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燕燕
楊建侯(1910-1993),江蘇無錫人,早年名仲敏,後更名建侯,曾用名劍侯、贊楠、白浪,号荷葉村人。楊建侯出生于一戶以造船為生的木工家庭,1918年父親将其送到私塾接受啟蒙教育。1920年随小舅父到冶坊場小學讀書,因學業突出,被譽為“好兒童”“奇兒童”,不久又因身體原因被迫辍學。稍後在省立第三附屬小學插班六年級,其時正式名仲敏。1926年高小畢業,同年考入私立無錫美專,師從當時無錫名家胡汀鹭先生學習中國畫,更名為建侯。1930年從無錫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并設法在當時的南京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旁聽徐悲鴻的素描課程。1931年考入中央大學藝術系,成為徐悲鴻入室弟子。1932年在無錫創立白浪畫會,并主編專刊、策劃展覽。1934年畢業于中央大學藝術系,參加中華美術會,并任上海法醫研究所繪圖教師。抗戰期間,曆任重慶流亡教師服務團宣傳組組長、教育部編輯委員會教科書組編輯、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講師。1947年起,先後任教于廣西省立藝術專科學校、金陵大學、南京大學、南京藝術學院、南京師範大學。
楊建侯在高校從教五十多年,誨人不倦,桃李盈門,在美術教育、藝術創作、美術理論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楊建侯對中國畫和西洋畫均有頗深的造詣,多才多藝,是國内少有的全能畫家。他早年專攻西畫,素描、油畫、水粉都有相當高的造詣,素描尤精。又曾經師從無錫名家胡汀鹭,所以他的國畫也非常好,山水、人物、花鳥俱佳,尤其擅長表現梅花,與關山月、于希甯并稱為“中國三枝梅”。在徐悲鴻的教導之下,楊建侯走的是現實主義藝術道路,從他1932年以來創作的作品可以很明顯得到印證,如素描《桂林全景》《秦川攬勝》、連環畫《武訓傳》《陶行知》、國畫《群雁歸來》《柏鹿長春》、油畫《家庭訪問》《上海工人起義》《南京解放》等。這些作品表現手法融中西于一體,畫面結構氣勢磅礴,意蘊深沉醇厚,藝術實踐中繼承和發展了徐悲鴻先生所提倡的“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的主張。
楊建侯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創作了一系列以煤礦工人為主題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幅油畫—《魯迅在青龍山煤礦》。雖然這件作品的知名度不高,影響範圍也不廣,但是和本文所涉及到的這封周作人寫給楊建侯的信劄卻有着密切關系。先看一下信劄的内容:
楊建侯先生:來信敬悉。見詢之事恕不能奉答。因為我是魯迅的兄弟,并不是同學。當時在水師學堂學習,與礦路無關。我所知道的一點,已寫出在拙著《魯迅的故家》等書中,此外無可供獻的材料。在南京時他沒有照相,但如依據(遲二三年)在東京時照片(問北京魯迅紀念館當可知道),可得大概。他的礦路同班同學,據我知道的隻有張邦華先生一人尚在北京,住址為西城松鶴庵廿六号,可請直接聯系。專此奉複。即緻
敬禮!
七月七日周作人
信後另附一紙:
再依據舊日記,魯迅等往句容(青龍山?)考察的年月是一九〇一年九月廿七日去、十月初九日回南京,見拙著《魯迅小說中的人物》附錄。當時礦路班附設于陸師學堂,但因為是“文”學生,并無體操兵操的訓練,故别無制服,平常隻穿大衫。那時亦無皮鞋,大抵仍是圓頭所謂“一片瓦”鞋。他們考察大概隻是下礦洞去一看,不曾有什麼實習操作。至于去後有什麼感想,别無記錄可查考了。再及。楊建侯先生在創作《魯迅在青龍山煤礦》之前,特地寫信給周作人先生,向他咨詢魯迅先生當年在青龍山煤礦的具體細節,以方便其創作,這封信劄便是周作人給楊建侯的回複。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魯迅(周樹人)之弟周建人之兄,是現代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周作人的求學經曆與魯迅相仿:幼年在家鄉的私塾“三味書屋”裡接受傳統的漢學教育,1901年到南京進入江南水師學堂(民國後改海軍軍官學校),在校期間改名為作人。