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許多藝術家都談到,演員拼來拼去,最後拼的是文化。大家已經充分意識到,文化的重要。四喜班一向是以班中多名旦而著稱。梅巧玲所以能脫穎而出,關鍵在于他比諸伶有文化。王芷章在其《京劇名藝人傳略集》中說:“其(梅巧玲)說白則更十分犀利,人莫能窮,以嘗讀《通鑒》《三國志》等。故對于韻語古典,随口辄出,與交皆文士輩,同治中聲譽尤盛。”而《同光朝名伶十三絕傳略》記述得更具體:“一時《景和堂》中,名士往來如過江之鲫。巧玲已與文人交友久,頗擅筆紮,于漢隸八分尤稱獨到,得者寶之,好讀史鑒談掌故,治藝之餘,手不釋卷,更工鑒賞,湯盤漢铛,過目厘然,士大夫轉求教焉。”這條文字不僅說到巧玲善書法,八分隸書,堪稱獨步,喜讀書,手不釋卷,還精于古董鑒别,士大夫還需要求他鑒寶,所以他飾演各類角色。所工旦角各行,才能出色當行,高人一籌,這與他體會人物之深有關,他對文本中詞語的領會,無論是市井俚語,還是典雅深奧的古詞,均無障礙。
“焚券”“贖當”義舉,俠伶美譽京城
梅巧玲喜交文人雅士,在衆多文人朋友中,他結交了一位清道光年間的學人,叫謝夢漁。“焚券”,就是梅巧玲焚了謝夢漁的借券,這段故事在清人李慈銘的《越缦堂日記》中有所介紹。1956年,梅巧玲之孫,京劇大師梅蘭芳在江蘇揚州演出時,收到當地一位叫張叔彜先生的來信,提到揚州的謝澤山先生正是當年借券的謝夢漁老人的侄孫子。謝澤山将從小在家裡聽到的故事告訴了梅先生。他說,先伯祖,夢漁,名增,是揚州儀征人,清道光庚戌(1850年)科的探花,也就是一甲第三名。一生廉潔,兩袖清風,官至禦史。他的舊學淵博兼通音律,梅慧老(梅巧玲)常常和他在一起研究字音、唱腔,又兼是同鄉關系,所以往來甚密,交誼很深。慧老知道先伯祖身為京官,俸祿不多,日常景況很窘,凡有急需時候總送錢來應急,渡過難關。但每拿到借款,謝夢漁老人總親筆寫下借據,通财多年,總共欠慧老3000兩銀子,謝探花70餘歲病逝北京。親友們在揚州會館設靈堂祭奠。梅巧玲親往吊唁,并取出一沓借據,共計3000兩銀子,在場的謝家人驚恐不已,以為梅慧老此行是要賬而來。但瞬間,梅巧玲已然将這一把借據就靈前的白蠟燭焚化了,衆人驚呆了。梅慧老問家人,謝公後世如何?能否體面地辦理後事?并再次從靴筒中取出200兩銀票,為老友送葬。并在靈前徘徊良久,唏噓涕下,然後揮手告别,遽然登車而去。這件事令謝公靈前的多少親友均流下了熱淚。高挑大指盛贊梅慧老雪中送炭、不忘故交的義舉。從此,這一段“焚券”的事迹,就在京城廣泛流傳,文學家李慈銘在《越缦堂日記》中,也就記下了此事。
那麼另一件“贖當”又是什麼故事呢?說安徽桐城有一個書生叫方子觀,鹹豐九年(1859年)己未試而留守京師,與梅巧玲過從甚密。方本是寒士,又在客中,手中漸漸拮據,便去典當,梅巧玲力勸,并想有所幫助。一天趁方某赴大内殿試,梅急至方寓,環視室中,見四壁皆空。方仆喝道:“都是因為你,我們都快斷炊,命将喪你手。”梅也不辯解,便說,聽人講,你主人典當了許多東西,但不知當票今在何處?方仆更加動怒,惡語相加,梅巧玲也不辯解,隻說,你将當票給我,我與你一同去贖。方仆勉強同往。當鋪核算本利金共300兩銀子,梅巧玲立刻付款并将贖出的一應衆物等項攜至方寓中,放至方之箱櫃之上。另外還留下200兩銀票,及書信一封,上說:“館選後可再相見,此時若來,當以閉門羹相饷也!”方歸來後,見此信後極為震驚,于是下帷苦讀,夜以繼日,榜發果中第。可惜方生命運不濟,“未及同行,而子觀遽殁”。
