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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易《得碑十二圖》中為何無《唐拓漢武梁祠畫像》

時間:2024-11-07 10:41:15

圖1《唐拓漢武梁祠畫像》冊頁(局部)故宮博物院藏一、黃易與《唐拓漢武梁祠畫像》《唐拓漢武梁祠畫像》系存世孤本。有據可查的最早收藏者,可上溯到明武進人唐順之,後又經清朱彜尊、馬思贊、馬曰璐、汪楍、黃易、何紹基、路季真、李汝謙、吳乃琛等遞藏,煊赫一時。1959年經國家文物局調撥入藏故宮博物院,文物編号:新92264。《故宮珍品文物檔案》記載馬子雲、唐蘭鑒定意見如下:

宋拓武梁祠畫像,是第一石上二列之圖,舊藏武進唐氏,後歸黃小松等人。原十四圖皆完整,道光二十九年後即被火燒。後歸李汝謙,将其所馀重裱成冊,即此本。珍品甲。①

由是可知,所謂《唐拓漢武梁祠畫像》被定為宋拓本。而唐拓之說,僅是源于朱彜尊題跋稱之“傳是唐人拓本”,并無實據。馬子雲在《談武梁祠畫象宋拓本與黃易拓本》一文中認為:“一般人所謂唐人拓者,有些是未見到實物,也有見實物而未能深刻研究,随聲附和。”②進而指出:“根據各方面研究,又和曆來大家所公認的宋拓碑帖比較,在紙質與制法,以及紙紋方面,完全相同,在墨的色澤方面,也是一樣的(這是鑒定拓本年代的最準确的方法,考據還在其次)。因此,我認為這所謂唐拓本也者,是宋拓的。”③馬子雲的這一觀點,此後為廣大專家學者所認同,如張彥生嘗言:“黃易藏唐拓本,清初朱彜尊、查嗣粟弟兄等題為唐拓本,我以初土拓本細對,首自伏羲始十九箋無特顯著好處,但字口較為清晰,或最遠為宋元拓本。”④

但在黃易所處的乾嘉時期,由于時代的局限性,當時的金石學界則普遍認為該本武梁祠畫像系“唐拓”,翁方綱、黃易亦是屢屢言及,幾成定論。近年來也有學者認為,“其實至少在嘉慶六年二月二十四日,翁方綱已經知道此本并非‘唐拓’而為宋拓,在阮元影刻宋代王厚之《鐘鼎款識》中,一道刻入了翁方綱的一段題跋:‘此冊嘗與宋拓武梁祠冊同在馬衎齋處……今武梁祠冊歸黃秋盦。’同書還影刻有嘉慶六年五月六日黃易的觀跋,由此可以完全确定,至少在嘉慶六年五月,黃易也已經非常清楚這本拓本并非是‘唐拓’。以往的研究者多斤斤計較于翁、黃對此拓本年代的誤斷,現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⑤出于對曆史事實的尊重,本文凡涉及黃易及乾嘉金石學,仍沿用“唐拓”之說,其餘則采取“宋拓”的當代鑒定意見。

黃易能夠得此《唐拓漢武梁祠畫像》,緣于好友汪楍(雪礓)的遺贈,黃易對此亦頗為珍視,于著錄、題跋、篆刻及詩文中多有闡釋。

黃易《小蓬萊閣金石目》著錄:

武梁祠堂畫象題字唐拓本,八分書。此拓明唐襄文公順之收藏,流傳海甯馬仲安、揚州馬秋玉、汪雪礓家。雪礓因易搜得原石以此見贈。

黃易“漢畫室”正方白文印邊款曰:

唐拓漢武梁祠堂畫象,石友汪雪礓物也。餘得原石于嘉祥,雪礓欣然以拓本許贈。辛亥正月,其弟鄰初果踐宿諾。鴻寶忽來,可勝感幸!小松并記。

黃易《唐拓漢武梁祠畫像》題跋(《小蓬萊閣金石文字》錄跋):

