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呼小叫驚飛一樹栖息的倦鳥,你卻教我哼唱古老的歌謠;我上房揭瓦攆得滿院雞飛狗跳,你卻拉着我守在門檻上看西沉的太陽;我揮舞着樹枝一連搗毀幾個蟻窩,你卻在地上畫出房子和流雲。我唯恐天下不亂,整天跟猴兒似的上蹿下跳,大院裡能爬的樹都被我爬了個遍,王阿姨家的金毛也能被我攆得嗷嗷叫。
我沒心沒肺地調皮搗蛋,沒完沒了地惹是生非。你說我不像個姑娘,蠻橫又霸道。
在幼兒園裡,我因為一個橘子和又高又壯的男孩子起了争執,他仗着比我高出兩個腦袋的身高優勢對我大喊大叫。你家姑娘哪裡是個吃虧的主?在他拽疼了我的頭發後,我毫不猶豫地撲上去……雖然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臉腫,但卻因此一舉成名——成就了“小霸王”的名号,也成為園長批評的反面典型。
晚上男孩子的父母氣急敗壞,登門來興師問罪。你把我緊緊地護在身後,鎮定自若地與他們周旋。我躲在你身後,偷偷擡頭看着你并不厚實的背影,覺得你真是一個大英雄。那晚你費盡口舌才勸走那兇神惡煞的一家人。關上門後你蹲在我面前。我笑嘻嘻地看着你:“我沒哭哦!”“沒出息的人才哭!”你低聲應着,用顫抖的冰涼的指腹撫過我臉上的淤青,卻突然掉了眼淚。
我在你身邊肆意地成長,轉眼就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我被父母接走,上了小學後和你見面的機會自然也少了。再見到你時覺得你瘦了許多,讓你多吃點雞魚肉蛋補補身子,你卻總是不肯。
那年夏天我們一起去北京旅遊,你興緻勃勃地爬上了長城,手扶清涼的青石磚,仰望飛雲過天,俯瞰蒼茫人寰。這一年你七十六歲,和我一起站在高山之巅,你頭上的銀發在陽光下閃動着耀眼的光芒,深深的皺紋裡溢滿了笑意。你有些得意地對我說:“阿婆還年輕得很啊!”我想起你在廣場上揮動着紅扇子步步生風的樣子,不禁連連點頭。
你還和我約定,來年再爬長城。可是這個約定最終也沒能實現。
噩夢是突如其來的。你病倒了,住進了醫院。那些穿白大褂的人說你是胃癌晚期,我不相信。叫我怎麼去相信呢?不久前你還在廣場上翩翩起舞,博得無數人叫好呢?你是那樣一個生機勃勃的老太太啊!
可你居然真的就這樣迅速消瘦下去了,開始沒日沒夜地嘔吐,甚至無法進食,隻能靠輸液來維持生命。
我去醫院看你時,你正躺在病床上安靜地閉着眼睛,已經瘦得脫形。我像你從前牽着我那樣溫柔地握着你的手,你手上凸出的關節硌得我生疼,我強忍淚意絮絮叨叨地跟你說着話,也不管是不是語無倫次:“阿婆你忘了嗎,咱倆說好要一起爬長城的?快點好起來吧,我知道你是在跟我鬧着玩呢……”我分明看見你眼角有淚滑過,滴落在枕頭上,也重重地砸在我心裡……淚水彌漫開來,氤氲成一片絕望的海。
後來,你還是去了。
我在一個個寒冷的夜裡夢見那個把我護在身後的略微單薄的背影,夢見鶴發童顔的你咧着嘴沖我微笑,“我們玩個遊戲吧,名字叫作‘假裝我們還在一起’。”
“逝川流水不絕,而水非原模樣。淤水處浮起水泡,忽滅忽生,哪曾有久存之例。世間人和居皆若此。”鴨長明在《方丈記》的開篇這樣寫道。當我讀到這句話時,你已經離開我兩個年頭。
那是數十年來最熱的一個夏天,我終于決定履行約定,去了長城。
這一天,熱浪灼人,暑氣蒸騰,我汗流浃背地爬上長城,趴在城牆上向下看,林海花潮都沒有變,唯獨當初陪我站在山巅的人不在了。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連同她的聲音,她的笑語。從此我再惹出是非,再也沒有二話不說就将我護在身後的人了。直到這一刻,我才不得不承認你已經離去。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缺口,眼淚決堤,我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引得遊人紛紛側目。明晃晃的日光,我淚眼模糊,恍惚之中卻聽見你忿忿地罵我:“真沒出息!”
春去秋來,我不動聲色地長大,斂去了頑劣的性子,漸漸變成了你心目中女孩子應有的樣子,開始學着低聲講話,溫柔地笑,寫一些傷春悲秋的句子,卻始終不敢提起你。
當記憶的閘門開啟,我與你的過往便呼嘯着翻湧而來,它們重重地擊打着我,幾乎要把我淹沒。隻因怕觸及那些塵封的往事,我才遲遲不敢将無聲的記憶攪擾,卻沒有料到你始終停留在了這片記憶裡,沒有乘着時光離我而去,依舊可以輕易觸痛我的神經。
追憶至此,我幾乎連筆都握不穩,淚水再次洶湧而下……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