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1883-1967),幼名福田,字一佛,後字一浮,号湛翁,别署蠲翁、蠲叟、蠲戲老人。浙江紹興人。1939年籌設複性書院任院長兼主講。1949年後,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所著後人輯為《馬一浮集》。
馬一浮先生是近代中國少有的通人。通人,就是孔子所說的“君子不器”的君子,于學無所不窺,故“儒/佛”“漢/宋”“詩人/學人”之葑畛均遭打破,于每個領域都比得上久在該領域專業鑽研的大專家。因此,對一般學者來說,書法與篆刻之類藝事,或許最多隻能旁及,略略“遊于藝”而已,罕能專擅;更多的人則是無暇肆力于此。可是馬先生博涉多優,不唯學稱儒宗、大弘法性,書法也卓然成家,不可忽視。
雖然他作為儒學佛學大師的名氣可能更大,但書名并未被其學問之名所掩。1933年,他51歲時就開始賣字,曾作《蠲戲老人鬻書約》,謀售字以貼補家用。據約上說當時“四方士友謬以餘為能書,求書者踵至”。這雖是委婉的自我宣傳廣告語,但也可證明他當時已經很有書名了。硯田所入,足以治生,因此到61歲辦複性書院遇到困難時,他便又想到鬻字。
那時書院其實已停止教學活動了,僅以刻書來弘揚傳統文化。但刻書之經費也十分困難,故馬一浮想透過賣字“稍取潤筆之資,移作刻書之費”。結果也很圓滿,不及兩月,就獲得三萬元,可作刻書資本,可見馬先生書法在社會上頗有愛好者。
1944年,因書院業務停頓,馬先生不願領書院薪水。而既無薪水收入,生活費可怎麼辦呢?方法依然是賣字。故本年作《蠲戲齋鬻字改例啟》,說明去年因要刻書故賣字,今已不刻書了,将以字“易饘粥”,所以特别修改潤例,周告四方。這是先生誠樸,其實買字的人對于他為何賣字之原因多半沒大興趣或不甚計較,隻要字好、名重,自會有人來購。
到了1947年9月,又作《蠲戲齋鬻字後啟》。說賣字賣到明年修繕了祖墳以後就再也不賣了。
1948年,一年期限已屆。據說四方求字者依然絡繹不絕,故門人壽景偉等發布了一個《蠲戲老人鬻字展限并新訂潤例》,說再延期一年。過了這年,想求馬先生的字也求不到了。因此如欲得先生書法者,請把握此最後良機。以行銷學之角度看,此舉不啻饑餓銷售法,對促銷馬先生之字必然大有助益。
不過,事情總是有變化的。到1950年,馬先生仍然要靠鬻字為生。而再出《蠲戲老人鬻字代勞作潤例》,言明:“願以勞力換取同情,用資涓滴。”
綜觀這幾度賣字的經曆,可以說賣字是馬先生一種主要的營生方式,而社會上對他的字也确實頗為推挹,因此求索者不少,早已認定了他書法家的身份。故吾人論馬先生之書,完全可以無視于他理學大師、大學者、大教育家這類名銜,而純粹就一書法家的标準與内涵來看待他。
也就是說,有些學者固然也能書,但其書之所以流傳或被讨論,乃是因他學術的成就,書以人傳。馬先生學術成就當然甚高,但其書卻不必因其學名而著。1987年華夏出版社出版《馬一浮遺墨》、1988年安徽美術出版社出版《馬一浮書法選》以來,有不少單位相繼編印過馬先生的書法作品集,正是着眼于此。馬一浮臨《史孝山〈出師頌〉》28.5×49cm紙本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雖然如此,我們仍可發現:因現代學科分化的緣故,不少人仍僅能從一個角度來認識馬先生,以緻強調他是大儒,對其書藝就不大關注。例如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複性書院講錄》,附錄的馬一浮先生年表,對上述各期售字經曆就都沒有叙述,為書院刻書而鬻字那一次則誤系于1942年。全文對其書藝成就,亦幾乎沒有着墨。
