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英漢大詞典》:陸谷孫先生帶走的與留下的

《英漢大詞典》:陸谷孫先生帶走的與留下的

時間:2024-11-08 01:58:40

張穎

7月24日早晨,我打開手機,微信上跳出朱績崧的留言:陸老師又中風,新華,速來。當我拽着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總編輯沖進新華醫院ICU病房時,陸谷孫先生已陷深度昏迷,氧氣面罩之下,是一張安詳沉睡的臉。28日午後,上海突然變天,大雨滂沱,五天未醒的陸先生走了,未留下一字。

還記得2009年3月,我跟着陸老師的一衆弟子為老先生慶生做壽。席間,陸老師嫌棄我怠惰,懶于譯書作文,哼了一聲,對我說:我倒真是想看看,在我身後,你會如何寫我……

我想,這文章,我是逃不掉,必要寫的。

我2002年研究生畢業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工作,社裡安排我參加《英漢大詞典》(第2版)的編纂。如今細想,從那時起,到2007年《英漢大詞典》(第2版)出書,我隻幹了一件事情——複紅。我坐在辦公室自己的小隔間裡,對着各位編者的手稿,看排版公司送來的長條和方版。隔條走道有個空位,陸老師的學生于海江博士和高永偉博士輪流來坐,大家低頭做稿子,彼此話不算多。五載時光悠且長,我從一校樣看到了八校樣。後來,我每次說自己“不是詞典專業出身”的時候,于海江就會笑呵呵地說,“你雖沒吃過豬肉,可是仔仔細細看過豬跑的。”那是指我看過的《英漢大詞典》稿子。

應該說,我認識陸老師,是從他的稿子開始的。而在所有的稿子裡,陸老師的稿子是最難看、也是最好看的。說陸老師的稿子難看,是因為不管什麼校次,隻要稿子經過他的手,再回到我的桌上,一定會開個“大花臉”。别的編者的稿子,我一天可以做十幾二十頁,但陸老師的稿子,那是一頁需要看上大半天的。我還記得自己吭哧吭哧地對完一頁手稿,長籲一口氣,揉着發酸的眼睛,癱在椅子裡的情景。老一輩編輯對我說,這就是有名的“打翻墨水瓶”。“文化大革命”時期,陸老師做《新英漢詞典》,因為稿子改動幅度大,還被工宣隊罰去印刷廠勞動,體會排字工人的改樣辛苦。說陸老師的稿子好看,是因為他的“墨水瓶”“打翻”得并不恣意狷狂,校樣改動雖多,卻一絲不亂,絕非“天書”,隻要耐心仔細,一定可以看個明明白白。詞典的校樣排得很細密,一根根黑線從字裡行間橫平豎直地長出來,從不彼此交錯,卻也結成一張繁複的網,每根線又在末端膨出一個同樣線條透着勁道的氣泡,包裹住幾行一筆一劃寫出來的中英文字,一塊塊地填滿每張紙的天頭地腳和左右頁邊。我曾經給一位做出版史的朋友看陸老師的校樣,她說,這是内心有多安靜才能寫出那麼工整的字體。現如今,但凡說到要整理《英漢大詞典》的圖文資料,大家要我拿出來的第一樣東西,一定是被陸老師改得“面目全非”的校樣,那是陸老師的認真和執着。

陸老師校樣改得多、改得細緻,他的改動引導我去看詞典的方方面面,從詞頭、音節點、音标,到義項标号、字體字号,到釋義、例證、譯文,到非詞典編纂者可能完全不會留心注目的犄角旮旯。《英漢大詞典》有一本藍封面的《編寫細則》小冊子,我曾生記硬背無果,倒是陸老師校樣裡的改動實例,幫我逐漸習得“匠”藝,算是七七八八能在詞典稿子裡改出點錯别字之外的問題了。

間或,陸老師的校樣上還會粘着黃色的“貼頭”,畫一隻大大的眼睛,寫一堆的問題和事項,招呼後道做稿的編輯注意處理。其中,陸老師經常叫我去做的,就是“翻舊賬”,對比各個校次的書稿,辨認筆迹,找出造成新校樣裡出現“不可饒恕”差錯的“罪魁禍首”。陸老師說,詞典編纂要一個團隊做,知人所長,知人所短,用人得當,不誤大事,要緊得很。

