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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鹓雛緻柳亞子信劄

時間:2024-11-07 10:32:12

柳亞子(1887-1958)

姚鹓雛(1892-1954)百年前的南社,文人荟萃,獨領風騷。雖說南社作為一個民間的詩人團體,前後也不過活躍了十數年,但其在文壇乃至政壇上的影響之巨,可謂一時無兩。之所以如此,其實關鍵還是名人效應。南社的名人太多,幾乎囊括南北,如柳亞子、黃賓虹、于右任、李叔同、蘇曼殊這樣的文壇“一線人物”,至今仍然讓人耳熟能詳,而更多的文人,盡管當年也算得上一時俊傑,但随着百年風雲變幻,皆煙消雲散。韋莊詩雲“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時間的殘酷與無情,誰又能經得住它的滌蕩呢?

近代文學家姚鹓雛(1892-1954),在南社文人中,名氣雖不及柳亞子等,但其文采風流,不僅精于詩詞,也擅小說,加之“鹓雛”這名很是奇特,故即便當今,還是有不少人記住了他。好多年前,好友吳承斌送我一冊《姚鹓雛先生師友唱和箋劄拾珍》,全彩精印,再現了那一批文人的詩書翰墨。姚鹓雛是松江人,自古雲間多名士,遠的不說,即使現代如施蟄存、白蕉、程十髪等,亦一代名流也。且他們都與姚鹓雛交遊問學,如白蕉與姚先生過從尤密,時有詩稿往還請益;程十髪幼年即與姚鹓雛先生所居住的莫家弄貼鄰,照鄭逸梅《南社叢談》的說法,鹓雛先生是看着十髪誕生的,而幾十年後,程十髪卻是見證鵷老絕氣時。程老晚年回憶說他兒時不谙世事,常到先生家串門,但見先生吟詩之時,出口成章,悠然灑脫,佩服之至。

相對程十髪、白蕉、施蟄存而言,姚鹓雛先生自然是前輩了,白蕉每每函劄盡處,落款前必署上“晚”字以示恭敬。姚鹓雛早在民國初始,就已于文壇叱咤縱橫,詩詞小說皆聞名一時。才二十來歲,就在報上寫連載小說數部,如《春奁豔影》《鴛鴦譜傳奇》等,又一部二十萬字的《恨海孤舟》,居然一個月就能寫完,才氣之橫溢簡直無可言說。盡管如此,但他幼年時卻是被視作遲鈍的孩子,書讀之不進。直至十三四歲開悟後,才一鳴驚人。姚鹓雛少年後入松江府中學堂,讀書聰穎,博聞強記,做起文章來洋洋千言,援筆立就。畢業時松江太守戚揚親臨監考,閱其卷,亦大為贊賞。據說太守賞識他,曾欲妻以女,而姚婉謝未納。後姚鹓雛考入京師大學堂,師事古文小說家林纾(琴南)先生。這京師大學堂就是北京大學的前身,林纾乃晚清的譯界奇才,雖不通外語,然雇熟谙外語者口述大概,他邊聽邊寫,往往述者故事剛剛講完,他筆下的小說也已寫就,居然不用再改一個字。我想姚鹓雛寫小說的本領也許得自林琴南先生之真傳,捷才如此真不多見矣。而且,有評者雲姚氏小說的抒情處婉約風華,尚為林氏所不及。

辛亥革命後,姚鹓雛南歸,在上海任《太平洋報》《民國日報》以及《申報》等多種報刊編輯,并由柳亞子、陳陶遺、葉楚伧之介紹加入南社。後姚鹓雛又引薦了松江的朱鴛雛、聞野鶴、陳蝶仙一起加入南社,從此,以文會友,吟詩唱和,不亦快哉。說起這位朱鴛雛,名字極易與姚鹓雛混淆,兩人名中皆含一“雛”字,故有“雲間二雛”之稱。朱氏年輕,鴛雛從鹓雛遊,兩人筆墨論交,并有《二雛馀墨》刊印行世。十分可惜的是,這位朱鴛雛非常短命,年僅二十多歲就因病下世了。即使生命如此短暫,但他在南社時,還是和“盟主”柳亞子鬧了一場不小的糾紛,這場糾紛的起源,說起來與“二雛”都有關聯。

許多人都知道,南社的由盛而衰,往簡單裡說,主要是内部的唐宋詩之争。起先隻是觀點的不一,繼而起了紛争,再于報刊上寫詩撰文,由辯論發展成攻讦謾罵,最終釀成水火不容之矛盾。柳亞子是詩人,愛憎分明,意氣用事。他崇尚唐音,于詩喜歡龔定庵,可是他時時不忘自己的“盟主”地位,容不得他人宗法宋詩、喜歡黃山谷、仰慕同光體。1916年1月,先是姚鹓雛在《民國日報》上連載詩話,大談同光體之優,柳亞子看不慣了,則以詩回敬,極力貶低同光體所尊崇的江西詩派。結果,先冒出個留洋歸來的胡先骕,後又有松江籍年輕詩人聞野鶴、朱鴛雛,紛紛出來寫詩撰文,與柳亞子論戰。随着論戰不斷升級,措辭幾成惡意攻擊了。姚鹓雛怕事情鬧大影響了南社,自己則成“南社罪人”,便寫詩來調和。此時亞子正戰得興起,哪裡攔得住?并寫詩罵鹓雛是“罪魁”。後來,《民國日報》的老闆葉楚伧眼看副刊成了互相罵來罵去的陣地,成何體統?為了平息事端,便壓下聞野鶴、朱鴛雛的詩不再刊登。但朱鴛雛年輕氣盛,豈肯善罷甘休,故又在吳稚晖主編的《中華新報》另辟戰場,繼續酣戰。柳亞子被激怒了,終于拟出一份布告刊登在《民國日報》上,他以南社主任的名義,開除朱鴛雛南社社籍……

