而去給縣官行賄送禮的故事,将送禮的關節微妙之處娓娓道來,刻畫入微。
康派《三國》比翼王派《水浒》,是揚州評話的代表流派與書目,講的是“前代書史文傳、興廢争戰之事”(耐得翁《都城紀勝》)。可這部書裡的醜人、醜事,也往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蔣幹盜書》這段,筆者曾見揚州評話演員譚敏表演過,蔣幹的志大才疏、自以為是、洋洋得意的形象躍然面前,雖是女演員表演,卻毫不生硬做作。
《彭公案》中有五個呆子,根據彭公案改編的揚州評話《楊香武》中則極力塑造了一個呆子紀逢春,經常呆言呆語,呆事百出。《施公案》是很多曲種中都有的書目,對主人公的外貌,大多隻簡單地說“五行甚陋”,而揚州評話《施公案》中,施世綸則集中了“麻臉、缺耳、歪嘴、雞胸、躬肩、孱弱”等醜陋特征之大全,借用形容卡西莫多的話“上帝把一切醜陋都給了他”,施不全成了“十不全”。
揚州評話并不避諱“醜”,甚至有意識地突出“醜”,這卻正成就了揚州評話一個獨特的審美情趣。
揚州評話裡的“醜”,多是生活的真實反映。世無完人,一個真實的人,總也有種種缺點,這些缺點既有外形方面的,也有性格等方面的。反映到文學作品中,一味的高大上不僅不可信,反而讓人産生“顯劉備之長厚近似僞,狀諸葛亮多智而近妖”的反面效果,而相反地,關羽的剛愎自用、周瑜的嫉賢妒能卻讓人感覺他們更為可親可愛。揚州評話的觀衆大多是市井百姓,這種更有生活情趣的“醜”,為他們日常所常見,因而也更能讓他們産生共鳴。而且,通過藝術的再現,“自然中最醜的東西轉化為一種藝術美”(萊辛《拉奧孔》)。比如本文開始提及的浦琳講述皮五故事,是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曆改編,皮五用以騙人的騙術,多是老百姓所能接觸到的,并非那種偷天巨騙,雖有危害,危害不大,雖然使壞,壞得可愛。他的壞,恰能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他有小智慧,不是那種運籌于千裡之外的神機妙算,也不是那種口若懸河的雄辯高談,這樣的小聰明人人能做,這樣的機靈人就在身邊,自然更為觀衆所接受。老舍先生評價《武松》(《武十回》)“這些人物不都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而多數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按照文學傳統來看,這就不大像史詩了。可是,正因如此,才值得我們驕傲。我們有這種既有英雄,又有‘凡人’的史詩,通俗的史詩。”他的這一論斷,不僅适用于《武松》,也适用于《皮五辣子》《飛跎子傳》等一系列的揚州評話書目。
揚州評話裡的“醜”,是有意颠覆傳統審美規範。在揚州有兩處著名的“醜石”。一處是何園裡的片石山房假山石,相傳是石濤和尚疊石的“人間孤本”,此假山怪石嶙峋,别具一格。另一處是個園裡的魚骨石,這塊石頭天然像一個醜字,被譽為鎮園之寶。賈平凹說過,“石以醜為美,醜到極處也就美到了極處。”揚州評話是市井文化的代表,它反映出揚州市井文化獨特的審美樂趣,這種審美樂趣并非颠倒美醜,也非以醜為美,而恰好是充分展示出一種更為健康、更為多樣、更為深邃的審美趣味來。董國炎在《揚州評話研究》中說:“按照皮五這個人物的所作所為,他如果穿戴得整整齊齊,他的‘威力’就會大打折扣。醜陋怪誕灑脫,标志着一種精神力量……皮五被賦予強悍潑辣、豁達無賴的性情,體現出生命的頑強和獰笑式的樂觀。這裡深藏浦琳的審美選擇。在社會底層掙紮的人物,憑借醜陋怪誕,灑脫兇悍,辣嗓子大叫大嚷,而在精神上很能放得開……”正如象征吉瑞的貔貅、象征威嚴的狴犴、象征公正的獬豸,都長得奇形怪狀一般,揚州評話裡象征正義的皮五、石信、施公這些人物形象比其他曲種書目中的主人公更為獨特,因而也更讓人印象深刻。“這對傳統審美規範,莊重典雅之美,纏綿悱恻之美,偉岸純正之美,都是具有解構意味的沖擊。”最好的詩歌不一定是四平八穩的宮體詩,最好的書法不一定是纖美柔弱的楷書,最好的曲藝作品,裡面不一定隻有贊美與讴歌。揚州評話的這種故意為之的審醜,更為難能可貴。
揚州評話裡的“醜”,更能襯托出動人心魄的“美”。皮五長得醜,他破衣爛衫、粗聲辣嗓,慣會訛人。但是他身上更重要的一面卻是美,是善良的、可敬的一面。他雖然訛詐人,但大多訛詐的是富人,是那些為富不仁的人,對于窮人,卻能伸出援手,予以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能及的幫助。比如《當活寶》一則故事,正發生在即将過年前,皮五自己如何熬過年關尚要大費周折,而他卻把騙來的錢全部給了需要幫助的青年夫婦,這樣的對比還不夠強烈嗎?飛跎子石信長得醜,臉皮很厚、詭計多端,但他不畏權貴,敢闖敢拼。陳洪去給縣官行賄,卻是用自己辛苦攢下的錢,幫助武松開脫死罪,并且不求回報。這個時候,他的形象不僅不醜,反而更為高貴。施世綸形象醜陋,外号“施不全”,但他總能用他的神機妙算伸張正義,他的智慧、道德與他的外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揚州評話裡的“醜”,更能酣暢淋漓地鞭撻醜。筆者曾與馬偉開玩笑,稱他為“活王婆”。他的師祖王少堂是“活武松”,他的師父惠兆龍是“活陳毅”。稱他為“活王婆”似乎不敬,可他演繹得王婆确實太精彩了,活靈活現,活脫脫一個從市井裡走出的惡毒市儈的女人。王婆在不同的地方表現是不一樣的:在與西門慶謀奸時,她冷靜機靈;在勸說潘金蓮時,她巧舌如簧;在面對武松時,她強詞奪理;在為自己開脫時,她又胡攪蠻纏。馬偉把每個場景裡的王婆刻畫入木三分,這個人物令人笑,令人恨,令人不齒,令人扼腕。在揚州評話裡,還有很多有着種種劣迹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原本無關大局,有些劣迹僅僅是貪小便宜、嫌貧愛富等,但揚州評話人卻不吝惜口舌,對他們的行為進行了大張旗鼓、濃墨重彩的描摹,有時并沒有直接進行評判,但對這種醜的鞭撻,卻是深入骨髓、酣暢淋漓的。
審醜,并非揚州評話的獨創,但在揚州評話中表現得最為常見,最為突出,最為鮮明。這種審醜,并非當下惡俗娛樂的獵奇、扭曲,而是呈現出一種獨特、深邃、令人震撼與感動的美感。它所講述的是醜,反映與倡導的卻是美與善。
(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