《英漢大詞典》(第2版)的編纂,陸老師前後仔細做過五個字部,我一直跟陸老師的稿子,也慢慢地與生活中的陸老師熟絡起來。有意思的是,此時再看陸老師的詞典稿子,在滿篇的勾畫中,刨去辭書編纂的技術性删改部分,在那些增補的文字細微處,我會在不經意間看到他有意無意埋下的有關自己生活、閱讀的線索,詞典的條目便生動活潑有趣起來。這一點點的詞典娛樂心,我想,也是我堅持詞典編輯一做十幾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2007年3月,《英漢大詞典》(第2版)出版,我是詞典的責任編輯。同年,上海市機構編制委員會批準成立英漢大詞典編纂處,我調往編纂處,專職負責《英漢大詞典》編纂和出版的組織工作。有關《英漢大詞典》的一批舊物交到了我的手裡。陸老師給了我十本黑皮筆記簿,是他自1986年11月正式擔任《英漢大詞典》主編起手寫的工作日志——《英漢大詞典》編寫大事記。這些大事記,我看過兩遍。

第一遍,我把大事記當小說,專挑其中的轶事來看。當年陸老師許諾為集中時間和精力做好詞典,自己“一不出國,二不另外搞書,三不在外固定兼課”的事情,大事記中就有記載。不過,詞典組讨論集體配眼鏡,大夏天組織去南翔吃小籠,“愚人節”捉弄同事爬樓梯等,是我看得最起勁的地方。陸老師或白描或重彩,寫得淡定從容,諧谑幽默,将經年埋頭蠅頭小字的苦工暈染出一抹“舊日好時光”的暖亮。那時候,詞典編寫組成員的平均年齡已到58歲,依舊是快樂得像孩子一樣。

第二遍讀大事記,是我編《大型雙語詞典之編纂特性研究——以〈英漢大詞典〉編纂為例》的時候。陸老師認為,用項目的眼光去考察詞典編纂,分析主體性因素、商業因素對詞典編纂的正負面影響,從組織框架、項目活動和科學決策三個方面去探讨大型雙語詞典項目,總結《英漢大詞典》編纂實踐經驗并作理論提升,對今後詞典的路如何走是大有裨益的。十冊大事記是主編手寫的工作日志,作為一手資料,在梳理《英漢大詞典》編纂曆史和經驗時,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跳出詞典稿子,嚴肅地去讀去看去追溯《英漢大詞典》的緣起和編纂曆史。

《英漢大詞典》是在1975年5月國家出版局在廣州召開的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劃座談會上确定由上海市承擔編寫出版的大型雙語詞典。同年8月,周恩來總理抱病批發了國務院[1975]137号文件,正式下達辭書的編寫任務。1978年,國務院又批轉關于加快和改進詞典編寫出版工作的請示報告的22号文件,建議将《英漢大詞典》和《辭海》《漢語大詞典》等一同列為國家文化建設中一項重點科研項目,應當體現我們的科研成果和國家水平。

《英漢大詞典》編寫組成立于1977年9月,編寫組成員多由在滬高校抽調,共有68人。1978年1月上海譯文出版社成立後,《英漢大詞典》編寫的業務工作由複旦大學和上海譯文出版社共同領導。1987年,《英漢大詞典》被列為國家“七五”規劃哲學社會科學重點課題。1989年9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英漢大詞典》(上卷);1991年9月,兩卷本《英漢大詞典》出齊。

陸老師是在1986年11月7日召開的《英漢大詞典》第三次工作會議上被确定為詞典主編的。大事記上說,主編是個“業務的、學術的任命,不是行政管理的任命”。但是,由于《英漢大詞典》不設責任編輯,主編在客觀上與編委會一道承擔了負責詞典組的内部管理和外部協調工作。在1987年11月召開的第十一次編委會議上确定的陸老師的主編職責包括以下七條:

1.繼續參與定稿(包括三稿、三稿後的查核補遺及新詞新義);

2.盡可能多地通讀校樣;

3.千方百計、不懈不怠地狠抓質量和進度;

4.繼續與編委會一起負責“業務與技術”的管理工作,即人員與工種的調節、分配等,編委人選必要的增減等;

