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隻知道瘋跑瘋玩,眼睛裡隻有那些遊樂設施和野果野菜,而忽略了很多現在看起來大有來頭的事物。直到最近這些年我才漸漸了解到,這座看似簡單的公園裡隐藏着許多的不凡之物。
文人風雅成就昔日輝煌
由于曆史的原因,北京城自老年間形成了“南貧北富”的格局(雖然如今已經擺脫了舊日的尴尬局面)。南城,在以前指的并不是長安街以南的半個北京城,而是今天的長安街和東、西、南二環路包圍着的這一片地界兒。這一片兒,在當年也的确是窮——達官貴人基本都住在北城,而南城多有販夫走卒、把式苦力……然而,這片低端地帶卻也是北京市井文化的發祥之地。
有一片水草相間的地方,南城人叫慣了它“南下窪子”。最早這裡隻是一片亂葬崗,但從某一天起卻與“文化”和“風雅”結下了不解之緣。因為在這片泥淖窪地之中,悄然屹立起了一座面闊三間、在北京城聲名斐然的小亭——陶然亭。
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湖北漢陽人江藻在北京城的東南一隅,監督着一處窯廠的日常工作。江藻有着南方人的細膩與清淡,那灼燒的窯洞、緊閉的窯門、烏黑的窯磚,或是每一爐燒出成品的是何成色,似乎均與他無關——在江藻的心中,住着風花雪月,而不是柴火濃煙。
難得半日清閑,江藻由自己負責監管的“黑窯廠”信步南行。連日的趕工,讓他想去找一份清靜,于是,他想起了那闊僅數楹之隔的元代古刹——慈悲庵。拾階而上,江藻拜過殿中的觀音大士,心緒清靜了許多。立身庵外的空地,他舉目遠望,西山之俊美竟遙遙映入眼内。那些足下塘中的水草野花,似在譜寫着這個季節裡最柔美的田園篇章。
暮霭漸濃,江藻不忍心離開這江南水鄉般的清幽,重返到那片燒黑土的窯廠。但身為皇家之官,便需盡心職守,再惬意的享受僅作過眼雲煙,那些煙火缭繞的日子該過還是要過。執念于這裡那種“無一點塵埃氣”的清靈,江藻集人于慈悲庵西面建造了一座小亭,面闊三間、臨水而安。想的是可邀朋喚友,常來常往,吟誦賞景,端的是風情儒雅。亭已有,名為何?他想起了自己景仰久矣的唐朝詩人,香山居士——白樂天“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佳句。于是,“陶然”二字,便成為了這間小亭之名。
也許,江藻僅是為了建一休閑賞遊之處,以供自己與友人、同僚集會之用。他未曾想到,百年後,這不起眼的“陶然亭”竟成了京中盛景,無數文人雅士于此飲樂吟詠。也許他還未曾想到,由這間小亭為中心,擴建出了如今北京南城名聲大噪的陶然亭公園。
從此,陶然亭逐漸成為了京城文人墨客宴集詩會的首選之所,備受達官貴人、風雅才子的推崇。很多名人在這裡飲酒吟詩镌刻辭賦。秋瑾、龔自珍都曾在陶然亭上留下詩文。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金庸先生的祖先查慎行邀請同年進士52人于此宴集之事,更是将陶然亭的知名度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在今天慈悲庵西隅的陶然亭中,可見到一些留存在牆壁上的前人詩賦的石刻,足以證明當年這裡的風光。
之後幾百年的時間裡,陶然亭幾經興衰,直到幾十年前,終于形成了這座在北京城聲名遠揚的大型公園。昔人已去,而精神與建築卻在曆史的湍流中得幸留存。信步于今日的陶然亭公園中,雖然較之過往嘈雜了不少,但是那些曆曆在目的古迹,卻依然彰顯着這裡在時間中沉澱下來的文化氣息。
江藻題匾額
慈悲庵山門慈悲庵與陶然亭
在陶然亭公園的中央島上,最顯眼的建築非古刹慈悲庵莫屬。慈悲庵建自元代,以前又稱觀音庵,内有觀音殿供奉觀音大士。庵中還有招提寶殿、文昌閣等大殿。與公園的風清靈秀相融,古香古色的慈悲庵滄桑之中更顯魅力。在慈悲庵的院落中,目前保存着建于遼代壽昌五年(公元1099年)的經幢,從經幢上的石刻來看,是用漢語諧音的方法表示的佛語經咒,并記載着遼代高僧慈智大德師的簡曆,具有很高的文物價值。在慈悲庵中還有一座從金代保存下來的經幢,就立在一進山門的影壁之後。此經幢建于金太宗完顔晟天會九年(公元1131年)四月十九日,距今已有近900年曆史,在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十一月重建。經幢四面镌刻着經文咒語,浮雕着栩栩如生形象逼真的佛造像,讓人不禁感歎當年匠人們的手藝之精。