乾隆乙未夏五月,揚州汪君雪礓初得此本,邀易與江玉屏同觀于江鶴亭秋聲館。古香可愛,為之心醉。其時遠赴南宮,解維匆遽,不及鈎摹,回環胸次者十有馀年。此拓僅十四幅。丙午八月,易于嘉祥紫雲山得祠像原石,較洪氏《隸續》所圖僅缺“休屠像”“李氏遺孤”“忠孝李善”等字,馀文悉備,複有“伯”“榆”等字洪所未錄。亟拓全文以寄雪礓,雪礓喜甚,許以此本見贈,未及寄達旋歸道山,其弟鄰初踐兄宿諾竟以歸。易對古物而念良朋可勝人琴之感,謹藏小蓬萊閣永志盛誼。複精摹付梓,俾海内好古之士鹹欣賞焉。辛亥十月錢塘黃易識于濟甯官廨。钤“小松”印。

從以上的記載中不難看出黃易與汪楍(号雪礓)之間的深厚情誼,二人的金石交因《唐拓漢武梁祠畫像》而升華,君子的一諾千金,既诠釋了“友信”的真谛,也成就了乾嘉金石學的一段佳話,令黃易沒齒難忘。黃易在《哭汪雪礓》(《秋盦遺稿》之《秋盦詩草》收錄)一詩中就深刻地表達了自己的痛切心情:

河上逢南客,驚聞石友亡。心酸不能語,義重敢相忘。聚散卅年事,情懷千裡長。何堪冰雪夜,灑淚向江鄉。浙水連邗水,輕舟便過從。方期招隐遂,豈意舊歡空。心血存詞卷,聲歌付小紅。他時酒垆痛,再過小玲珑。群雅唱新聲,詞壇有我兄。塞垣悲雁斷,江表念鷗盟。萬裡雙魂返,千金一擲輕。玉箫諸舊侶,數載幾經營。(兄與妾之棺返自塞垣賴雪礓與橙裡先生之力也)君藏唐翠墨(為唐拓漢武梁祠像),乞取太戆癡。天欲從人願,碑皆自我移(易得原碑于嘉祥)。感深珍許贈,痛極谶先知(君來書雲:餘已衰暮此拓本相贈有日。讀之怆然)。尺素常懷袖,臨風不忍披。(圖5)

發現、保護武梁祠遺址并得到《唐拓漢武梁祠畫像》,是黃易金石學成就的一個巅峰,是乾嘉金石學的一個亮點。雖然黃易在著錄、題跋、詩文乃至篆刻中,對《唐拓漢武梁祠畫像》都有詳盡的闡述,但在他的訪碑、得碑圖中卻沒有任何描繪。如果說“紀傳體”的《嵩洛訪碑圖》《岱麓訪碑圖》是因題材内容所限不便表現的話,那麼“編年體”的《得碑十二圖》遺漏此等大事就令人費解了。《得碑十二圖》被譽為“五百年來金石書畫第一傑作”⑥,凡十二開,主要記錄了黃易在乾隆四十年至乾隆五十八年(1775-1793)間的訪碑活動(參見表1),黃易分别題名為《三公山移碑圖》《詩靜軒賞碑圖》《肥城孝堂山石室圖》《濟甯學宮升碑圖》《紫雲山探碑圖》《金鄉剔石室之圖》《良友贈碑圖》《晉陽山題壁圖》《兩城山得碑圖》《嘉祥洪福院拓碑圖》《禱墓訪碑圖》《小蓬萊閣賀碑圖》。《得碑十二圖》中黃易并沒有署明繪制年月,“其最後一開(《小蓬萊閣賀碑圖》)描繪乾隆癸醜(1793)十月十九日(黃易)五十壽辰時與好友共賞新得碑拓(《熹平二年斷碑》)時的情形,緊接于後的翁方綱跋紀年為甲寅(1794)正月廿四日,因此此冊的完成時間應在1793年10月下旬至1794年1月下旬間”⑦。

相對而言,黃易獲贈《唐拓漢武梁祠畫像》這一事件,其間過程曲折,人物感情充沛,曆史背景豐厚,學術影響深遠,黃易完全可以據此繪就一幅感人至深的畫作,而納入以人物事件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得碑圖系列之中,至少可以在《紫雲山探碑圖》或《良友贈碑圖》的題跋中續上一筆也絕不為過。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僅僅是假設而已。此前筆者也頗感疑惑,但究其原因,也隻認為“也許正是情深至切處,反倒是很難下筆了”⑧。但事情遠非想象的那麼簡單,其背後隐藏着更深層次的原因。