5.協調詞源、人名、附錄等各系列的工作;

6.參與簡報撰稿;

7.寫好前言。

1991年,陸老師在《英漢大詞典》(下卷)征訂工作會議上的發言中回顧這段主編工作時寫道:“不允許自己洩氣,不允許自己喘息,以一位編寫組老朋友稱之為“玩命”的精神,始終以超尋常的負荷和節奏工作,把定稿、發稿、校對、通讀等環節的繁重任務統統攬在自己身上。”第一次在發黃的紙頁上看到這段話,我愣神了。我相信,每一個跟陸老師做過詞典的人,看到這句話,都會長歎一聲。詞典催白發。每當有人問我,白發先生陸谷孫是否已年過八旬的時候,或是,我看見陸老師杯裡的濃茶的時候,我都會想到陸老師在這段話裡描述的自己的工作狀态。《英漢大詞典》,陸老師是逐條通讀審定,讀完了全部清樣的;詞典正文最後一個詞條“ZZZ”,也是陸老師親筆補遺,那是他看完校樣最後一頁,安穩入眠的鼾聲。

“不做實事的挂名主編,我是不當的。”《英漢大詞典》(第3版)編纂提上議事日程之後,陸老師不止一次地這樣說。2013年冬天,我去複旦大學第九宿舍看陸老師,想勸陸老師放棄《英漢大詞典》(第3版)不做主編的想法。四四方方的一個朝北小房間,除濕機不停地抽吸着陰冷的潮氣,陸老師穿着棉背心,坐在一張不大的小方桌前,面前攤了一大堆正在做的稿子。那是《中華漢英大詞典》。陸老師說,有生之年,他希望能做完漢英,不願再分神了。他拉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漢英的稿子。那日之後,我陸續收到陸老師發來的二三十篇漢英編寫筆記,郵件正文隻寫一句:“英漢3,或亦可用。”我把筆記打印出來,交給同事細讀,用貼條标記英漢可參考的條目。結果,同事的貼條在那疊稿紙的頁邊密密匝匝地聚成了一條“彩虹”。

陸老師晚年有個傳播甚廣的名号:陸老神仙。那原是陸老師多次表态要在《英漢大詞典》(第3版)編纂中“揭蓋子”,不做挂名主編,讓年輕人走到台前之後,我在私下裡給他起的綽号。沒想到,陸老師一轉身就笑納了,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論壇上,用“陸老神仙”注冊了用戶,當起了《英漢大詞典》闆塊的版主。與讀者互動,不閉門造車,樂于去聽讀者的挑刺,面對批評的聲音既要不怕認錯又要敢于自辯,這就是陸老師數字化生活的發端。

我也是譯文論壇《英漢大詞典》闆塊的版主,取了個名字,叫“海螺”。陸老師要我去看戈爾丁的《蠅王》。那裡面的海螺,是權威和傳統力量的象征。陸老師說,要把《英漢大詞典》看成那個海螺,不要沾沾自喜,不會有持久的權威,生猛的野蠻之力會砸碎海螺;但是,不要懼怕那個毀滅的力量,因為它是帶有生命活力的,可以給一些已經走進死胡同的東西重生的機會。這是2007年。如今回頭看,陸老師關于“海螺”的這番教導,竟是暗合今日數字化大潮下的詞典生死與發展之路的。在英文中,常與digitization(數字化)搭配的形容詞是disruptive(破壞性的)。

陸老師說,他希望這種破壞性的新生之力,可以來自詞典編纂團隊的内部。

在譯文論壇《英漢大詞典》闆塊,“陸老神仙”是互動的焦點,“海螺”是出版方的一個存在,真正主事的是“文冤閣大學士”——陸老師的關門弟子朱績崧博士。朱績崧曾笑言他《英漢大詞典》(第2版)看了一個“P”。“P”是個大字部,那是詞典清樣階段,陸老師要求他看的。陸老師說,讓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地去砸吧。2014年8月,陸老師将《英漢大詞典》正式交棒朱績崧,《英漢大詞典》(第3版)編纂啟動。

那日,最後送陸老師靈柩上車,高永偉和朱績崧都跪下磕了頭。陸老師,真的走了。

(作者單位:英漢大詞典編纂處)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