也有雖重視先生書藝,但對先生鬻字情況不甚了了者。如沙孟海先生替夏宗禹編《馬一浮遺墨》作序時便強調:“舊時代學者文人多訂立潤格賣詩文、賣字畫。上海有李姓巨商為紀念他母親,不惜重金遍求海内名家屬筆題褒,因馬先生不賣藝,獨付缺如。……馬先生晚年為計劃刻書,始訂例賣字。”說馬先生不賣字,暗譽其格調高,故雲晚年為了刻書才鬻字。抑揚有些失當,所述也非事實。
另也有推尊其書,然而是借由他的學問或人格型态來稱譽的。例如王家葵《曆代書林品藻錄》,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評量近代書家,将弘一法師、馬一浮、謝無量、喬大壯、林散之列入“沖淡”一品。其贊詞謂馬先生:“學紹濂洛關閩,本色魏晉風流,緣起華嚴義海,漚滅花滿枝頭。孤神獨逸,既濟剛柔。”前三句講馬先生的儒道釋之學,第四句說馬先生臨終之偈,末尾才以此論定馬先生書法,謂其孤神獨逸,可入沖淡之品。該品中,弘一、蠲戲皆由佛法而通書法,江上老人則以書法證菩提,謝無量又因人淡如菊故書得沖淡雲雲。
這種品題,完全把先生書法附麗于學問和人格型态之下,非能就書論書,故說其書法之特征在于沖淡并不中竅。
而馬先生自己又怎麼看待他的書法呢?他于首次鬻書約中說書法隻是他的“土苴”,乃其學之末事,似乎對于書道看得很輕,并不重視。實情真是如此嗎?抑或鬻文之體,語氣故作抑揚,故有此纡尊視卑之語?先生《戲題鬻書啟詩》自謂“恨無勾漏丹砂訣,幸有羲之筆陣圖”,以羲之筆陣自許,自視又豈不高?
然則,究竟該如何談馬先生的書法才妥當呢?我前面特别由他鬻字談起,正是着眼于分,把先生的書法先和他的學問分開來看。書法藝術本身有它自己的規矩和對筆墨的要求,不能達到這些要求,其字就不會有人問津。一代儒宗,如熊十力、梁漱溟就不能賣字,賣了也無人買。故賣字之事,可以從某個側面來說明馬先生書藝自有其特點與價值。
至于馬先生的書藝和他整體人格及學問的關系,也須是先分才能合。先明白其書藝為何之後,方能繼而讨論之,非一概囫囵以人品定書品也。近世論馬先生書法者雖多,惜皆不知此理,故均囫囵,不當人意。如董立軍撰、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國書法家全集·馬一浮》,一論生平、一論詩與人,而談藝者不及三分之一,大抵摘抄先生題跋語而已,此豈能彰明馬先生書法之特色哉?