會吊之日,巧玲同樣将方子觀借據就蠟燭上焚化,并再出200兩銀子,為好友治喪,痛哭流涕,大恸而去。或有人問巧玲,你交友甚廣,為何獨厚與方耶?梅說,我就是個伶人,又謬添好名聲,人之親近我,全是因為我這一點虛名。方先生一介寒儒,往還半載,不以戲子賤民視我,唯用道義相交,又時常惋惜我,因家貧而失去讀書的機會,不能飽讀詩書而考取功名,報效于朝廷。這樣的人才是我的真知己,其他的人無論什麼身份,怎麼能夠和他相比呢?這段話見于李慈銘《越缦堂日記》。此番話,道出交友之道,不計讀書的多少、身份如何。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才是至關重要的。
有了“焚券”“贖當”這兩件事,梅巧玲俠伶之美譽遂不胫而走,自“王公以下争識之”,全都想和他交朋友。在這兩個有名的故事之外,筆者再補充一個有關梅巧玲義薄雲天的事例。四喜班的新戲多,是和梅巧玲結交文人墨客并請他們參與編劇有關。有一位叫楊靜秋的文人,字鴻濂,湖北沔陽即今湖北仙桃人。鹹豐、同治年間入京,為候補知縣,楊靜秋與梅巧玲雖文伶兩界,卻愛好相同,氣味相投。楊鴻濂為梅巧玲寫了兩個相當不錯的昆曲劇本,經常上演的是講柳毅傳書故事的《乘龍會》,梅巧玲在此劇中扮演柳毅,反串小生,很受歡迎。另一個創作的昆戲是《富貴圖》,說的是郭子儀的事情。楊靜秋後被吏部铨選,分發為福州府官。楊靜秋做官頗為廉潔,兩袖清風,是個廉吏,不幸早逝,殁後甚是蕭條。梅巧玲曾往福州彙寄厚赙以為資助,表現了他為人狹義之一斑。此段資料見于蘇移《京劇200年概觀》。
為了同業生存,“國喪”期間揮金
在清朝,藝人們最大的災難莫過于“國喪”了。在梅主持四喜班時,10多年期間,碰上了兩次。一次是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同治皇帝病逝;另一次是光緒七年,即1881年,孝貞(慈安)太後猝死。皇帝的死按大清律規定,是27個月不能動響器,太後是1年。這條規矩,在清末有些松動,皇帝的“國喪”于一年後,太後的國喪于百日後,藝人們可以不穿戲服,即是行頭,不動響器,可到城外的茶館飯莊,如景泰茶園、天和茶園、天彙茶園、春仙茶園等“說白清唱”,但收入肯定銳減。許多小戲班無力支撐,隻好解散。一些大班,也隻能開一半車錢,即月工資,到一個季度可拿半份“包銀”。可是自幼經受班主虐待,飽受饑寒之苦的梅巧玲,深深體恤“景和堂”諸弟子,及四喜班同仁的困境,他竟令四喜班開全份工資。晚清文人李慈銘即李莼客,在他的《越缦堂日記》中寫道:“孝貞(慈安)國喪,班中百餘人失業,皆待慧仙(梅巧玲)舉火。”戲班不進錢,坐吃山空,梅巧玲先是拿出自己的積蓄來賠墊,積蓄用完了,隻好向他的摯友、四喜班名伶時小福借貸,最後時小福的積蓄也借光了,但時小福也是個俠伶,這時他仍不死心,就變賣了自己的房子,所賣房款便轉借了梅巧玲,給同仁開發了救命錢。這樣四喜班100多号人,才度過了兩次“國喪”。
梅蘭芳父親梅竹芬弟子雲集四喜,梅氏四代梨園
梅巧玲做了班主,成為紅伶,開創花衫行當之後即開門授徒。他鄙薄其師楊三喜、夏白眼兒等人虐待徒弟的做法。他對衆弟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循循善誘、一絲不苟,所以在他的“景和堂”中,湧現出衆多優秀的弟子,并均以“雲”字命名,所謂“岫雲桃李以雲行也”。諸弟子俱獲盛名,如昆旦劉倩雲,武旦孫馥雲,其他如王湘雲、王佩雲。張瑞雲為名旦朱幼芬的姑父;陳嘯雲為程硯秋之業師;朱藹雲為朱幼芬的父親、梅蘭芳的業師之一。諸雲之中,尤其是餘紫雲能繼梅巧玲之衣缽,成為繼梅巧玲之後名冠一時的紅名伶。也是青衣、花旦、昆旦兼能,同時也是“同光十三絕”之一,功底深厚、昆亂絕佳,也擅于創新,後文還要詳述餘紫雲諸有趣故事。