也許,今天的陶然亭經過了幾多修繕之後,已經不是了當年江藻所建的模樣,但是它的曆史卻因為建築本身的延續而永存。在亭中南山牆上有幾方石刻,江藻的《陶然吟》年代久遠,雖然石刻在如今已經有所毀損,但它承載的那份情懷卻不會磨滅。站在石刻之前,在安靜的空氣中去感懷古人的情思,清雅甚矣。在這塊石刻的旁邊還有一些今人镌刻的前人詞句,其中包括了王昶撰寫的《邀同竹君編修陶然亭小集》,譚嗣同所著的《城南思舊銘》并序,以及白石老人在82歲時作下的《重上陶然亭望西山詞》。細讀細品石上之文字,也是一大快事。雲繪樓
清音閣遠觀雲繪樓·清音閣
在慈悲庵、陶然亭的西南,坐落着20世紀50年代由中南海完整地遷建到現址的雲繪樓·清音閣。雲繪樓·清音閣本來是一座皇家園林建築,建于清朝乾隆年間,原址在中南海内東岸,雙層樓廊,雕梁畫棟,處處顯示着古建築的精緻與風雅,是當年皇帝在中南海觀景、潑墨、吟詩、作畫的所在。20世紀50年代,因中南海改建需要,出于保護古建的目的,周總理親自攜同梁思成等老先生踏勘選址,将這組古建築完整地重建在了陶然亭公園西南一隅,與慈悲庵、陶然亭隔湖相望。
如果您現在有機會來到雲繪樓·清音閣前,會發現這裡多了一個造型逼真體積龐大做工考究的漢白玉龍頭。據專家考證,此巨型石龍之首,應系元代末年帝王下令出資并安排優秀工匠雕鑿的藝術作品。但是這件精美的石雕龍頭究竟具體是做什麼用的,卻仍然是一個謎題——尚未找到任何關于它的記載。不過,從其出土地點——陶然亭公園東南角來看,這隻漢白玉龍頭和鎮邪、驅祟、保平安應該有着很深的關系。
陶然亭的東南方原來叫作黑龍潭。早年間,北京地區有三個黑龍潭,密雲有一個,海澱還有一個,最後就是陶然亭的這一個,它也是曆史最悠久的,據說可以追溯到元朝。不過,當年陶然亭的黑龍潭卻不是什麼風景名勝,而是出了名的險惡之地,經常有人在裡面失蹤——老百姓都說那裡住着吃人的惡龍。從這個角度去看,慈悲庵以及早已消失的陶然亭附近的哪吒廟,都應該與這個住着惡龍的黑龍潭有關。而今天擺放在雲繪樓·清音閣前的這個漢白玉龍頭,也很有可能是當時為了鎮壓惡龍而鼓搗出來的。原因有待考證,但單看這個靜卧在小空場上威嚴、考究、神聖,還有些可愛的潔白龍頭,輕輕撫摸那流金歲月前人镌雕痕迹,似乎就能感受到神龍帶來的護佑與安詳了。
窯台
窯台兒
陶然亭公園北門右側有一座土山,山上矗立着一個仿古建築——窯台兒。據說這一片兒曾經是唐朝的窯廠,也是明清兩代磚瓦廠的舊址,又稱黑窯廠(江藻監工的窯廠應該就在這裡,今天的黑窯廠街也是由此而得名)。因為挖土燒窯,附近的坑窪漸多,而其中一座土坡卻越堆越高,最終形成了窯台所在的這座土山。
土山頂原建有火神廟,清朝乾隆年間又建了水神廟真武殿。夏天,道人會搭起涼棚、擺設茶具,供遊人消暑品茗。尤其到重陽之後,“葦花搖白,一望彌漫,可稱秋雪”,野趣頗佳,是登高賞景勝地。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中就曾有關于窯台的記載:“瑤台即窯台,在正陽門外黑窯廠地方。時至五月,則搭涼篷,設茶肆,為遊人登眺之所。亦南城之一古迹也。”可見當年這裡也是一個熱鬧的場所。
土山頂上的廟後來塌毀了,後人索性就保留了這個窯台,供人們歇腳、飲茶、乘涼、觀景之用。直到十幾二十年前,這裡還有個窯台茶館,可以說是個老字号了,很有老北京市井風情,每天賓客絡繹不絕,隻是近些年不見了蹤影。古迹已不可尋,今天留下的應是原先窯台的複制品,但也還是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昔日的蹤影,也還可以看到“古味兒”。