1906年畢業後考取官費生,和魯迅、許壽裳等人留學日本。到達日本後,周作人先補習日語,後攻讀海軍技術,然後又讀日本法政大學預科,入東京立教大學修希臘文,期間和魯迅翻譯出版了著名的《域外小說集》,并由此和錢玄同等人從章太炎學《說文解字》。周作人精通英語、日語、古希臘語、梵語等。1911年從日本回中國,歸國後曆任國立北京大學教授、東方文學系主任,燕京大學新文學系主任、客座教授。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是《新青年》的重要作者,曾任“新潮社”主任編輯,與鄭振铎、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并與魯迅、林語堂、孫伏園等創辦《語絲》周刊,任主編和主要撰稿人。特别是後來撰寫了《魯迅的故家》《魯迅的青年時代》《魯迅小說裡的人物》等回憶性文章,為魯迅研究提供了許多珍貴的第一手史料。
根據周作人所撰《魯迅在南京學堂》一文,魯迅兄弟相差四歲,都在南京前後五個年頭,兄弟倆在南京共同求學的日子為1901年8月至1902年2月,大約半年時光。再根據此文記載,魯迅1898年初入南京時,考進江南水師學堂,所修專業為水師的管輪班,也即輪機科。同年歲末既轉入江南水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直至1902年畢業并赴日本留學。楊建侯的《魯迅在青龍山煤礦》表現的應該就是魯迅這一時期的情形。由于楊建侯所走的是嚴謹的現實主義藝術道路,所以他在創作之前必須做大量的基礎工作,從現存一些素描作品來看,為了創作這件作品,他曾深入煤礦工地第一線,畫了許多素描手稿,比如說《賈汪工地》《風鑽隊》《礦車》《試車》等,均以非常寫實的手法從各個角度描繪了煤礦工地及礦井和采礦工人的形象。當然,有了這些基本外圍形象以後,楊建侯還必須塑造魯迅的形象。那時的魯迅大約隻有十八九歲,為了創作出完美的作品,楊建侯于是想到寫信給周作人,希望可以從他那裡得到幫助,希望可以多了解一些細節,以更好地表現魯迅先生當時的狀況。
從周作人的回信推測,他們事先并不認識,應該是為了創作這件作品,楊建侯特地寫信給周作人詢問一些事情:首先是魯迅先生當時的生活狀況,還有就是希望可以有一些照片用作形象上的參考。可以想見,楊建侯應該問得非常仔細,而從周作人的這封回信可以看出,雖然是一個陌生人的來信,周作人還是認真回了信。盡管周作人是魯迅的弟弟,但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對哥哥的行蹤完全了解,他非常誠懇地實事求是地回複了楊建侯,告訴他“見詢之事恕不能奉答”……“我所知道的一點,已寫出在拙著《魯迅的故家》等書中,此外無可供獻的材料”。并且告訴他當時的照片沒有,但是有兩年後在日本的照片,可以找北京魯迅紀念館詢問。同時還告訴楊建侯,自己能夠找到魯迅的礦路學堂同班同學隻有張邦華一人,并且提供了聯系地址。以上細節可以看出周作人是個非常認真、嚴謹的人,尤其是信劄的第二部分,“當時礦路班附設于陸師學堂,但因為是‘文’學生,并無體操兵操的訓練,故别無制服,平常隻穿大衫。那時亦無皮鞋,大抵仍是圓頭所謂‘一片瓦’鞋。他們考察大概隻是下礦洞去一看,不曾有什麼實習操作”,從這些文字可以推測出,周先生告訴楊先生當時魯迅先生的穿着打扮,可以作為楊先生創作魯迅形象的依據。因為很明顯,從行文上看,周作人已經是“專此奉複。即緻敬禮!……七月七日,周作人”,說明信件已經結束了,而周作人又憶起了這些很小的細節,特地又寫了一張紙,作為信件的第二部分。
我們可以大體推知此信劄大概寫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可能在1954年左右。而緣由就是楊建侯當時正在創作《魯迅在青龍山煤礦》,需要尋找大量創作素材,寫信向周作人先生尋求幫助。
一封信劄追憶了三位大家的金陵往事,實屬難得,再者周作人的墨寶也讓人賞心悅目。和魯迅一樣,周作人也是一生隻用毛筆書寫的文人,無論文稿、書信還是日記,他都喜歡小楷毛筆,自己磨墨書寫。魯迅的文名和書名如光芒之萬丈,或者因為思想、經曆種種,弟弟周作人則略顯黯淡。其實,周作人的字,可以說是和他的散文一樣的精彩與耐讀。若僅從尺牍體的文人字來看,兄弟倆的字頗有幾分相似,都很規矩,筆墨熟練,且蒼勁有古意。相較于魯迅書法的筆力沉穩、質樸敦厚,周作人的書法則更閑雅散澹、溫柔古拙,均透出濃濃的書卷氣。
(作者單位: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