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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原信收藏應該包括:信封、信箋、郵票、郵戳及信函内件,多位一體,這樣才能如實地還原曆史的某個瞬間。與傳統集郵相比,原信具有不同的文化價值,或檔案價值,或情感價值,或文學價值,或美術價值,或道德風範價值,有的兼而有之,有的凸顯其中一二,本文分類舉例如下。
一、退稿信的文化價值
我試圖編組一部“信封上的《廈門日報》”郵集,于是開始整理上個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我與《廈門日報》編輯往來的實寄封。期間,發現一枚蓋有1983年2月6日落地戳的平信,内裡有稿件和簡函各一。信函告知我的稿件不宜采用,署名是《書林》副刊。如果沒有記錯,退稿人是《書林》的責編、日報老編輯楊恩溥。記得此前我已經有多篇談論文學圖書的譯稿發表在該副刊。當時我大學畢業不久,因為擔心自己的英語不進則退,所以經常浏覽最新的外國報刊資料,并擇優順手譯寫成文。
我這篇被退回的稿件介紹的是當時剛剛榮獲英國1982年布克獎的長篇小說《辛德勒的方舟》,作者為澳大利亞作家凱尼裡。該書在美國出版時把書名改成了《辛德勒的名單》。我以自己的專業敏感,在文章裡一五一十地介紹了布克獎的分量以及《辛德勒名單》的故事摘要,寫了1000多字。印象中,《書林》的版面隻有半版,稿件基本為幾百字的短稿,這可能是拙稿被退回的原因。
10年之後的1993年,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把此書改編成電影,結果轟動了世界。我因此也有點小小的遺憾,本來我很可能是最早把這部電影的原著介紹給我國讀者的人之一。
二、同學慰問信的情感價值
我從母親陳兆璋(1923—2010)生前時常翻讀的一本舊書裡,發現了一封2004年手寫的舊信,信紙上那密集而娟秀的字迹一下就抓住我的目光。讀了之後我才知道,這是一位與母親分别了62年的高中同學石英的手書,信箋不僅書寫優雅,而且文通句順、熱情洋溢、真摯感人,頗有民國才女的風範。我依稀記得,這位台北太太的來訪給病中的母親帶來了很大的安慰,宛若上天專門派來慰問家母的女神,母親臉上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母親1942年畢業于福州高級中學(福一中),以全省第一的成績,考入廈門大學,從此與她的這位高中閨蜜分開。62年之後的2004年,這位閨蜜的女兒定居廈門,閨蜜則從台北到廈門探親。在行将返回台北時,她偶然獲悉家母的電話,于是就有了62年再相見的童話般的故事。
當時母親已經多病纏身,石英阿姨顯然覺得匆匆見面的開導還不足以表達她對閨蜜的情感與責任,随即在機場匆匆寫下了這封《如何面對老年》的信函,洋洋灑灑,一氣呵成,讓母親受益良多。如今母親已經離世,我想這封信函不僅僅對母親具有無可估量的情感價值,對所有的女性中老年朋友也是值得一讀的老生常談。該信全文如下。親愛的兆璋:
光陰無情,一别竟已超過一甲子,垂髫之情,至今猶存,不勝欣慰。廈大把手言歡,談笑間細訴往事,如夢如煙。我們均生長于動亂時代,八年抗日戰争,輾轉遷徙、曆盡滄桑,大家都能堅持信念,在成長中不斷學習。你已成為大學教授,學有專長,貢獻社會。而我馬齒徒增,一事無成,雖然對書法、西畫略為喜好,均是半吊子,沒有成就。《三牧通訊》與《九九集》均有我的作品,那是林桢墉同學在友人處看到,十分欣賞,未經我同意,自作主張予以刊登,實在不好意思。兆璋,你不會見笑吧?
我年輕的時日,絕不相信命運,到了晚年,我的确相信緣分,不管父母子女,或是夫妻朋友,分散世界各地,雖然天涯海角,緣到的時刻,即無意中相會。想不到女兒一生漂泊,到了50多歲,卻會選擇廈門定居,給我們制造了一個機會,怎能不感謝上天的安排!我的兒子,三個均在海外工作,巴西裡約熱内盧與美國波士頓,還有一個在加拿大溫哥華。我已經好幾年不曾出國。他們多半假期短暫,工作繁忙,隻能偶然在聖誕節回來數日,大家都是聚散無常,經常在别離中。時代進步了,這就是人生。“父母在,不遠遊”隻是夢想,也不合實際,我與外子也已能适應,想通了。總是經常一起,也許會為看法與觀念的不同而有所争議,影響感情;不常在一塊,會常思念,更容易溝通,顯得更親熱。兆璋:不知道你有同感否?