須先将馬先生書藝和他的儒佛學問分開來看,内在的理由更是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其身心性命之學,譬如為道,損之又損,收攝于六藝,六藝又收攝于一心。不懂的人,每譽先生浩博,又是懂多少國外語;又是弘一稱贊他“生知”,說人縱使生下來就每天讀兩本書,讀到80歲也不及馬先生讀得多。不知馬先生乃由博返約之學,不鹜外求,其理學即心學。馬一浮《遣暑》詩34.8×42cm紙本1958年浙江圖書館藏釋文:《遣暑》。但聽蟬聲遠市聲,中庭老樹午陰清。幸無十日當天出,時有熏風拂地生。斑白可能辭負戴,蠻夷稍解戢戎兵。病翁一榻唯高卧,寒暑原同晝夜平。戊戌六月,蠲戲老人。钤印:文字般若(白)但寫字在馬先生,卻隻是為學而非為道,終生都在臨寫、學習、為學日益中。1941年,他作《遠遊》寫本跋文,認為“說理須是無一句無來曆,作詩須是無一字無來曆,學書須是無一筆無來曆”,不但把作書稱為學書,且認為說理、作詩、學書都要無一處無來曆。三者均要有來曆,看起來一樣,其實内涵并不相同。說理無一句無來曆并不須因襲古人,其有來曆,這個來曆就在心、在天理上。稱心而說、稱理而說,自然合轍。學書之無一筆無來曆就不同,須是具體去學習古人之用筆。
馬先生在這一點上下了非常深的工夫,無怪乎沙孟海先生說:“他對曆代碑帖服習之精到、體會之深刻、見解之超卓、鑒别之審谛,今世無第二人。”
由馬先生的著作看,同樣可以看到這樣的區分。如《複性書院講錄》《泰和宜山會語》《爾雅台答問》等均屬于講道的,談的都是心得語。對于孟荀老莊墨韓乃至董揚王韓程朱陸王諸子百家之言論曲直是非,很少析判,而是往上收攝于六藝孔子。論書法就迥然異趣,一碑一帖,辨析異同,毫不松懈。
因此我認為寫字對馬先生來說,實有特殊的意義:在為道日損的生涯中,書法作為一種為學日益的精神心智活動,相與調劑,免于枯寂。
由精神上說,他的理學,偏于靜攝,故有隐士之氣象,但其書法卻是健動的。動之不已,往往在最末一筆,也就是署名蠲叟的叟字那一捺,還要抖動不止,一捺而作五六個提按抖動。純由書藝來看,如此署名,類似花押,并不美觀,亦并無太大必要。但精神所蓄,馀勢不盡,沒有那幾抖幾頓是不行的。
馬先生看起來沖淡,其精神其實仍有濃烈的一面,好飲濃茶、喝烈酒。《謝謝鐘山惠普洱茶詩》說:“平生頗嗜蒙頂茶,衆味皆醨一味酽。君知我有玉川癖,為緻雙團助無念。……時論将如魯酒薄,唯有武夷勝陽羨。”喜歡四川蒙頂、普洱、武夷一類半發酵或重發酵茶的口味。于酒亦然,《新曆改歲,蘇盦贻茅台酒,醉後作》等詩即可顯示他雖是浙人而不喜歡綠茶黃酒,覺其淡薄。
此等人,豈能真沖淡枯寂耶?但他又數十年不近婦人,濃摯的情感何處發舒呢?無他,就是書法!他告訴弟子王培德說:“吾雖孤獨,以世法言,當覺愁苦。吾開卷臨池,親見古人,亦複精神感通,不患寂寞。此吾之絕俗處。”此語,若僅作尚友古人解,那就隻說讀書就好了,不必談到臨池作字;正因臨池對他來說有着發抒意氣的作用,故能破其岑寂,對他靜攝的生活有調劑之功能,所以才會論及。
《臨池》又曰:“獨與神明住,常于異類行。無人知禦寇,誰謂棄君平?見月初聞道,臨池得養生。未須尋鳥迹,吾已謝閑名。”由此可見先生作書非為博得書家之名,而是書以養生,是他孤寂生涯中至為重要的排遣方式。
《自檢六十以後寫各體書尚有百馀冊,因題其後》詩中有幾句話也是這個意思:“獨向寒潭窺鳥印,似聞枯木有龍吟。歸根自得山川氣,結習能清躁妄心。”六十以後臨寫各體書尚有百馀冊,平生臨寫之勤,可以概見。而作字以臨寫為主,亦正是我上文所說,走的是“為學日益”的路子;所得者,乃在知古人之法度。如此臨寫,看來不屬于修心學道,實際上卻很能清除他的躁妄之心。枯木龍吟一語尤有味。善觀者由他所臨寫的書迹中,便可看見他仿若枯木般的生命中仍有龍吟!
