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友樵與父母合影(1953)
四川大學曆史系廿級合影(二排右四為江友樵,1950)
江友樵與牟緒薻在四川大學(1950)
“文革”中的江友樵
徐石雪跋江友樵《山水冊》我出生于1926年6月,民族漢,籍貫重慶。簡曆:1934年至1937年就讀于重慶職江小學;1937年至1939年就讀于成都明德小學;1940年至1942年就讀于成都高琦初中;1943年至1945年在家閉門自修國畫、文學、書法;1945年至1947年就讀于重慶求精中學;1947年至1951年就讀于成都四川大學;1951年夏調中共川西區黨委宣傳部;1952年借調至西南人民革命大學成都分校,先後在二部、三部、校本部編輯室工作;1953年由中共中央宣傳部調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繪畫研究所工作;1954年退職回家,“反右”入獄,“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鬥争入獄,備受摧殘,雙目近盲,右臂筋絡嚴重扭傷;1978年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被安排到重慶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
“彩筆清新格調殊,英年造詩世間無。應知胸臆藏丘壑,更讀千秋未見書。”“荊璞何須俗眼知,劫波曆盡半生遲。斯圖堪入丹青史,記下漁樵瞎畫師。”這兩首七絕是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吳丈蜀先生贈送給我的。這首詩對我的畫海生涯是一個楔子、一個縮影,也是個簡明的概括。
我出生在一個收藏家、書法家和運動健将的家庭。父親江鶴笙先生幼年多病,害童子痨吐血,命在垂危。他立志加強體育鍛煉,操練田徑、各種球類,并從四川武術家餘法齋學拳術,最後專研網球,和足球大王李惠堂、網球健将林寶英、邱飛海等都是朋友。他曾被選為四川省網球界代表,參加全國網球比賽。在各級比賽中多次獲獎,并創辦肇明體育器具用品社。父親又是個曆史文物收藏家。古代的銅器、鐵器、瓷器、陶器、玉器、旁及磚瓦、碑、名人字畫,無不刻意搜求。因曾搜集蜀石經九塊,名其樓為“孟蜀石經樓”。他與郭沫若、馬衡、馬叙倫、顧鳌、衛聚賢等考古學者都有交契。父親同時又是個書法家,尤長于榜書,他的字早年學何紹基,中年學《瘗鶴銘》,兼受謝無量的影響,晚年專攻二王草書,尤愛王獻之。曾擔任蓉社書畫研究會主任。抗日戰争時期,各省書畫名家雲集四川。因此他和海内的名流學者、藝術大師多有交契。
我的家庭、我的父親給我青年時期的哺育奠定了我整個一生堅實的基礎,但同時也由于父親的支持和母親及親友的反對,交織成“幸與不幸”的網罟,籠罩了我整個青少年時期。
我上幼稚園即愛圖畫,經常在自家的桌子、闆凳、黑闆和人家的黑漆大門上亂塗亂畫。到成都就讀明德小學,參加兒童圖畫比賽評選列第一,遂有“神童”之譽。初中階段,也是我酷愛迷戀山水畫的時期,醉心其中,在晚自習下來,吹了熄燈号,同學都進入夢鄉之後,我再點起菜油燈“開夜車”,苦練山水畫。初中時期我即參加蓉社書畫研究會、蜀藝社、扶社金石書畫研究會、乙酉金石書畫研究會。“不獨于學問文章,多所增益,即分茶酌酒之歡,亦極一時之盛”。
江友樵雲林筆意圖25×31cm紙本水墨1949年款識:真想來空襟,忽與古人遇。我不學雲林,自有雲林趣。江友樵。钤印:江(朱)
江友樵南田筆意圖25×31cm紙本水墨1949年款識:南田翁仿方壺,蒼茫不足,而松秀過之。此師南田意也。钤印:友樵(白)