此舉一出,孰料又起波瀾。首先《民國日報》的副刊編輯成舍我就極力反對,他認為南社社章中并無主任有驅逐社員的權利,而且“詩宗何派,任人自由,幹涉之者必反對之”。于是,他又拟出一份布告,号召其他南社社員出來主持公道,欲将柳亞子驅逐出社。《民國日報》老闆葉楚伧與柳亞子交好,自然不會登他的布告。成舍我毅然辭職,用典當衣服的錢,在《中華新報》上買了版面,将布告刊出。于是,柳亞子在已經印好尚未發行的《南社叢刻》二十集中,又夾印了傳單,将成舍我也一樣驅逐出南社了……

姚鹓雛緻柳亞子信劄紙本上海檔案館藏事至此,已難以收拾了。南社因此亦元氣大傷,柳亞子心灰意冷,不久便辭去了主任一職。将近20年後,柳亞子撰文專門回憶了這一段内讧紛争,并對自己驅逐朱鴛雛一事十分後悔。然而柳亞子寫這篇文章時,朱鴛雛早已埋骨黃土,斯人已去,恩怨歸零,這一場由姚鹓雛引起的“紛争”,終于因朱鴛雛的離去而徹底平息了。

文人間的論戰,若是不傷元氣,待平靜時終還是可修複如初。柳亞子和姚鹓雛訂交40來年,雖也有過觀點不一之時,但畢竟未傷和氣,仍為莫逆之交。如下是建國之初姚鹓雛緻柳亞子的一封信,此信現藏于上海檔案館,我查閱2009年上海古籍版的《姚鹓雛文集》中,雖有緻柳亞子的書信,但未見此劄。

亞子我兄社長左右:

違異來久,音問中絕。夐敻踽踽,如在空谷。孤僻之甚,亦自怪也。曩歲遊從之歡,時複馳溯,止應天上,世短意多。情殷迹邈,而下走衰病荒落,學業不立,恧對故人,以是濡殢,懶于自通,惟仁者矜宥而已。自去歲來屏居滬渎,稍理故業,而客遊卅餘年,立錐無地,行年六十,體氣已衰,幸精力尚強,寫作未倦,或可藉是自效于新民主主義之世,服務群衆,免為寄生。迩者,滬市成立文物管理委員會,搜集載籍已過十萬,其他器物稱是,爰有擴充為圖書、博物兩館之議,友人有柳翼謀、沈尹默、汪旭初皆已羅緻,頗謂如走亦勉可濫竽,獨無為推挽于陳市長者,柳、沈諸君不便自中發之,用是踟蹰耳。從者雅意,故舊在遠不遺,能否為我通一書于市長,提名作介。廿年暌違,甫一通問,便作此诿諈,無任慚疚,惠子知我,倘勿責邪!走頃以人民代表會議事來松江,匪久即去滬。如荷賜答,寄上海山陰路文華别墅十八号為便。專承近祺!

弟姚鹓雛頓首六月十三日

新中國成立,柳亞子作為著名的民主人士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并時常受到毛澤東主席的宴請,詩酒往還,待若上賓。而姚鹓雛在民國時,涉筆之餘雖也偶有從政經曆,然如今“客遊卅餘年,立錐無地,行年六十,體氣已衰”,相比之下,與柳亞子的“高高在上”實在差太遠。姚寫此信之目的,就是聞聽上海新成立的“文管會”正羅織人才,友人柳诒徵、沈尹默等都已在内,想托柳亞子向陳毅市長推薦,趁自己精力尚強,也好為新社會做點事。

這封信四百字不到,墨筆正楷寫于兩頁花箋上。姚鹓雛詩文書法俱佳,我在那冊“師友唱和箋劄拾珍”中,欣賞到數幅姚氏書法手稿,在别冊中也見過先生書寫的對聯,均意味蘊籍,儒雅秀逸。從大字看,其書師法“二王”,楷法清健自然;而一些尺牍翰劄,則筆緻内斂,古雅平和,盡得董香光、劉石庵書風之妙。通常的詩稿墨迹,姚鹓雛以行楷書見長,寫得頗輕松閑适。而這封書信則相對“緊”了一些,也許是姚鹓雛已經到了晚年,他因病卒于1954年,距寫此信也不過4年時間。再者,此信畢竟是央托他人辦事,字迹當以工整簡潔為宜,所以一手恭楷也難免拘謹了一點。這個與柳亞子的狂放實在不同,我見過柳亞子的書法詩稿和信劄,每每皆有“匆匆不暇草書”之感,若無釋文,其不按規矩之草法,實難以識讀。如果以狂草寫信而求人辦事,那一定是自找沒趣,試想,你都不知所雲,他人如何有耐心讀懂你的訴求呢?

姚鹓雛此信發出,柳亞子的複信如何不得而知。但據《姚鹓雛年表》所載:1949年夏,由柳亞子推薦,姚鹓雛受聘為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又1950年10月13日,柳亞子抵滬,陳毅市長在百老彙大樓設宴,姚亦應邀出席。會後,由柳亞子推薦,陳毅市長任命,姚鹓雛出任松江縣副縣長。

由此可見,柳亞子接信後确實是向陳市長推薦了,而且還将事情辦妥落實了。姚鹓雛曾有詩代簡緻柳亞子說“卅載文字因緣在”,看來并非虛言。柳亞子1950年有《紅桑一首用姚鹓雛韻》,其中“紅桑黃竹幾番更,卌載難忘盟社情”,也許就是寫于那一段時期。數十年之後,南社文人都已星散,然而那一段文字因緣、那一段文人情懷,卻是難以褪盡的。■責任編輯:韓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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