要由這個角度看,才能明白寫字在馬先生生命及學問中的重要性,非隻“遊于藝”而已,是與其理學相俪并行的另一類學問,如車之雙輪,不可或缺。
他對此是看得很重的,曾對弟子說:“書畫之益,可消粗犷之氣、助變化之功。吾書造詣,亦知古人規矩法度而已。每觀碑帖,便覺意味深長,與程子讀《論語》之說相似。”(語錄類編)這段話,一方面可印證上文所說,他是長期借書法以助養、調理内在生命的。另一方面也可說明此種調理修養雖看起來與修道同功,但重點在得古人之規矩法度,這便與讀《論語》意似而法不同了。
換言之,其書法重點在法,與其理學所重在心不同。
古來書法理論,自然也頗有重心氣、講活法的。如東坡雲“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山谷雲“士大夫多譏東坡用筆不合古法,彼蓋不知古法從何出爾”,都是強調心而不重視規矩法度的,認為心才是規矩法度的源頭。
馬先生是理學家,理學家論藝,本來均主此說。如呂本中論“活法”或朱子痛罵“詩有工拙之論,而葩藻之詞勝、言志之功隐矣”(答楊宗卿)都是。馬先生理應沿續這個路數,但他卻沒有,反而較重視法。請看底下兩則文獻:
昔聞崔蔡論書藝,如飲曹溪谙水味。洵知換骨有金丹,何異邺城觀劍器?(《題宋拓定武蘭亭為陳仲弘作》)
先生臨王右軍《曹娥碑》、虞世南《夫子廟堂碑》,出示學者雲:自漢碑以下,無論魏晉李唐,結體盡管各不相同,而用筆秘訣則在于筆筆斷。如山字、國字、糸旁、示旁、轉折處,無一不斷,楷隸章草皆然。持碑帖镌刻有顯有不顯,學者或不悟耳。黃石齋一生學鐘王,書非不佳,終有不足處,不知此訣故也。(《語錄類編·文藝篇》)
馬先生論書法,言語雖多,這兩條卻大體可以概括之。後一條論筆法,前一條論筆勢。
論筆法者,談的是十分具體的用筆問題,說用筆在轉折處皆應斷開來,且視此為不傳之秘,謂不如此則不能到鐘王。這與東坡說的“餘嘗論書,以為鐘王之迹,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至唐顔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書黃子思詩集序)可謂截然異趣。東坡求鐘王于筆法之外,馬先生則于筆法之法,推求得比顔柳還要精細。
其說是否确當,自然還可商量。近人啟功《論書絕句》有一則雲:“黃庭畫贊為糟粕,面目全非點畫訛。希哲雅宜歸匍匐,宛然七子學铙歌。”自注謂今傳鐘王小楷皆久經摹刻,故顯得筆筆相離,明人罕見六朝墨迹,誤以為此即鐘王之法,以緻所寫小楷如周身關節處處散脫,祝枝山、王雅宜均有此病。
然則馬先生所說之筆筆斷,即屬于此種因長期研習碑帖拓本而生之誤解嗎?抑或所謂筆筆斷與明人并不相同,乃是有完全斷開的,也有用筆時稍稍停筆再起,所以形雖不斷,轉折處卻因墨重用力而形成骨力勁挺之狀。看馬先生的字,似乎這也确實是特征之一。
但無論如何,如此論用筆、如此論鐘王,都顯示了馬先生對書法之法是執意講求的,此類言論亦最多,如:
昔人謂顔平原作書如錐畫沙,今世所傳顔書殊不爾。偶寫此賦,苦毫纖,遂純以中鋒運之,亦頗自如,乃有類于錐畫沙之趣。清人唯伊墨卿能解此,微恨尚有作意,未能純任自然。(《〈小園賦〉寫本自跋》)
近人乃有以石鼓為北周時物者,無乃不知籀法、好為異論乎?(《臨〈石鼓文〉跋後》)
拓拔諸刻,此為最早,猶存隸變之迹。結體古拙,以分書波磔出之,是與二爨抗衡。……近人李梅庵喜用鋪毫取勢,專求形似而昧于分書筆法,去之轉遠矣。(《臨〈嵩高靈廟碑〉跋後》)
談籀法、隸法、錐畫沙法,而批評某某人不知法不如法。法就是規矩,不宜逾越。馬先生論書,谕人須知筆法,殆無疑義。