江友樵舊作詩詞30×153cm紙本初中時期曾跟父親的朋友張霞村先生學花鳥、劉文淵先生學山水,很快遭到母親和親友的反對,他們認為“學醫不求人,學醫人上門”。與其學書學畫,還不如學中醫,認為學畫“寒不能衣,饑不能食”,是讀書人的窮途末路,母親反對得最激烈,甚至毀掉或藏匿我的筆墨紙硯。
初中畢業後,我下決心要當一個職業畫家,我父親是贊同這一設想的,但拗不過母親和諸親長的激烈反對,也就不敢堅持。而我當時正好讀了韓愈的文章《伯夷頌》,說伯夷、叔齊是“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舉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的“特立獨行”之士,是“昭乎日月不足以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的偉大人物,于是不顧任何人的反對,堅持自己的主張,跟家庭鬧翻,不升學讀高中,一個人呆在成都學畫。
我效法董仲舒“下帷”和聞一多上樓抽梯自号“不下樓主人”的精神作為支柱,每天訂好日課嚴格執行,這種“孤僧禅房”式的枯寂生涯,活像個苦行僧,正如黃山谷所說“似僧有發,似俗無塵”,卻也苦中有樂,自樂其樂。兩年的艱苦自學,系統地學習了傳統中的各家各派,以清初的“四王”作基,通過鑽研明代的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而上追宋元諸大家。正當“學績精進,電舉飚發,方将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的時刻,恰逢“獨山告急,邦國殄瘁,父母憂急,召以返渝”,被日本侵略者的血雨腥風卷回了重慶。獨山克複後,國勢稍張,以母親為首的主張升學的親友,竭力要求我繼續升學,為了順母命,慰親心,我在重慶考進了求精中學。在高中時期,我仍忙中偷隙、見縫插針地學習國畫,并充分利用寒暑假在重慶、成都、雅安、昆明等地舉辦個人畫展,有“雛鳳清聲”之譽,在高中階段,還完成了一本山水畫冊,我在序言中概述了學畫的經曆:
士之欲學以緻道者,莫不先志。既志矣,力不足任不能也。有志與力矣,而信道不笃,自知不明,沉浮流俗而随以怠不能也。信道笃而自知明矣,然杳冥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也。予齠齔時即嗜藝,人物樹石之狀,常圖以自娛。嗣年稍長,涉覽家藏古迹,聳然驚其造詣之深而變化之莫可端倪也。乃悟向之所習,率而遣興,未匡钜獲,以力學不足以緻其道也。于是乃潛心跟索踵古人之迹,循而習之數月,而志趣勃然不可遏止。忘餐寝,廢學業,篝燈探索,憂倦盡忘。同侪有以癡學目予者,則一哂而已。逾歲,從父友劉先生遊,有王生者讀藝專,亦從先生遊。出所作相示,予頗驚愧。回顧已作,以為皆蕪蔓不足采。奮之益堅苦,力學古道之志已決于彼日。逾月,出《秋山白雲圖》卷,值王生而示之,愧弗如予。自是倍興奮,研習愈力。癸未夏,卒業高琦,升學協中,志癖彌艱深。秃穎廢紙,辄事塗抹,人莫知所為也。冬,父去省城,予因代家務,功課愈不可救。乃婉陳夙志,父感而允專攻藝。諸親長胥雲“藝不可為衣食,他日必為所苦”。危言聳聽,家庭遂令兼商。時蓉營業收歇,盡遣用人。孤形隻影,岑寂院中,躬臨仆役,至為鬥筲所量。于是摯友多輩鹹忿君子而至斯窮也。遂謂力不總任,志誠難償,相與慫恿改轍。予以君子固窮,守志耳。雖力不足任,然不能不盡吾志也。甲申春,遂從張霞村先生遊。惜以道遠不常侍教。
是歲秋,偶出所作,而藝壇雅識予者交口相贊,謂為苟持以恒,庶可以古人也。鑒賞家周瑞穎先生乃更為賦詩,有“生花同此筆,不必讓前賢”與“未冠已詣此,刮目看他年”之句,所望于予尤殷笃。歲丁亥,畢業高中。三年所作,僅十二小幀。展玩太息,因悉以付裱,裝池成冊。
