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我參加工作走向社會後,結婚成家生兒育女,甚至到退休都一直住在這個院子裡,直到政府下令拆遷才離開。在這個院子裡留有我近半個世紀的人生軌迹和不能遺忘的曆史記憶——“文革”10年的迷茫和苦難,“改革開放”30年的幸運和機遇。在這個院子裡留存着我們國家這段特殊年代的痕迹。
我的丈夫吳汲安是1963年複旦大學物理系理論物理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我比他晚一年在中國科技大學技術物理系畢業,我們服從國家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半導體所工作。1967年春節我們結婚,當時所裡分配給我們一間房子就是十三條105号中院北房的西耳房,10多平方米,從此我們的戶口就落在此地,有了這兒的戶口本。
這是座高檔四合院,曆史悠久,是清朝時期的高官或大富商建造的宅邸,新中國成立後歸國家所有,分配給中科院使用,中科院擁有其産權。我們入住的時候宅院還基本保留着它那當初的格局:三進式院落,推開雙扇厚重的實木門進入門樓,正前方映入眼簾的是影壁牆和緊連着西邊高台階的二門樓。二門樓是垂花門,經過它入中院,這才是四合院的正院。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并踏入北京古樸典雅又雍容華貴的庭院,寬敞的庭院中莳花置石,石榴樹、香椿樹和葡萄架。寬寬的轉角遊廊把正北房與東西房連接起來,就是那種四梁八柱的純木結構宮殿式建築。走上遊廊進屋,東西屋要上三個台階,正北房要上五個寬台階。屋子很高,地面磚是那種50厘米見方的厚青磚,每個屋子都隻有朝院子的一面窗戶,窗戶是木棱構成的各種圖案,置于整條寬厚實木的窗台中間。正北房内的隔斷牆也是硬木屏風,上面有精美的圖雕。住進這樣的宅院,沐浴在北京古建築文化優美的環境裡,對我們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真的很高興!盡管給我們的隻是一間10多平方米的耳房,但房檐下栖息着同樣的“王謝堂前燕”。當時正北房東邊的兩間住着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副所長華海峰一家,西邊的一間住着物理所的一對夫妻,三四年後,他們搬去中關村,我們就從耳房搬入這間正北房了。在這之前,這間大北房是我所一個留蘇副博士的家。
這座大四合院總共住了二十幾戶人家,幾乎是一間屋子(20來平方米)一家人家。我們家隻有一間屋子。屋裡沒有上下水,沒有廚房,更沒有衛生間。中院靠西屋遊廊邊用水泥砌了個半米高的方水池,隻有一個水龍頭,供前院和中院住的十幾戶人家四十幾口人用。後院也隻有同樣一個水池供後院五六戶人家十幾口人用。好在那時我們年輕雙職工大多時候在所食堂用餐,很少在家裡做飯。每家一個燒蜂窩煤的爐子,冬天放在屋裡架上爐筒做飯取暖兩用,過了冬天放在自家屋門口廊檐下,用破木闆或破鐵皮圍着爐子擋風。一個水龍頭供那麼多人用——洗菜、淘米、洗衣服、刷尿盆,一切用水就隻靠它供給。用水自然常會排隊,不過大家都很謙讓,自覺等候。洗澡去街上公共浴池,我們家人基本上都在北新橋浴池洗,離得近。十三條胡同裡一般居民院子中已經不設廁所了,人們都去胡同裡的公廁方便。我們105号四合院卻還留有一個廁所間,全院人共用。這個廁所間在中院的西北角,是與我住的正北房的西耳房呈直角的一間小西屋。用這個廁所間作短邊,西房的北山牆和我住的西耳房各為南北長邊,基本上圍成一塊寬3米、長5米的矩形西北角小跨院。小跨院的中間就是化糞池,也就是說化糞池就在我的屋門前。隔一段時間郊區的農民趕着糞車來掏糞,這種農民趕着牲口拉的糞車進北京胡同民宅掏糞的一幕,也算是老北京城胡同居民曆史上特有的一道生活風景線吧!随着曆史的變遷,這種落後境況永遠的消失了,它成了曆史的記憶。掏糞者打開糞池蓋子,一霎時奇臭滿院,掏完糞,把一個長條形大石闆蓋上糞池,其餘善後事情他們就不管了。糞池就在我屋門前,自然就得我來清理了。規定廁所的衛生,用的人家輪流做,但凡是公共的事情是很難保證做好的,因為我靠廁所住,我隻好去維持廁所的衛生,我常從所裡拿些廢鹽酸清洗便池。更令人苦惱的是有那麼幾個人從廁所出來總是習慣性随地吐痰,就吐在我家門口。直到70年代末胡同西口(在東西北大街東側)建了一個現代化的公廁,院子裡的人都放棄使用這個廁所了,我們家的生活環境、住房條件才随之得到了改善。在這個院子裡留存着我們國家這段特殊年代的痕迹