二、濟甯王嶽先生的分析與看法2014年元月,經濟甯市博物館王莉館長介紹,筆者與濟甯學院副教授王嶽先生⑨相識并建立通信聯,遺憾的是彼此始終不曾謀面。同年3月1日至5月3日,王嶽先生先後發來8封電子郵件,對《宋拓漢武梁祠畫像》(即黃易所謂《唐拓漢武梁祠畫像》)在清代流傳鑒藏的曆史背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明确指出其中的一些人和事與文字獄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筆者閱後深受啟發,也非常贊同王老先生的見解,并且從中找到了“黃易《得碑十二圖》中為何沒有《唐拓漢武梁祠畫像》”根本原因,可謂受益匪淺。

茲将王嶽先生的來信按時間先後順序節錄刊出并作按語,拟對王老先生的分析過程進行梳理、主要觀點加以說明。

1.2014年3月1日來信

秦先生:

……此前,我看過道光版《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當我與你已發表的影印件對照時,我發現朱彜尊80歲時那條很感傷的題跋中“故人”與原文不同,當時我懷疑黃易也許不認識那兩個字,上一字無疑是一個草寫“無”字,他怎麼不認識呢?而下一字像“鄙”字,今天看你寄來的電子郵件,知道這個字并不模糊,查一本老字典,知道此字就是“黨”字的别體,這才知道,這位叫“無黨”的就是前邊出現的呂葆中。他就是雍正時大文字獄曾靜案呂留良的長子,案發後他與父親同被開棺戮屍。黃易與呂留良、呂葆中應是小同鄉,他不會不知道此事,這樣,我們就明白他為什麼要把“無黨”改成“故人”了。

王嶽上言

2014.4(3).1

按:在這封信中,王嶽先生指出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所錄《唐拓漢武梁祠畫像》朱彜尊題跋,将“無黨”二字改為“故人”。“無黨”系呂葆中表字,“他就是雍正時大文字獄曾靜案呂留良的長子,案發後他與父親同被開棺戮屍。”黃易更改的用意十分明顯。

2.2014年3月5日來信

秦先生:

前信諒已達覽。關于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将朱彜尊題跋“無黨墓有宿草”中“無黨”改為“故人”之類,前天又續有發現:《小蓬萊閣金石文字》轉錄朱彜尊另一條寫在“丁蘭”一頁上的觀款時,居然将“石門呂葆中無黨”7字都予删除,這就很難用偶然性來解釋了。不過,我對“避席畏聞文字獄”的說辭,仍然時有不安,因為我知道,查慎行、查嗣瑮、查嗣廷兄弟也有一個文字獄大案:“維民所止”案。那為什麼《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卻又照抄了查慎行、查嗣瑮的題字呢,深望高明有以教我。隻是,這裡頭原來就沒有查嗣廷的題字,好像也無人提到過他。

又,這條觀款中“溧陽宋暐(?)知”那個字很奇怪,我猜很可能是“備”字換成木字旁那個bei(頃查,《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正是這個字)。朱彜尊好用我們現在說的那種碑别字,前邊所用那個奇怪的黨字,我就沒見過。順頌春祺!

王嶽

2014.3.5

按:信中王嶽先生告知他又找到了一條關于黃易刻意回避呂葆中的有力證據,“《小蓬萊閣金石文字》轉錄朱彜尊另一條寫在‘丁蘭’一頁上的觀款時,居然将‘石門呂葆中無黨’7字都予删除”。但他也同時提出了疑問,“為什麼《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卻又照抄了查慎行、查嗣瑮的題字”?查氏“也有一個文字獄大案:‘維民所止’案”,如此來解釋黃易“避席畏聞文字獄”的說辭,就不嚴謹了。

3.2014年3月6日來信

秦先生:

……有時,往往在無意中發現某個小問題,那确實是偶然的。好多東西我不懂,就要查一查,這時就可能搞清了某個問題,又可能有所發現。本來,以前也見過朱彜尊某些題詞,有些地方還不懂,比如他把馬思贊說成是同宗,我就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後來,見得多了,才知道馬思贊祖輩也姓朱,後來改為馬姓(朱彜尊稱馬思贊為同宗,大約是在《鐘鼎款識》中)。這次,發現黃易删掉呂葆中,是因為我以前曾覺得用“故人”于理不通,我不相信黃易會不認識那個草體“無”字,而“無“字下邊那個别體的“黨”字我也不認識。這次把那個别體黨字放大,才看清它的模樣。于是,就有了那一點發現。

你建議我把這一點發現寫成文章,我很感激。但是我真誠地告訴你,我實在不願意寫了!我有的是閑暇,但缺的是精力。我也想真誠地請求你,請你來寫這篇文章吧!無論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你都很優越。你還寫過“金石重盟”,多方位地接觸過有關材料,一定能很好地完成。待大作面世後,寄我一份,我就會享受到無上的慰安了!

這位來過濟甯的竹垞先生那段題跋曾經引起過我心靈的震顫:“自顧年已八十,後期莫定,書此怃然!”我也要像查田一樣“老眼模糊,不覺流淚承脻也!”

王嶽

2014.3.6

按:從信中可知,王嶽先生能夠“發現黃易删掉呂葆中”,是因為以前從《小蓬萊閣金石文字》記載中覺得朱彜尊題跋用“故人”二字于理不通,當見到《唐拓漢武梁祠畫像》照片後,他不相信黃易會不認識那個草體“無”字,而當“無”字下邊那個别體的“黨”被最終認定,之前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圖2[清]黃易《小蓬萊閣金石目》南京圖書館藏

圖3[清]黃易“漢畫室”印上海博物館藏4.2014年3月7日來信(略),其内容與上一封重複,主要是因為電腦故障,以往的電子郵件都不見了,王嶽先生擔心上封來信筆者沒有收到,就将大緻内容又重述一遍,建議、鼓勵筆者将上述有關研究撰寫文章發表,這也是筆者決心撰寫此文的主要原因。

5.2014年3月27日來信

秦先生:

久疏問候!前日翻書,偶有所得,擇其兩端奉聞。如高明前已見到,則此可作為複習之資。

(1)《宋拓武梁祠畫像》中,在朱彜尊80歲題詞同頁,龔翔麟題詞下,原有一觀款為“巳(己)醜清和上澣石門胡開泰呂懿謀仝觀”,下钤黑色印“開泰”。在《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删掉了“呂懿謀仝”四字。呂懿謀似為呂留良侄孫,其它不詳。

(2)查嗣瑮罪在乾隆時得以昭雪。嗣瑮甥陳世館在嗣瑮故後20年,即乾隆18年(1753)為嗣瑮所作墓志中說:“今上龍飛禦宇,特沛恩綸,孤子扶榇還鄉,今将蔔吉兆于麻泾之原。”銘辭又說:“荏苒歲時,今皇禦宇。首與昭雪,槥返羁旅。”乾隆元年有一恩诏,但非為嗣瑮一己者。在下未能見到更為直接的材料。即請撰安!

王嶽

2014.3.27

圖4[清]黃易跋《唐拓漢武梁祠畫像》故宮博物院藏

圖5[清]吳昌碩黃易《哭汪雪礓》詩紙本故宮博物院藏按:這封信中,王嶽先生闡述了兩個問題,都與清代文字獄有關。其一,《小蓬萊閣金石文字》錄文中删掉了原拓本上“己醜清和上澣石門胡開泰呂懿謀仝觀”中“呂懿謀仝”四字,呂懿謀為呂留良侄孫。其二,“維民所止”案中的查氏,在乾隆時期已得以昭雪。所以黃易趨利避害是可以解釋通的,前文提到的“避席畏聞文字獄”觀點也是可以成立的。

6.2014年4月10日來信之一

秦先生:

……本來,想談談《宋拓武祠畫像》收藏序列中的一些細節,如空檔、後人叙述有誤等等。因又發現不少關于呂葆中題詞上的問題,于是就改變方向,打算依此為中心,陸續發給你一些文字(以上是前幾天寫的一段話,因為問題尚未徹底解決,就停了下來,以下是今天下午一點多又重新開始寫的)。