嗟乎予之志乎,斯藝也,亦堅矣,摸索古人其道,則嘗絕人事以摹拟,可謂信之笃而為之勞矣。流俗非之,謂不入時。而予獨以為不造古人之室,而哜其胾,而遽謂不足造,不足哜者,井蛙之見耳。故自持彌堅,可謂不沉浮流俗而随以怠矣。如是而不能緻其道,夫何為然後可者?已而悟曰:蓋雖為之勞而無後繼,杳冥昏惑雖有以相,然皆暫而不能之。夫勞而無濟則力不足任,力不足任則不可恒,相之者暫,則道不即明,不即明故道多迂而難,進道既迂而難進而力又不足以任焉,則雖有志矣,信道笃而自知明矣,然欲以緻其道,則不能也。此予之所以止于門牆而莫由進也。止于牆而又無多暇以自謀進焉,則予此十二幀之作之無取也,固矣。雖然予固非欲邀譽者,且譽亦不可以邀,而至其所以置斯冊者,歎士之欲學以緻道之難,而藏之以為異日之憶念雲爾。江友樵仿華新羅小景54×28cm紙本水墨20世紀70年代款識:拟新羅山人小景。江友樵。钤印:枝栖閣(朱)友樵(白)讀四川大學曆史系時,我被選為四川大學美術研究會主席。在同班同學中,牟緒薻和我是同鄉,她的父親牟申仲先生是個詩人,她的姑父向宗魯先生是有名的神童和學者,因此牟緒薻在女同學中是學有淵源的。她和我的接觸最初由借抄聽課筆記開始,她對我依口代筆的敏捷記憶力和剛健婀娜的鋼筆字很有好感,時間久了,她對我的國畫和書法又有更深的好感。她的父親也稱贊我“年少才高”。四川大學美術研究會舉辦的展覽吸引了不少校内和校外的觀衆。我的作品最為突出,在成都美術界引起轟動,校外畫家在留言簿上遊這樣的詩句:“展卷心華已怒開,雲山奔向眼前來。藝林突起人中鳳,天外一鳴鳥雀猜。”牟緒薻對我更是衷心傾倒,我們的友誼由學友、戰友、密友進而發展到共結同心。
大學畢業,我本可以留校作助教,逐步實現我教授兼書畫家的目标,但愛情的紅線,使我放棄助教和牟緒薻一塊調到中共川西黨委宣傳部工作。參加工作後,百忙無暇,加上又一股虛無主義思潮,徹底否定中國畫,我似乎成了封建遺産的化身,牟緒薻原是愛慕我的書畫的,這時,她也變成了反對我學畫的急先鋒,甚至要我在愛畫或是愛她之間作出抉擇。
不久牟緒薻與我決裂,我得到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馬文東同志的支持,與中共中央宣傳部聯系,1953年調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繪畫研究所工作,北遊京師,複日與當代藝壇巨擘相競爽,筆花缭繞,墨瀋淋漓,慨乎平生,尤為僅事。過從最密的是齊白石老人和收藏家徐石雪先生。徐先生藏書萬卷,藏古畫數百軸,我經常在他家中盤桓競日,流連忘返。齊白石老人認為我的畫具蜀中山水雄奇之氣,他親筆題跋肯定:“友樵弟之畫,固可喜,因是蜀中人也,觀之再三,記而還。”徐石雪先生認為:“天之生才甚難,或數十年一見、千萬中一人。”他對我作了極大的鼓勵,說我:“蓋即餘謂數十年一見、千萬中一人耳。”又說:“相識滿天下,知音能幾人。”齊、徐二老對我的知遇,是我沒齒難忘的。
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徐悲鴻先生去世後,新領導急于改造中國畫,由于反對把中國畫改成“墨畫科”,我被安排在圖書館抄寫資料,幾個月後,我退職離京,返回老家重慶。
齊白石先生得知我辭職返蜀的消息後,對中央美術學院的一些領導的做法大為不快,他積極協調并親筆寫信給當時院長江豐,原文如下:“江友樵,為我所知,實堪深造,特為推薦,希其返校學習為感。此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室。齊白石。八月十九日。”白石老人希望通過推薦我以讀研究生的名義返回中央美術學院,由于當時曆史原因,學院一些領導對白石老人陽奉陰違,返校未果。