大雜院裡永遠充滿着生活的氣息105号院子到70年代初,遭到了徹底的“毀容”和“大剖腹”。聽從“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之号令,1972年把中院整個“剖腹”深挖,建成一個大防空洞。而随着人口的增加(我們這批大學畢業生差不多都生了一個或兩個孩子了),各家都設法擴大住房面積,居室外延至遊廊不說,還肆無忌憚地再外延蓋小廚房、煤棚,水管接進自家做了上下水,有的還蓋了沖澡間。大門樓裡也分給一家人住,二門樓被拆除,其兩邊遊廊鄰近誰家就成了誰家的地盤。這麼延蓋下來,整個院子中間的寬度就隻能過一輛三輪車了。就這樣,标準的四合院成了大雜院。
粉碎“四人幫”,“文革”結束,幹部工作可以兩地互調,北京市的調動工作同時還許可互換住房,院子裡不斷出現新的面孔。進入80年代,單位建了幾棟宿舍樓,不少同事去住樓房了。由于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在東城區重點中學讀書,我們不願離開這兒。後來鄰居搬走了,三間正北房中的兩間為我家所住。我父親在“文革”中受迫害,被折磨緻雙目失明,需要人照顧。經過所行政領導批準并派工人把那個廁所間改造成住房,我們自己花錢裝了一個抽水馬桶,父親住進去,他摸着床邊就可坐上便桶方便了。父親的戶口也就落在了我的戶籍上。而那個小到不能再小,又相對獨立而僻靜的小院,成了我很滿意的居處,當時我想這就是我們永久的家了。
我在小院裡種了一棵石榴樹,一棵香椿樹。每年初春香椿樹的嫩綠葉芽椿香飄滿院,院子裡人都來摘鮮;接下來就是石榴樹上滿樹紅花綻開,那麼火紅,那麼燦爛,到了中秋石榴壓彎枝條,每年豐收,我們分送鄰居共同分享。這永遠是我難忘的美好回憶……牆根擺放幾盆植物,房檐下挂兩盆金邊吊蘭,小院子清香、優雅、整潔,居委會檢查衛生每次都給我們插紅旗。大四合院遭破壞了,這小跨院倒讓我住出了溫馨和書香氣息。兩個孩子出生于此,成長于此,在這裡讀完小學、中學、大學,出國讀學位,直至成家立業。這裡有我們不無苦澀而又夾雜着些許欣悅的緬懷。在這個院子裡成就了我完滿的一生。這裡有我人生多方面的複雜又豐富的記憶,那是我和我們國家幾十年特殊命運的曆史留給我的記憶!現在門口的大街寬敞整潔2007年5月10号,北京市東城區房産管理局公告:北京市建5号地鐵線需擴展道路,東四北大街向東擴50米,從北到南這一帶,即從雍和宮向南到東單這條街向東50米的住宅都屬拆遷房。7月份辦理有獎勵,每平方米兩萬五千元,無論什麼時候這個價不會變。錢由地鐵公司出,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拆遷辦公室就設在我們105号後院,工作人員動員居民拆遷,居民們思想浮動不安,苦惱的是住宅面積按原始藍圖算,後蓋的基本不算,20平方米拿到50萬元,用這筆錢當時在四環外也難買到兩居室,一家人無法住;而且工作單位大都在市内。我們這個地段與之前拆遷的東皇城根地區、王府井地區相比,人們不貪心地說每平方米也應在5萬元才算公平。拆遷費與居民的心理公平價碼相差太大,事情僵持在那兒。
拆遷搬家除了經濟上的困難,還有對舊家的一種情感、一種眷戀!西屋王師傅的老伴王嫂本來身體不太好,在此期間不幸去世就與此有關。我們105号院到了8月份也隻有兩家辦理了拆遷手續。我的兒女一直勸我辦理搬遷,他們也深知父母對老房子的留戀之情,但總糾結着,擔心我們身心健康受到影響。但我們是沒有錢買公寓房住的,我們的年齡也沒有貸款資格。我們隻好搬到兒子家裡住。我們響應政府指令按規定搬遷了。我們搬出了,規定的拆遷日期也過了,國慶節臨近了,拆遷工作卻停下來了,什麼理由隻字不提,根本不把老百姓當回事,拆遷辦公室不聲不響地撤了。
人們私下分析說:5号線地鐵9月7号已正式通行,其上民宅平安無事,施工過程中也沒出現塌陷事故。最初政府考慮這方居民的安全才決定拆遷的,因為這條線上的住宅都是老平房,更遠的有明清時代的建築。現在看來老百姓應感謝政府未雨綢缪為民的體恤安排,也為北京老四合院建築的牢固而震驚,竟然扛過地鐵這樣巨大工程的考驗!更為我們國家地鐵建設者們的高超技術而驚歎和佩服。
但是,不管怎麼說,拆和不拆,都是政府決定的。決定拆時出了公告,現在不拆也應把理由告訴居民!居民對自己居住的環境改造應有發言權的。既然政府現在決定不拆這一路上的房子了,那麼這一帶東城區老胡同的格局,精彩古老的四合院就有幸保留下來并加以修繕,恢複它固有的景觀。多年來,社會名人、學者、專家都在呼籲保留古建築,保留北京的老四合院。保留古迹、保留古建築,不能總停留在文字、照片!
(編輯·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