數日來,我被一個小問題,搞得寝食不安。這個問題就是《宋拓武梁祠畫像》裡闵子骞一頁上,橫跨邊欄兩邊的一段釋文後那方印章,它到底是什麼字!它左下、左上分别是翁方綱、何紹基的題字,我看他們猜得都不對,翁說下一字是鑒字,何好像認為是呂葆(中,他的一些字被燒,如果他下邊的接着的字是字無黨,就曙光在望了,但他又說是二字)。20分鐘前我懷疑是呂無黨。“呂”在此變成左右結構,“無”就是古體無字。現在,我把這個問題推給你,看看能不能想法解決。如果這個問題能搞清楚,則其中十五六條沒有或被黃易删掉了署名的題識都應當歸呂葆中(無黨)。臨楮草草,順緻敬意!

王嶽

2014.4.10

按:信中王嶽先生表示,他懷疑“《宋拓武梁祠畫像》裡闵子骞一頁上,橫跨邊欄兩邊的一段釋文後那方印章”,是“呂無黨”三字。果真如此的話,那麼拓本上十馀條“沒有或被黃易删掉了署名的題識都應當歸呂葆中(無黨)。”

7.2014年4月10日來信之二

秦先生:

下午一信,見笑了!4點許,我又請一位篆刻家來看,他說那方印是一個朱文“冰”字,我因為有先入之見,不敢再看。如是冰字,也解決了我的問題,因為呂葆中有一号“冰蘧(葭?)”,特此奉聞,匆匆!

王嶽又及

2014.4.10

按:這是一天中的王嶽先生發來的第二封信,可見急迫的心情。他請教了一位篆刻家,認為“那方印是一個朱文‘冰’字”,倒也與呂葆中号“冰蘧”吻合。目标再次指向了呂葆中。

8.2014年5月3日來信

秦先生:

你好!我想和你談談,在《宋拓武梁祠畫像》并收入《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的未署名(似有三方印章)、黃易又不敢說明其名字的13條題字應屬呂葆中的問題。

乙酉(康熙44年,公元1705年)九月,過衎齋重觀,讀竹垞先生跋尾,乃取洪氏《隸釋》《隸續》、史氏《學齋占畢》、婁氏(《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将氏字改為機字)《漢隸字源》,細為辨注。歎此搨直在數家所藏之前,碑刻圖畫之古,無踰于此矣。(照片12,台灣石刻史料新編三,P1628)

這本來是呂氏所題文字的第13條,現把它提到前頭作為一個提綱,來揭開以下各條之謎(逐條分析從略)。

我們先把丁蘭拓片上那8個字作為标本,從字體整體風格、每個字、各種筆畫形态、個别字如釋字等特殊寫法,還有用詞、内容、前後各種文字的時空關系、所題文字的位置等等方面逐漸展開,像波紋漣漪一樣,向外擴展,最後我們會豁然開朗,這13條題字原來均出自呂葆中一人筆下。

洪氏、婁氏、史氏是三盞燈,他們分别或二或三都在這些題字中亮起來,為我們照亮那一條路的各個驿站,使我們從這頭走到那頭。這條路的築路人,就是呂葆中。呂葆中是為宋拓題詞做出辨注的第一功臣。

“細為辨注”,就不會是隻有那8個字,實際是13條。我們把一幅畫像上的某人的題字算作一條,實際他還有一些題字,我們也算在這一條裡了。原拓被燒者,用《小蓬萊閣》補上。

朱彜尊在三條裡出現,三條連起來了;“釋”字的寫法在好幾條裡出現,這幾條連起來了;他好用“愚”字代自己,别人不用,“愚”字把兩條連起來了。“字”的草體,數次出現,也起了連接作用。

被世人谑為翁文厲公的翁方綱幾次訓斥他,又說不知是誰,他可能見不到呂葆中那方印,真不知道為阿誰。黃易知否,肯定心知肚明,他與翁情同父子,他能告訴翁嗎,絕對不敢!為什麼何紹基倒可能知道這是呂葆(中)呢,時代不同了。200多年後的我們反而鑿開了這樁舊案!