但白石老人對我返京的努力并未結束,1956年,他聯名西南美協主席柯璜一起向文化部推薦,等候中國畫院成立後直接入院。然而中國畫院最後卻降格為北京本市的地方機構,最後隻吸納北京的畫家,返京之夢徹底破滅。
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重慶日報》以“揭露矛盾,痛下針砭—本市美術家慷慨陳詞”為題,刊載了我的長篇發言。“反右”中我成了“暗劃右派”,長期内控,家庭環境急轉直下。在三年經濟困難時期,我的父親沒熬過難關,不幸病逝,享年僅57歲。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家被抄,我貼出大字報反駁,針對貼在我家門口的通令,我的大字報标題是“通令不通”,招來了反複抄家和反複批鬥,并遊街示衆,投入監獄。被捕之後,老母病垂危,親友醫生都不敢上門,我在獄中大有“為有身存皆是累,已無家在不言歸”之感。
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家被抄得一幹二淨,連肥皂、草紙也不留,真正成了家徒四壁,沒有床就用凹凸不平的木闆當卧床,老母給人當保姆帶小孩,我丢下筆杆,拿起鐵錘,靠打煤炭餅維持最起碼的生活。
在六親不認、舉目無親的絕境中,令人銘刻難忘的是鄧颉剛老人和我中學時期的老師楊欽國先生。楊先生不但在經濟上給予資助,而且多方開導闡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寒極暑至否極泰來”的哲理,使我從絕望中看到希望;鄧颉剛先生更是冒着大風險,不顧家庭的反對,始終不渝地給予救濟和慰勉。
1978年中共重慶市委統戰部長尹楠如接見我,我被安排在重慶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1980年我和小學教師冉高芹結婚。婚後的生活是安谧而和諧的,由于有她搞好後勤,使我無後顧之憂,我的書畫藝術迅速得到恢複和發展。誰知好景不長,三年後,冉在一次赴友人壽宴的歸途中被一顆空中的飛石猛擊後腦,當場慘死,我不得不回到舊巢與老母相依為命。
牟緒薻和我的生離是對我的第一次沉重打擊,冉高芹與我的死别更是霹靂震驚,是對我第二次閃電般的打擊。俄國畫家蘇裡柯夫愛妻死後長期提不起畫筆,我也有同等沉重的心情。畫多寒林,詩多凋零。
這時期,視力開始下降,我開始創作了很多的渴筆焦墨山水,但這樣的作品顯然得不到主流的認可,美協的人認為這樣的山水畫不是“為大衆服務”的,各種展覽都不讓我參加。市場也不歡迎我這樣的純水墨畫,我的山水畫除了送送親近的朋友外就是自娛自樂。相反我的書法卻漸漸變成了主業,我由一個畫家變成了一個書法家,這既讓我感到很悲哀,又讓我高興,我少了很多繪畫方面的應酬,這讓我潛下心來創作了不少渴筆山水,我堅信有一天總會得到大家承認的。
總計我的一生:少年英氣,中年蹉跎,晚年孤寂,由于“反右”和十年浩劫奪去了我三十多年人生中最精華的歲月,我在書畫藝術上的成就大打折扣,辜負了慈父和死生師友對我的期許,我曾在一篇自述中說“自念少小亦嘗有志于中國繪畫,嘗自譜學畫之三部曲:三十歲前涉古以厚自孕育;三十至五十遍遊天下,廣師造化供作陶镕;五十後獨創一格。然忽忽半生,垂垂得老,獨卧巴江,蟄居鬥室,不及譜曲三部之一,而視神經萎縮之疾又真欲奪我之雙目,所欠成翁,隻未白頭耳,遑言繼承,敢雲獨創?
江友樵小鳥生趣圖30.5×24cm紙本設色1950年款識:解放後川大首屆校慶節,欣然畫此,頗有生趣。江友樵作于望江樓畔。钤印:江氏(白)江友樵(朱)(此文作于1986年)
責任編輯:鄭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