此外則是須明體勢。他題宋拓定武蘭亭,說他悟入之機,在于得聞崔瑗、蔡邕之論筆勢。确實,他常寫諸人筆勢論,論書時也辄就此申言:
《篆勢》或謂蔡邕作,或謂衛恒作,莫能定。今《中郎集》俱載之,而《晉書·衛恒傳》亦并錄其文。據《藝文類聚》《初學記》《禦覽》諸書所引,并以《篆勢》屬之蔡。餘既寫《篆勢》,因并寫此篇。未換筆,故多存篆法,頗有蜿蜒謬戾之趣,非錢梅溪、鄧完白所知也(《臨〈篆勢〉〈隸勢〉跋後》)。
馬一浮《觀菊展》詩41×64cm紙本1945年浙江圖書館藏釋文:《觀菊展》。滑界示觀化,魯叟亦獵較。時俗盛遊衍,嘉卉溢城郭。諧氣及冬暄,霜華後秋落。熙熙來衆人,擾擾動寥廓。秦書馀種樹,萬物猶并作。紛吾攬九夷,俨若魚赴壑。天衣非組繡,民力安耕鑿。機心出工巧,無乃病雕斵。黃中信為美,贲盡将至剝。物性貴自然,炫目易銷铄。隤齡不可制,餐英豈其谑。我思東籬翁,怅然廢杯酌。甲午十月,蠲戲老人。钤印:文字般若(白)
馬一浮《憶秦娥》詞25.5×15.5cm紙本1961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釋文:《憶秦娥·卧屙湖濱,欲往孤山探梅不果》。系人思,孤山晴雪好題詩。雨如絲,遊車興沮,小艇歸遲。蘇堤楊柳正依依,西泠芳草又萋萋。望迷離,陰晴不定,誤了花時。
馬一浮《答啬庵》詩27×16cm紙本1960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釋文:《答啬庵》。春暮之燕,值啬庵病目眩,未能同遊,辱詩贈别,倚裝率和。未始出吾宗,何憂百病攻。忘言方示疾,在定本無風。幻藥除應盡,真遊晚許同。回車吟贈句,時柳意初融。庚子清明後二日。北人質樸,不似南人文勝。如此碑……雖結體疏宕,而氣甚條達,筆勢頗存揚孟文頌遺義,故自超妙可喜。……近人康更生一生學此,未能得其韻,但務欹斜取勢耳(《臨魏〈石門頌〉跋》)。
書之體勢尚可得見,拙而彌古,疏而逾奇。秦斯專謹之法至是而變。其诘屈似籀之馀,其雄放開隸之漸。每謂《楊孟文頌》以篆勢行之,《開母阙》以隸勢行之,非兼二家之勝者,不能知其美也(《臨〈開母阙〉跋後》)。
勢,是形勢之意。近代書家沒有一個人像馬先生這樣重視體勢或推求《篆勢》《隸勢》。蕲向所在,自然也常以勢來衡量近世書家,批評錢梅溪、鄧完白、李瑞卿、康有為,都由此着眼。伊秉绶雖然筆法微失自然,但“隸勢從衡方、魯峻脫胎,實具鐘骨梁肉,方圓互用,乃盡剛柔之妙”(《為劉仲夷跋伊墨卿隸幅》),行楷亦宗平原而行以篆勢,轉見瘦勁,最獲他欣賞。
重勢如此,無怪乎馬先生要說崔蔡書勢論對他而言無異曹溪一滴,衣缽所在,使他能于此得悟書道。猶如昔人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悟,乃金丹一粒,令其脫卻凡骨也。
觀劍器而悟入,或“學詩如學仙,金膏換凡骨”(鮑慎由《答潘見素》詩)雲雲,曆來都借以說明藝文創作者要靠内心的超越、脫化、轉識成智,才能達到一個非由法度、力學可及之境地。隻有馬先生不然,直謂筆勢才是書藝之關捩,須由此悟入。因此這是個非常特殊的講法,若不明白其中曲折,絕難索解。
正因馬先生論書重在明體勢、知筆法,故于此道,他特以學力見長。《語錄類編》載其評晚近書家,雲伊秉绶第一,劉石庵傷于癡肥、包世臣不知揀擇、鄭孝胥結體未善、弘一晚年微似枯槁、沈曾植能以章草閣帖參之北碑而自成面目、謝無量是天才,“至于學力,吾或善有一日之長”,自評其長處,頗為中肯。