圖6[清]黃易得碑十二圖·紫雲山探碑圖紙本水墨天津博物館藏

圖7[清]黃易得碑十二圖·良友贈碑圖紙本設色天津博物館藏黃易題詞裡毫無根據地肯定說硬黃箋上題字是宋元人筆,六大字疑是明人筆,宋元明連在一起了,為什麼偏不說這些出自誰手呢?他越不說越證明他是清楚的。

馬子雲1960年那篇文章有不少疏漏和錯誤。當他統計《宋拓》中的觀款時,他少寫了30多人,恰恰在朱彜尊寫的5人同觀一條中沒有呂葆中,可見,他看的不是原拓,而是《小蓬萊》;他統計題跋時也漏掉很多,而他卻看到了呂葆中,認為他隻有8個字的那一條。另外12條他不說了!不過在他論述《小蓬萊》時,實際上又把這十幾條同歸于黃易了,仔細反複看看他的原文就可知道,那一段文字裡每一句的主語都是黃易。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以前無意間稍微注意到的一些問題,就和當時的一些想法大不一樣了。

《宋拓》與《鐘鼎款識》康熙時都歸馬思贊,去看的和題跋的也基本是同一夥人,怎麼在阮元重橅的《鐘鼎款識》中毫無呂家人的蹤影呢?

《宋拓》歸馬曰璐時,他家裡有那麼多名人往來,為什麼沒有任何别人的題詞,而隻有他個人那一條要把它讓給汪楍橅的題字,題字中提到朱彜尊、查慎行,偏偏沒有辨注最多的馬(呂)葆中,最讓人不可理解的是黃易說汪楍“謝不敢受”!就是赝品,白給,也不至于不敢收下呀!

《宋拓》在汪楍手裡為什麼連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翁文厲公曾兩次派人到揚州借看,都不叫看,為什麼!汪楍快死了,又忽然要白送給黃易。黃易得到了“鴻寶”,我想,他是亦喜亦懼的,後來的事情可以說明一切。你曾疑惑黃易為什麼沒有畫一幅汪楍贈碑圖,現在這一疑惑可以得到一些解釋了。

原來此件鴻寶中有一個名字使時人膽戰心驚,唯恐避之不及,有一人告密你就要身首異處,還要罪及萬世!

清朝皇帝佬兒最恨呂留良宣揚“夷夏之防”四字,呂葆中父子早就死了,還叫他們恨之入骨。他們對呂家萬世不饒,一再流放,一至甯古塔,再至齊齊哈爾,直到辛亥後才有做人的資格!

王嶽

2014.5.3

按:王嶽先生在《宋拓武梁祠畫像》和《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共找出了13條呂葆中的題識,并稱“呂葆中是為宋拓題詞做出辨注的第一功臣”(或許還是該本流傳中一位重要的收藏者)。但也正是因為如此,自雍正呂留良案後該本的收藏者皆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甚至是戰戰兢兢,“原來此件鴻寶中有一個名字使時人膽戰心驚,唯恐避之不及,有一人告密你就要身首異處,還要罪及萬世!”始作俑者的正是清代的文字獄。這也正是在《得碑十二圖》中“黃易為什麼沒有畫一幅汪楍贈碑圖”的根本原因。

圖8《唐拓漢武梁祠畫像》與《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中朱彜尊題跋比對

圖9查嗣瑮觀款比對

圖10胡開泰等觀款比對三、一些新材料的補充印證據容庚輯、容媛校《金石書錄目》記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五冊,清錢塘黃易(小松)著,嘉慶五年鈎刻本,道光十四年石墨軒翻刻本,宜都楊氏翻刻本⑩。以上三種屬同一版系,錢大昕序,收錄《熹平石經殘石》、《魏元丕碑》、《朱龜碑》、《成陽靈台碑》、《谯敏碑》、《王稚子阙》、《範式碑》(附《範式碑殘石》)、《祀三公山碑》、《武梁祠畫像唐拓本》(附《武梁祠畫像》)、《趙圉令碑》等,多為早期拓本(宋拓或明拓),世所罕傳,在當時就已頗負盛名。翁方綱曾雲“錢唐黃秋盦小蓬萊閣所藏金石,就其罕傳者雙鈎锓木以供同好”⑪。黃易選擇此十種漢魏碑刻也是别具匠心的,就《武梁祠畫像唐拓本》而言,其存世孤本的“版本價值為世人所公認”⑫,但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黃易在最初選擇刊刻時,并不包括這件《武梁祠畫像唐拓本》。

