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對爺爺的印象,停留在他松松垮垮的背心上。上田壟裡種地,我跟着去,當時我就知道男人不如女人會照顧小孩了——奶奶給我帶小坐墊,帶好吃的,把我變成戴小野花的精靈;爺爺隻會給我揀個不帶稀泥的土堆,我整天整天坐着,摳地底下鐵青着麻子臉的土豆,滿指甲是泥。爺爺性子急,可不能纏着他找新鮮玩意兒,他一甩臉我可受不住。
後來爺爺退休了,從鄉下遷到我們家旁邊,一腔烈性無處施展,全傾倒在做菜上。
可是他的廚藝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唯一名副其實的拿手菜隻有魚。我總在懷念小時候,也就覺得竈台鐵鍋炖魚比煤氣竈炖的鮮美得多。爺爺做魚有講究:到剛上的早市買第一批活的淨面鯉子,整條平躺在鍋裡,肚兩側交錯劃幾道口子入味。
曾經那個小小的我尤其喜歡掀開鍋蓋的那一刻,團團白氣一股腦湧出來,香味全撲到臉上,把我樂得一個跟頭,幸福得頭皮發麻,一顆心都盛不住要溢出來。爺爺一手握着鍋鏟,一手拎住我,我才不至于跌倒在竈坑前面。鐵鍋有天大,我把頭伸過去享受熱氣蒸騰。等到魚湯的濃郁香氣淡了一點,眼前便出現一條肥肥嫩嫩的大魚,鍋沿邊咕滋咕滋冒着泡,去腥用的幾粒黃豆坐在香菜葉裡上上下下浮動了一會兒,才滾到魚肉邊,上了岸。
“老伴,拿盤來。”他系着奶奶的粉色圍裙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
奶奶憨笑兩聲,罵道:“得,這時候用上我了!要是好吃算你有功,孫女說不好吃,你還得怨我裝盤沒裝好!”
“喏。”吃飯時奶奶把魚肉從骨頭上完整地剔下一大塊,先深深蘸上一口湯,然後急忙送進我冒尖的飯碗裡,湯汁在桌子上淋下一條痕迹。
“你看看你,幹什麼不能利落點。”爺爺立刻推開凳子起身找擦桌子的白抹布,吓得我一動不敢動。他仍舊闆着臉威嚴地說道:“你吃你的,多吃,我孫女最聽話。”
他哄小孩子的語氣生疏别扭,倒像是很不情願的樣子。
二
也有不那麼成功的黑暗料理,是爺爺的蒜茄子。他第一次嘗試失敗後,覺得面子上很過不去,又不肯承認自己廚藝不精,暗地裡一遍遍改進,難吃了就自己吃掉,絕不讓我和爸媽看見——這些是後來奶奶偷偷告訴我的。
“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惜了那點好茄子好醋!”她嗤嗤地笑。
兩個因為白菜降價五分錢就排隊去商店搶購的老人,難為他們舍不得扔掉那些難以下咽的失敗品,心頭不知道滴了多少血。
好在最終還是成功了。蒜瓣切成丁,用醋用鹽用味精浸漬好,夾在兩層軟軟的茄肉中間,合起來就又是一個吃飽喝足大
“不會有毒吧?”我在一旁打趣。經過蒸氣浸潤過的茄子有些皺巴,裡邊晶瑩的蒜末探出頭來,在燈光下像陳列台裡的瑪瑙翡翠,嬌豔欲滴,十分詭異。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傷害了他剛強的自尊,他立刻笃定地反駁:“不可能,就是這樣的吧。”
奶奶為了化解尴尬,支了一招:“晾涼了擱冰箱裡冰一會兒,就好吃了。”
“能行嗎?”爺爺雖然嘴上嫌棄,卻還是默默照做了。全家人眼巴巴等奇迹發生——然而經曆了冰火兩重天的蒜茄子不見改變,倒是給爺爺找到了好借口:“你看你出這主意,這回還咋吃?”
奶奶從不和他明吵,哼哼了兩聲,向我擠擠眼睛,在偷樂。
我懷着冒險精神撕下一條茄肉,卷了一口蒜丁送入口中,濃烈的蒜香和着茄子的細膩口感,在味蕾上炸裂。我不禁“喔”了一聲。
“……難吃就吐了吧?”爺爺很難為情地說了一句,仍然不改正氣凜然的神情。
“不是,好吃到說不出話呀!”
後來的事不用說,蒜茄子成了他一個低調的驕傲。
三
爺爺家的泡面始終是我的心頭好。
老兩口縱容我的程度令人熱淚盈眶: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想懶多久就懶多久,生活節奏随意到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有一天中午一起看電視,三人竟都忘了午飯的時間,等到我的肚子“咕噜”了一聲被他們聽見,兩個人驚慌失措,好像孫女在爺爺奶奶家還有餓的時候,是很大的罪過。
我鬥膽提出了預謀已久的不情之請:“今天,我在陽台看見有一箱方便面,要不……”想不明白老兩口為什麼也買這種垃圾食品,後來才知道是趕上商場促銷,覺得便宜。
知道爺爺極其愛幹淨,我又加了一句:“拿開水直接泡開就成了,也不用煮,還省得刷碗。”
不出所料,得到了老幹部批準。
我主廚,主要任務燒開水。加調料包的時候被爺爺義正詞嚴地指點了一通,說不要吃太濃重的,于是我隻敢加了半份。泡出來的面,清湯寡水,要仔細品才有一點兒滋味。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二老一小把茶幾當餐桌,一邊看電視一邊吸着面條,小孩子的笑鬧聲從街道升上來,一縷一縷如同輕煙。
“奶奶,我回學校還要考試啊。”我突然想起來這事,順口跟奶奶念秧兒,知道爺爺也聽得見。
“嗨,考試考試,就是考驗你們是不是合格的學生。”她自己诹了一套道理。
一句話打開了我的話匣子,苦水全部倒出來:每次考試總是不理想,學校裡有些同學不讨人喜歡,課程緊又沒有時間休息……這些牢騷隻跟爺爺奶奶說。雖然知道父母也不會為成績責備自己,但總覺得他們問“學習累了吧”的時候,希望聽到的答複是“不累”,好像承認累的話,就會讓他們緊張焦慮,疑心自己是不是不愛學習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其實又什麼都沒有。
在爺爺家卻大可不必顧慮,奶奶會用老話和零食哄我,爺爺對我唠叨的一切則報以不置可否的幾聲笑,好像這些事在他們眼睛裡都不那麼重要,自己也就什麼都不怕了。
離開家之後的生活變得十分沒有節制。發奮的時候心血來潮,整夜整夜地熬,消極的時候又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口渴要冰鎮的雪碧,米粉要變态辣的,泡面專買口味奇特的,好像永遠不懂淺嘗辄止的道理。這時想起爺爺家的清湯素面,禁不住一陣心悸,想為某種失落了的甯靜失聲痛哭,像是沒心沒肺地在黑暗裡橫沖直撞了很久以後,開始懷念曾經無比美好的自己。那樣簡單幸福的時光,嘩啦嘩啦砸回我心上,變成不明所以的眼淚,委屈得無可遁逃。
編輯/張春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