所謂學力,不是指一般的學養,而是針對古今書家體勢之研究。馬先生在碑帖上鑽研考核,花了無窮的力氣,才能“無一筆無來曆”,才能說我的學力比其他人都好。
他對碑帖的題跋極多,而重點一是對文字與流傳狀況的考證,二是對碑帖筆勢筆法的讨論。
如《〈陰符經〉臨本跋》:
褚河南《陰符》,越州石氏本。下有“大唐永徽五年歲次甲寅正月初五日奉旨造,尚書右仆射監修國史上柱國河南郡臣褚遂良奉旨寫,一百廿卷”款,并重出《陰符經》題一行。疑當時所集道書不止此,亦如永樂之編《道藏》,而褚公特分書此經,故上言“造”而下言“寫”也。缺“基”字,蓋玄宗以後模寫時去之。獨缺二“盜”字,不可解。其間文字與今世傅本不同者:今本作“天發殺機,移星易宿”,此乃作“日月星辰,天地萬物”;“之盜”上,今本有“天生天殺,道之理也”句,“我以時物文理哲”下,今本多“人以愚虞聖,我以不愚虞聖;聖人以奇其聖,我以不奇其聖。沈水滅火,自取滅亡”數語,此本皆無之。又“君子得之固窮”,此本作“固躬”。“至靜則廉”,今作“性廉”。校其文義,未能遽定其孰是。疑當時奉诏下筆,不應缺略,或後人所增也。此書雖出僞托,當在李筌以前無疑。至褚書茂密精妙,今變之為寸楷,益可窺其筆勢。東坡謂“作大字當如小字,作小字當如大字”,是解人語,觀于此益信矣。
前半考證版本異同、著作來曆,後論筆法。考證往往細密,故文長,乃漢學家風格。
又如《〈蘭亭集詩〉寫本跋》:
舊見明甯王權刻《蘭亭禊集圖》石本甚精,系諸詩于後,楷法亦雅,不記為何人書。今據桑世昌《蘭亭考》所錄,桑所據蓋唐石本也。《世說新語·企羨篇》注載《臨河序》,于“列序時人,錄其所述”下,有“右将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馀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鬥”,蓋亦劉孝标所綴,非逸少原文也。文中無自稱右将軍之例,又誤安石之官為司馬,宜以桑考為是。馀姚令謝勝,桑本誤“勝”為“滕”,則傳寫之謬耳。又桑考錄後序,亦據懷仁集字,其文殊陋,不類右軍,殆好事者所為,亦未必果出懷仁所集也。俗傳碑本猶有之,不足取。
其考據也是數百言,都屬古來碑考帖考一類,中規中矩。本文限于篇幅不能多錄,讀者取馬先生題跋集觀之,即可看見此類特顯學力的題識數量很是不少。
馬一浮蒼茫搖落七言聯158×27.6cm×2紙本浙江圖書館藏釋文:蒼茫不曉神靈意;搖落深知宋玉悲。集少陵句。蠲叟。钤印:蠲叟(朱)茂陵馬氏(白)專論筆勢筆法的也很多,如《臨〈鄭文公碑〉跋》:“雲峰諸刻,如論經、觀海、天柱,皆雄奇遒放。唯下碑最隽雅可法,筆勢近揚孟文頌,結體實鐘元常之遺則也。近世書家多橅是碑,乃以龍門造象體勢出之,遂如刀镌斧削、劍拔弩張,翻成惡道。”臨《景君碑》跋:“景君結體古拙,筆勢已漸開《衡方》《魯峻》之方勁,梁鹄之所從出也。古處可學,其拙處難到。”《鐘繇〈薦季直表〉臨本跋》:“此唐人臨本,結體猶未失,而筆勢已乖。及石庵為之,益務流媚,下筆肥重,全無使轉。”均是先評斷其體勢特點,再指點練字的人該如何學習方能得其筆法,或評論前人學此碑此帖,其得失又如何等等。
此外他還常對寫字時毛筆的狀況加以叙述。如《〈聖教序〉臨本跋》:“蜀中苦無佳筆,名為鼠須,實不中使,如驅疲兵禦悍将,不應律令,往往敗人意。腕底雖有義之化身,畏此拙筆,亦将退避”,“春間發箧得湖南筆,臨此一通,使轉頗自如,旋為吳敬生持去。近王子東自長安求得兔毫筆見贻,因複臨一通。然多賊毫,不稱意。頃複以蜀中麻筆書之,力不能達毫尖,但取意到而已”。《〈枯樹賦〉寫本自跋》大意也略同。另作詩人四德自跋則雲:“褚河南非筆硯精良不書,歐陽率更不擇筆而莫不如意。當時以此定歐褚二家之優劣。今用退筆書此,不期于歐而骨力近之。乃知退筆亦自有佳處,在善用之耳。可為學歐書者增一解。”由筆的狀況具體聯系到筆法的問題。此類文字,都不是不關注筆法的論者所能措意的。