四喜班由于有梅巧玲這樣的班主,他有組織才能,為人公道,又擅排新戲,喜結交文人雅士,圈内外人緣甚好,所以四喜班始終是蒸蒸日上、上座不衰。但是由于梅巧玲操勞過度,付出巨大的辛勞,他又比較胖,肯定心髒負擔比較重,那個時候也沒有體檢,所以後來就出現了大問題。在光緒八年(1882年)的一天,梅巧玲去北京琉璃廠南邊五道廟胡同南口的梨園公所參加集會。不想因天氣炎熱,猝死于會上,年僅41歲。四喜班和梨園界同仁,以及梅伶的衆多親友、“粉絲”,對于這位俠伶的英年早逝無不悲痛萬分,紛紛前來送葬,隊伍綿延數公裡,成為當時轟動京師的一件大事。梅巧玲有兩個兒子,長子梅雨田,為著名琴師,乳名大鎖,曾長期為譚派老生鼻祖譚鑫培操琴,與名鼓師李奎林又名李五的,同為譚老闆須臾離不開的左右手。而梅巧玲又與譚鑫培相交甚厚,譚梅皆是梨園創新巨人。譚于光緒八年(1882年)脫離三慶班後,即加入四喜班,盡管此時,巧玲剛剛去世,但繼任者時小福,蕭規曹随,立即吸納譚鑫培入班,與孫菊仙同為四喜班的老生台柱。譚鑫培也是頗講義氣的伶人,巧玲雖已逝去,而鑫培每到春節必到梅宅拜年,展現了當年老一代伶人義薄雲天的優良品德。貴妃醉酒梅巧玲的第二個兒子,乳名二鎖的梅竹芬,完全繼承了其父的藝術,既唱青衣,也唱花旦兼小生,為人方面也是老實厚樸,頗似乃父,所以又叫梅肖芬,因為梅巧玲号雪芬。不幸梅竹芬因患腦炎,英年早逝,享年僅23歲。他的母親是昆曲名小生陳金雀之女,陳老夫人慨歎地說,竹芬是累死的,戲班裡什麼累活都叫他幹,他人又老實,活活給累死了!梅竹芬隻有一子,大家知道便是京劇大師、旦角藝術家梅蘭芳。梅家四代,薪火相傳,名垂宇宙。梅蘭芳的哲嗣,則是梅葆玖先生。也是世界級的京劇大師,曾經挑起梅派大旗,傳播、耕耘梅派藝術,特别是近些年來廣收弟子,弘揚梅派藝術。梅門中成為佼佼者之門徒不下數十人,成為海内外重要門派。葆玖先生不僅繼承梅派,并将梅派藝術傳播到一個新的高度。梅葆玖先生收徒50多人,從而使梅派藝術薪火相傳,特别是梅葆玖先生在繼承其曾祖父、父親的藝術上,又廣為創新,吸納西洋音樂豐富其唱腔旋律和力度,在梅派的藝術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創新。綜觀梅家四代精英,自梅巧伶始,梅雨田雖然沒有唱戲,但他在胡琴的操演伴奏上,特别是唱腔的創作上,都頗有創新意識,而且成績卓越。梅竹芬是因為早逝,方露頭角便撒手人寰。三代的梅蘭芳,其創新可稱前無古人。四代葆玖,逝世後,人們重新評價他,仍可稱為世界級的京劇大師。
梅巧玲“焚券”“贖當”在前,揮金周濟四喜班中百餘人在後,賢孫蘭芳,蓄須明志,八載隐居,不事敵頑,祖上陰德深厚,後輩大節不虧,方能昌我梨園,揚我國粹,為京劇的繁榮推衍,作出巨大的貢獻。梅氏巧玲故居在今西城區鐵拐斜街101号,原為宣武區李鐵拐斜街45号,為兩層院落。當年梅巧玲夫婦住在前院,北房三間。後院有東西廂房各兩間,想為“景和堂”弟子學藝之處。當下,故居依然存在,希望政府能夠修繕梅屋,恢複原貌,供後人瞻仰參觀。同時能否在此老屋成立梅派藝術傳習所,招收熱愛梅派藝術的青少年,由梅派弟子傳授梅派技藝,講述梅氏四代前賢故事?正可謂,老梅老屋得其所,傳德傳藝後人學!
(編輯·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