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有沒有撞到我,我壓根沒感覺,這一說倒仿佛應該怪我沒有計算好擡胳膊的時間。我歎了口氣,看着她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最開始想到這個外号的是阿非,理由很直白:這姑娘開口十有八九先說“對不起”。進教室忘了給後邊的人留門,吃飯比同伴慢了一點,東西不小心掉到地上,無數個場合在她看來都成了應當說抱歉的時機。阿非對此很無奈:“你整天都跟誰說對不起哪?我耳朵要磨出繭了。”
對不起小姐也是一臉的無辜:“說對不起也不行?”
阿非懊惱無比:“好歹換個詞可以吧?”
“對不起,我以後改。”
阿非服了。
這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可事實就是如此。對不起小姐的人緣與其道歉次數成反比,用政治課代表的話:“‘對不起’在你這兒的彙率是千分之一。”
她沒明白,一本正經詢問我什麼意思。我花了零點五秒反應,九點五秒措辭,最後坦誠相告:“他說你的道歉不值錢。”
“這什麼意思?”對不起小姐頭頂的怒氣值指數上漲,“我注意一下文明用語反倒不對了,招誰惹誰了我?”
課代表冷笑一聲:“你那不叫道歉,大姐,叫逼供——非逼我們說一句‘沒關系’不可啊!比周扒皮還無理。”
“那不然呢?我不小心撞了你一下你還得記恨我一輩子?”
“那可說不定。你以後要是一直這麼跟别人擡杠,全國人民都得記恨你一輩子。”
對不起小姐很煩躁。
就在昨晚回寝室後,對不起小姐氣勢洶洶一屁股坐到我床上來,眼睛紅紅的,仿佛受了天大的憋屈,像是一開口就要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怎麼,你男神對别的小貓貓暗送秋波了?”對不起小姐的男神,是學校裡一條長得像狼的灰狗。
“人際關系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她冷不防蹦出來一句,“我還是适合一個人住在深山老林裡。你看啊,我是不小心把XX的水杯打翻了,但我道歉了啊,一整個下午我都在跟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可她一點兒都不消氣。剛剛放學時我跟她說我真不是故意的,可你猜怎麼着,她居然說我太傲慢!我哪裡傲慢了,哎我……你什麼表情啊?”
大概當時我也沒有露出什麼好臉色。
“沒什麼,我感覺你說得好像她應該給你道歉似的。”
“我可沒說。”但傲嬌二字在她微微偏過去的頭上明晃晃地金光閃爍。
“我說,你也不能光對不起啊,起碼給人家擦個桌子什麼的。”
“我還沒動手就有人幫忙擦了啊。再說,她生氣是因為水灑在她的畫上了……但我還能怎麼辦?我又不能給她重新畫一幅。”
“唔。”對不起小姐的畫功與那位學美術的倒黴姑娘相比,的确是驚天地、泣鬼神。
“所以說她為什麼非得跟我過不去呢?”她仿佛抓到一根稻草,向我求助。
“很顯然,”我看着她充滿希望的臉色,“錯在你。”
對不起小姐顯然驚愕了一下,随後馬上改口:“是是是,我知道,都怪我。”
“可你這話聽起來,一點兒都不真心。”
“那你還要我怎麼辦哪?”她急得又要哭了。
“至少你真誠一點。”
“我還不夠真誠?”
不,是一點兒都不真誠。我看着她急切的神色,好像突然明白了她明明禮貌第一卻還人緣極差的原因,也明白了所謂傲慢的含義。
我曾經在想,等下一次對不起小姐向自己道歉的時候,我一定立馬說:“對,都怪你,你得賠償我。”看看她是什麼反應——想必就是剛剛那個反應,一臉的不敢相信。所以也就是說,她在說“對不起”的時候,也許并沒有做好要負責任的準備。
一句“對不起”,聽上去蠻君子風度,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在很多時候它退化成了某種用以解圍的工具,仿佛天大的罪過因為心懷歉意都能得到赦免,自己也就不必背負有愧于人的罪名。而說一句話又是那麼輕而易舉,滿大街濫用的“對不起”,被稀釋了十倍百倍,也就漸漸失去了原有的意義。而我們不會不明白,一味要求别人性價比超值的寬恕,等于讓别人允許我們對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後果還是要由受害者自己承擔,而我們不過是企圖用一句廉價的對不起,逃避心頭的不安。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何嘗不算是一種自私和軟弱呢。
這些話不敢向對不起小姐說,于是我又花了九點五秒措辭:“隻是嘴上說說是不會赢取别人的好感的,得有所行動才行。”
不然,所有的對不起都像是目中無人,所有的委屈都像是故意挑釁。
“我也知道啊,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我明知自己有錯,卻什麼補救的辦法都沒有,我也……”對不起小姐一邊說一邊抹眼淚擤鼻涕,哭得極其狼狽,室友進出都貼着牆邊走,弄得我哭笑不得。“我明明什麼事情都很小心,可是越小心,錯得越多,而有些錯誤又實在無法彌補的。”
我突然想起被自己遺忘的那篇論文,是對不起小姐讓我幫忙轉寄參加比賽的,現在卻仍然躺在我的書桌裡暗無天日,那時的我也向對不起小姐說了上百遍于事無補的“對不起”。
所以更多時候,讓我們困擾的不是對不起,而是來不及。很多歉意無法償還,如果總是揪住不放的話,總有一天會将我們壓垮,于是我們才迫切地需要對方的原諒,讓自己免于自責的苦刑。
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如果不給對不起小姐留下餘地,也就把自己逼入了絕境;如果想為自己開罪留有後路,就意味着同時也要準備好迎接諸如此類“沒有代價的歉意”。
正想着,她竟然趴在我床上“嗚嗚”哭起來,像一無所有的小孩子。我想,即使對不起小姐有許多缺點,可或許她那句話是對的,人際關系是世界上最麻煩的事情。“好啦,想點兒開心的事情,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啦。”我故意學起台灣腔,輕松地拍着她肩膀,“人活着不就是改錯的過程嘛,要是一個人生下來就死不犯錯,幹脆直接死掉好了啦!”
對不起小姐揚起臉,破涕為笑。美中不足的是,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床單上留下兩攤亮晶晶的不明印迹。
“呃,”她看了看床單看了看我,“對不起……”
話音剛落,我倆對視着笑起來。
編後:“對不起”說多了顯得敷衍又廉價,說的人不走心,聽的人能接受?比起嘴上的歉意,被傷害到的人更願意看到做錯事的人盡力補救的行動力和之後避免再犯的自控力;說了“對不起”也不要奢求一定被原諒,畢竟有些錯誤是無法補救的;所有的“不原諒”都是為你長鳴的警鐘:XXX,下次長點心吧。
編輯/張春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