通觀其書學,綜合來看:甲骨未嘗用功,鬻書潤例中也明言不寫甲骨。金文獨重《毛公鼎》《散氏盤》,大籀重《石鼓》,秦刻石重《琅邪台》,漢隸重《石門頌》,理論則本諸《篆勢》《隸勢》《草勢》,用筆重視由篆而隸的變化。謂秦刻精整,乃是法家;西漢簡直,頗近黃老;東京矩度寬平,有儒者氣象;桓靈之際頗見妍巧。對于包世臣說漢隸可分方圓兩派,他并不贊成,獨以多骨豐筋為秘訣。南北朝書,則重南勝于北,批評魏齊諸刻流于夷俗、偏于險峻,因此也反對清人推重北碑之風。北碑中最稱贊《鄭文公碑》,或說它筆勢出于《石門頌》,或說它本于鐘繇,故亦因而反對包世臣阮元的南北書派說。清代光宣以後因受北碑南帖說的影響,一時風氣皆以碑為尊,幾乎沒有書家再寫閣帖了,馬先生卻是少數仍寝饋于閣帖的,臨寫甚多,間附考案,發明其筆法。此則馬先生書學之大要也。
由于先生書學甚深,觀念上又主張“為學日益”,希望能多識古法,取精用弘,行動上更是臨摹不辍,因此他的字其實形貌多樣,不拘一格。王家葵說他行草淵源于沈曾植,殊不盡然,他類似沈氏的僅是一小部分而已。
姜壽田《現代書法家批評》則認為馬先生行草完全築基于董其昌。董以禅入書,淡泊枯寂,對潛心佛學的馬一浮特具吸引力。隻是馬在董的基礎上又融入了碑學,其法主要取諸寐叟,于是遂合董沈于一手。不過,姜氏認為馬先生此舉雖然能在董書基礎上添了點生澀的意味,但淡逸之氣不脫,終不免于韻度荒寒。
此說隻由學佛習靜一面去看馬先生,便将馬先生說成是董香光的嗣法,又把他對沈寐叟的借鑒,講成是在董的基礎上添些澀意。與王家葵說馬先生學于寐叟,但化其獰厲為溫和,故成沖淡之體雲雲恰好相反。
兩君皆由沈寐叟處尋淵源,十分有趣。說馬類似沈或脫胎于沈,由來已久,當是當時已有此說,可是實際上是錯的。
馬先生熟悉晚近各家體勢,他既認為沈能以章草閣帖參之北碑而自成面目,自然也就會臨摹沈書或與沈一樣去嘗試着走這條路。故對于别人說他有似于沈,他并不諱言,但他特别指出:“說者實不知寐叟之來蹤去迹,自更無從知餘書未到寐叟,甚或與之截然相反處。”依他的看法,沈曾植晚年得力處,在于索靖《月儀帖》。這與一般人稱贊沈氏為碑學是不同的。所以他說論者未必真能懂得寐叟之來曆。索靖除《月儀帖》之外,一般人所不重視的《草書狀》,他也非常看重,認為可與《篆勢》《隸勢》并傳,經常臨寫之。此即其獨見,與沈不同。此外,他用筆結體與沈相左之處甚多,實不宜把他納入沈氏書風的譜系中去。沙孟海說他草法“偶然參用其翻轉挑磔筆意”,偶然兩字就講得很好。
馬先生的基礎更不是董香光,而是歐陽詢、褚遂良,行草則加上了章、草、隸的各家體勢,所以面目很多。有迥然不同之風格見于同一時期者;寫條幅大軸與作尺牍、抄經、抄詩也不一樣。論者未窺全豹,僅就常見的一些書迹來談,自然是扣盤扪燭了(這也即是這本《書法集》的價值所在)。