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藏有刻印年代不詳的一部《小蓬萊閣金石錄》—函套封面題“黃氏小蓬萊閣初印金石錄”,各冊書面題“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經楊虎考證其刊刻時間在乾隆五十九年至嘉慶五年間,當是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之前身⑬。此故宮藏本“在字體印制風格上、欄框的殘缺位置上與嘉道本明顯不同,可以确定彼此屬于不同的版系”⑭。該本比常見的《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少一冊,僅有四冊,“第一冊收錄《石經殘碑》與《魏君碑》,第二冊收錄《朱君碑》與《靈台碑》,第三冊收錄《谯君碑》與《王稚子二阙》,第四冊收錄《範式碑》與《殘石附》。與嘉道諸本相比,缺《趙君碑》《三公山碑》《武梁祠像唐拓本》《武梁祠像》等幾種。此外,錢大昕所作序文、翁方綱題詩以及《王稚子二阙》題跋中錢大昕題跋亦付缺”⑮。就内容而言,與嘉慶五年五月五日錢大昕序文所言“出其家藏宋拓石經殘字及成陽靈台、魏元丕、朱龜、谯敏、王稚子、範式”⑯七種拓本吻合,而阙者中尤以《武梁祠像唐拓本》最為珍重。現在想來,黃易當時(乾隆末年嘉慶初年)的忍痛割愛,應該與忌憚呂葆中文字獄有着密切的關系。

黃易最終于嘉慶五年九月刻成《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五冊,增加的一冊中即是後來補充的《祀三公山碑》、《武梁祠畫像唐拓本》(附《武梁祠畫像》)、《趙圉令碑》三種。黃易此舉或是改變初衷自主而為,或是後來受了翁方綱等人的影響,筆者認為後者可能性更大些⑰。《祀三公山碑》《武梁祠畫像》《趙圉令碑》對黃易來說雖然也很重要,但在此冊中更多的是起到“陪襯”和“掩護”作用。關鍵問題則是在《武梁祠畫像唐拓本》刊印時一些細節的拿捏和處理上,這才有了上文中王嶽先生發現并指出的種種不同尋常的問題。因此,從黃易刊刻《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早晚兩種不同的版本中,我們都能對王老先生提出的有關文字獄問題加以印證。

得到《唐拓漢武梁祠畫像》的黃易并未把它變為一己之私,而是盡力推而廣之,其上乾嘉名士的累累題跋、觀款、識語,即佐證了該本于金石學術交流的廣泛與深入,亦是其最終得以收錄于《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刊行傳播的先決條件。當然這些都是在黃易做好了有效自我保的前提下進行的。其間,黃易還促成一段“金石重盟”的勝緣。“金”指的是《宋拓鐘鼎款識》,“石”指的是《唐拓漢武梁祠畫像》,康熙年間,二者曾皆為馬思贊一家所藏,至乾隆末年“二冊離已百年”。乾隆六十年(1795年)十二月黃易攜所藏《唐拓漢武梁祠畫像》來吳縣,與蔣春臯所藏《宋拓鐘鼎款識》并幾同觀,可謂“延津雙劍離而複合”,成為一時美談。黃易《訪古紀遊圖》中就有一圖描寫了此番景象,黃易題跋雲:

唐拓武梁祠堂畫象、宋拓鐘鼎款識,朱太史竹垞作緣,皆歸于花山馬仲安衎齋收藏。祠象今為餘有,款識流轉吳門蔣春臯家。餘攜祠象至蘇,陸孝廉謹庭為借款識,同觀于潘刑部榕臯松風蘿月山房。祠象是唐襄文公舊藏。款識是秦熺物,畢良史、趙文敏題識,康熙年間名人各有跋語。二冊離已百年,忽然并幾,金石重盟,誠快事也。餘為款識題簽,錢梅谿與同觀諸人題名冊後,以紀勝緣。黃易。