我記得小時候大人帶着我逛陶然亭的時候,很少對我說“去陶然亭逛公園喽!”說的最多的還是“走,去窯台兒”——窯台隻是陶然亭公園裡的一部分,當時大家卻都習慣這麼叫。所以,窯台兒這個名字,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也就種下了根苗,至今揮之不去。平常和别人說起陶然亭的時候,也會偶爾冒出“窯台兒”一詞,有時候弄得别人也是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消失了的墓碑墳茔
除去這些在當下還可以得見的古迹,陶然亭還有兩處已然消失且争議頗多之處。這兩處都是墓冢,一個是人們争論了幾個世紀的“香冢”,另一個是因為墓主人的身份而顯得有些特殊的“賽金花墓”。
在陶然亭的西北不遠處,也就是公園中央島的西北角,有錦秋墩,錦秋墩上原有一墓,名曰香冢。小時候就聽大人說過那裡,但他們都叫它“香妃墓”,而我也就誤會了很多年——陶然亭公園裡有香妃墓。直到前些日查找相關資料,我才恍然大悟,陶然亭裡所謂的“香妃墓”,與那個清朝乾隆帝的愛妃“香妃”,沒有半毛錢關系。
據資料記載,那座墓前當時确有墓碑,墓碑上面題字“香冢”,而大多數人也就是憑借這“香”字,而認為這座墓必定與香妃有關——說得多了也就成了訛傳。墓碑的背面刻有幾行詩句,正是金庸老先生所著《書劍恩仇錄》中所描述的陳家洛的題詩“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隻不過,其中有二字之差,金先生寫的是“一縷香魂無斷絕”,而墓碑正文寫的是“一縷煙痕無斷絕”。張中行先生在《負喧瑣話》中曾有關于香冢的記載,稱香冢的由來應該與清朝人張盛藻有着莫大的關系。張盛藻身為官員,具備熱情和忠心,給皇帝上過許多奏折,卻均杳無回音,隻好私下将那些紙頁、詩文等一起埋入地下,永不相見,并且寫了一段碑文以表哀怨無奈之心,“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幾百年的時間已經遠去,但從碑文中仍可以感受到作詞之人當時的心境,是憐惜,是不甘,是無力,也是勘破之後的清淡。
比起香妃墓,我更願意相信這裡的香冢是當年文人埋香葬花、祭筆封文的墳丘——因為它更詩意,更符合陶然亭的氣質。可惜的是,香冢和墓碑今已無存,在多年前,墳冢被拆毀,墓碑有幸被保留了下來,現在收藏于國家圖書館。
另外一處已經消失的墓冢是屬于清末民初的一個女人的。她做過風月女子,做過公使夫人,她還拯救過北京城,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她就是賽金花。在八國聯軍侵華時,賽金花曾勸阻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不要濫殺無辜,應該保護北京市民,這一勸阻多少也起到了一些作用。比起那些龜縮的皇室官僚,這一柔弱的女子,顯得偉岸英武了許多。京城百姓對賽金花也多有感激之心,稱之為“議和人臣賽二爺”。可是,這些卻并沒有能夠讓她擺脫掉晚年的窮困潦倒。賽金花因病在北京去世之後,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才得以在香冢東面不遠處的山坡上修了墳、立了碑。墳和墓碑今天均已不在,早已成為了曆史,隻有史料中還會有些許記載。
陶然亭,從無到有,從輝煌到衰頹,再到今日公園裡的熱鬧非凡,經曆了400餘年的風風雨雨。那座立在慈悲庵西面的小亭,看遍了時代變遷,習慣了往事雲煙。它從曆史中走來,繼續譜寫着“共君一醉一陶然”的詩篇。我感覺,陶然亭公園裡的那些古迹,更應該被重視——它們身上承載着一種厚重的中華文化的積澱。我從小在北京南城長大,一直住到了今天,對這一片土地上的風土人情有着強烈的迷戀,日後恐怕也不會離開這裡。我覺得這并不是源于什麼“地域情結”,而是因為在北京南城這片土地上,确實有太多值得我去沉醉其中的事物景緻、市井風俗。例如陶然亭公園:陶然亭、慈悲庵、清音閣、窯台,那些散落在花草間的古意,值得我們走進裡面看看,沒事兒說道說道……
百度地圖指示的香冢
百度地圖指示的賽金花墓(編輯·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