馬一浮萬慧法師塔銘27.5×29.5cm紙本1960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釋文:《萬慧法師塔銘》。佛法初來,西域通漢。今也回施,自華而梵。唯師應迹,示生震旦。遊玄于竺,栖禅于緬。名言差别,見有粗妙。一性無殊,平等智照。辭挹甘露,履藉芳草。雨天諸華,湧地七寶。經行松下,宴坐岩間。疇雲異域,随處家山。善說般若,不住涅槃。身雖入滅,乘願終還。庚子夏四月。不過他也有些個人化的特征,例如入筆常不回鋒、結體常斜,例如寫“一”字,起筆多是尖的,橫畫往右上斜。如“是、口、兩、室”之類,右端轉折處,可能如他說的是“筆筆斷”,皆較濃重,以緻字如人聳着右肩。左側底下當然有些字是空的,如“下、寸、可、平”之類,或是由右撇至左,如“人、今、老、水”之類,除此之外,左側最末幾乎都用重筆。少數尺牍外,一般也不連筆,一字一字獨立寫。隸書的出鋒入鋒也不藏,似有意顯其波磔。此等特征,均不能說它顯示為淡逸或枯寂。相反的,應該更能感受到馬先生突兀倔強之氣不可掩抑,猶如他說的“似聞枯木有龍吟”,與早年《格言纂》(1901)、《無題六十二韻》(1906)那樣的平靜娟雅,畢竟頗不相同。
馬先生友人中,謝無量、弘一皆善書。但謝純任天然,與馬先生乃兩路。據馬先生看,弘一一生不出《張猛龍碑》之範圍,也與他自己取精用弘之途不同。真正與他論書相契、交誼始終,是所有論馬先生的人都沒注意到的沈尹默。
馬先生與沈尹默交情甚笃,集中有《上九得尹默和詩奉謝》《和尹默冬日聞雷》《和尹默春日見寄韻》《和尹默晴日漫興韻》《寄懷尹默》《尹默以影印手寫詩詞見遺,率爾賦謝,即以壽其七十》《雪中和尹默近作二首》《再成二首》《尹默與餘齊年,見和拙詩,仍次韻率答,即以為壽》《尹默見示近作,憶念存殁諸友,詠歎三複,不能已于懷,率答二絕,藉以自廣》等詩相酬酢。交誼之厚,略可概見。
沈乃著名書家,以手寫詩詞寄馬,亦可見二人于書道必有針芥之契。果然,馬先生與沈氏書,多論及書藝。如《上九得尹默和詩奉謝》雲“獨喜桑皮書淡墨,袖中一字抵千城”,于沈氏書十分推重。《尹默以手寫詩詞見遺賦謝》“散帙珠玑照眼明,早聞樂府變新聲。……晚書況有簪花筆,留得朱顔看太平”,上贊其詩詞,下稱其書法。又,《尹默與餘齊年,見和拙詩次韻率答》雲“耄及吾真忝,論書信子賢”,《戲效山谷體再和尹默雪中見答韻》雲“宿昔追懷儒雅,新謠屢發高酣。耕鑿且安時論,論文亦要司南”,更都有低首下心之感。
馬先生是誠笃人,不會故意谀頌;如此老友,亦無必要假惺惺。兩人來往,辄及書法事,必是二公于書論方面頗有共鳴,否則不當如此。馬先生于書法十分自負,而願意說“論書信子賢”,也說明了這一點。
而沈尹默先生論書,最鮮明的特點是什麼呢?不就是法度嗎?他批評宋東坡一類人肆口“我書意造本無法”而把書法弄糟了。認為這些人隻是善書者,并非書家,書家就須要懂得書法之法。其法,由執筆、永字八法講下來,重筆勢、筆意,強調“書法的由來及其必要性和重要性”(見《書法漫談》)。因此他的字,形貌上雖與馬先生很不相同,兩公取徑卻甚一緻,無怪乎馬翁對他要深緻欣賞了。我說馬先生于書法一道,走的乃是“為學日益”之路,觀乎此而益信。
做為一位書法家,馬先生的造詣長久被低估或忽視了。偶有相關論述,或近乎閑談,或鄰于掌故,或管窺蠡測,未得真際。正式的研究,可說還沒開始。如今趁着重編馬先生《全集》的機會,梁平波先生編了這部《馬一浮書法集》,收羅廣備,對有意了解馬先生書藝全貌者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我披讀感奮,不覺自忘淺陋,就馬先生之書學、書勢以及書法與他的理學修為、人格精神狀态等各方面略申蕪見,以賀此書之成,并為讀此書者助!
(作者為北京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鄭寒白
馬一浮臨康裡巎巎書33×56cm紙本浙江省文史研究館藏钤印:茂陵馬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