此圖黃易雖無冠名,但稱之為《金石重盟》倒也貼切。圖中的主角之一便是“唐拓武梁祠堂畫象”,這應該是對此前《得碑十二圖》中嚴重缺憾的一種特意彌補。黃易所強調的兩個重要時間節點:一是百年以前(康熙時期)“皆歸于花山馬仲安衎齋收藏”,一是當下(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同觀于潘刑部榕臯松風蘿月山房”,從而巧妙地回避了雍正時期文字獄關涉到的曆史人物。即使如此,黃易仍舊格外小心,在《訪古紀遊圖》冊完成後其上竟無他人半字題識,甚至也包括翁方綱在内。可以推知,其曝光率要遠低于《得碑十二圖》冊及《嵩洛訪碑圖》冊、《岱麓訪碑圖》冊。“避席畏聞文字獄”當是黃易“雪藏”該圖的一個重要原因。

(作者為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陳春曉

圖11[清]黃易《小蓬萊閣金石錄》四冊名簽

圖12[清]黃易訪古紀遊圖·金石重盟紙本水墨故宮博物院藏注釋:

①《故宮珍品文物檔案》之新92264《宋拓武梁祠畫像》馬子雲、唐蘭鑒定意見。

②馬子雲《談武梁祠畫象的宋拓與黃易拓本》,《故宮博物院院刊》總第2期,第171頁。

③馬子雲《談武梁祠畫象的宋拓與黃易拓本》,第171頁。

④張彥生《善本碑帖錄》,中華書局,1984年,第18頁。

⑤朱琪《黃易的家世、生平與金石學貢獻》,《黃易與金石學論集》,故宮出版社,2012年12月,第360頁。

⑥[清]黃易《得碑十二圖》袁勵準題跋,天津博物館藏。

⑦盧慧紋《漢碑圖畫出文章—從濟甯州學的漢碑談十八世紀後期的訪碑活動》,《國立台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26期(民國98年),第65頁。

⑧秦明《黃易〈訪古紀遊圖〉中的金石學》,陳振濂主編《西泠印社·黃易研究專輯》,總第27輯,榮寶齋出版社,2010年9月,第34頁。

⑨王嶽(1935-2014),山東冠縣人。1956年9月至1959年7月,就讀于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肄業);1959年9月至1963年7月,畢業于曲阜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任教于曲阜師範學院附中、濟甯師範專科學校(濟甯學院)。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曾出版專著《毛澤東的美學品格》。

⑩容庚輯、容媛校《金石書錄目》,卷一頁3b,民國八十一年(1930)影印,台灣商務印書館。

⑪見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

⑫秦明《黃易的漢魏碑刻鑒藏》,《黃易與金石學論集》,故宮出版社,2012年12月,第31頁。

⑬楊虎《故宮藏〈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版刻年代辨析》,《黃易與金石學論集》,故宮出版社,2012年12月,第337-345頁。楊虎認為:黃易最初挑選七碑精刻成《小蓬萊閣金石文字》,暨此《小蓬萊閣金石錄》,後又追加若幹,重新刻版,于嘉慶五年九月刻成《小蓬萊閣金石文字》。

⑭楊虎《故宮藏〈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版刻年代辨析》,第339頁。

⑮楊虎《故宮藏〈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版刻年代辨析》,第339頁。

⑯錢大昕《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序,石墨軒刻本,道光十四年(1834),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⑰翁方綱對黃易發現武梁祠并得到唐拓本一事十分重視,嘗言“君于嘉祥之紫雲山得武斑碑、武梁祠堂石室畫像。适揚州汪氏所藏古拓《武梁像冊》歸君齋,此冊自竹垞、衎齋、查田諸老輩往複鑒賞,幾疑久無此石矣,一旦君乃兼得之。于是敬移孔子見老子像一石于濟甯州學,而萃其諸石,即其地築室砌石,榜曰‘武氏祠堂’,立石以記之。”(《黃秋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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