我個性開朗、活潑樂觀,每天笑眯眯,總是無憂無慮。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過看你自己如何應對而已。外子終生為我燦爛的笑容颠倒,那天在廈門還來電話告訴我思念之情,要我快點回台北。老少老少,年紀大了,像小孩一樣天真。他已經81歲了,大體上很健康。過些時候我一定說服他一起回祖國(大陸)觀光,一起去探望你好嗎?
親愛的兆璋:我右手因肌腱慢性發炎,時好時壞,常常不聽使喚。每天都按時服藥,不可能痊愈,痛得輕些就算好,反正就是老化。老化是自然現象,無藥可醫,誰能夠不認?我的狀況已經是令人羨慕,容顔與體态、皮膚都略有“停留”,媳婦與女兒及孫女們都認為是奇迹。我飲食簡單,一切順應自然。不曾美容,惟中年即開始保養,也許因之老年受益不淺。忝為老友,随意閑聊,請勿見笑,再談吧!
盼暇時多多來信,傾訴心曲,并告我近況。請代問好你先生,謝謝!
匆祝健康快樂!
石英草于匆匆中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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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短信通知的回憶價值
這是一封1983年的短信,隻有33個字,信文如下。
鄭啟五同志:《永遠的淚珠》送審後獲通過。拟發十二期,順告。
緻禮!
莊東賢9.30
這封短信短得名副其實。毛筆書寫,墨香幽幽,端莊可人。信箋用的是“福建文學編輯部”的信箋,而信封則為“中國作家協會福建分會”的公函封。到過當時福建省文聯鳳凰池大院的文友都清楚,編輯部和省作家協會樓上樓下,兩家人員互有兼任。例如作家莊東賢先生即為省作家協會理事,又是福建文學雜志的小說編輯。
《永遠的淚珠》寫的是台北的一位小朋友玩槍走火,不幸擊中親生父親的慘劇,雖然隻是小小說,但頗有“敲門磚”的意味,爾後,我在該刊小有成果:小說《國際玩笑》(1986年9期)被《小說月報》(1986年2期)選用,小說《保姆頌》(1988年2期)獲“福建文學最佳小說獎”。
這封1983年的短信,喚醒了小小的回憶,溫馨而真實。短信實寄封的背面蓋有福州“國内郵資已付”郵戳,日期是1983年10月1日,另蓋有一枚廈門郵政的落地戳,時間是1983年10月5日。這封昔日的短信與如今的短信對比,時差可謂天差地别,但似乎卻更值得咀嚼,另有回味……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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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四、編輯信函的風範價值
有人在“廈門作家協會”群裡告知,《廈門日報》“海燕”再度翩飛,赢得一片點贊。許多中老年作者對“老海燕”很有感情,“滄海一菽”留言說,他的小說處女作《不肯安靜的小夥子》就發表在1960年3月10日的《海燕》上,56年驚鴻一瞥,如數家珍,也語驚四座,這就是老字号的不同凡響。
我也有小說發表在“老海燕”上,相關的剪報、通信以及信封都保留得完好如初。我找出剪報,是1983年3月30日《海燕》微型小說專頁,作品名《海邊五個人》。記得剪報是洪泓編輯剪的。那時候,作品發表了,責任編輯就會給作者郵寄樣報,通常是樣報一張,以及本人作品的剪報3-5份,耐心和用心可見一斑。
那時,電話遠沒有普及,本市作者與編輯基本也是書信往來,貼一張郵票,對方隔天就可以收到,即便三言兩語,也往往一信相告。我保留了當時《海燕》編輯寄給我的一些舊信,其中一封是洪泓編輯的。信和信封都是毛筆寫的,宛若出土文物,且筆走龍蛇,墨香依舊。信文如下。啟五同志:
尊作收讀,研究後暫用不上,請諒。微型小說專頁還将辦下去,盼再賜新作。握手。
洪泓4月16日
言簡意赅、彬彬有禮、善解人意。洪編輯當時已經是作家和詩人,且年長于我,字裡行間卻如此善待一個文學青年,足見老一輩報人的涵養。
那時的編輯一天不知要回複多少信函。有一次我到深田路的《海燕》編輯部串門,在一間小房間裡,擺着三四張辦公桌,到處堆滿着稿件。慧瑛大姐、洪泓、王者誠等編輯埋頭處理、精編精排,一期又一期的“海燕”就是這麼拍翅起飛的。這就難怪老讀者、老作者會那麼懷念“老海燕”。圖10
圖9五、師長來信的檔案價值
家父鄭道傳和家母陳兆璋是廈門大學内遷閩西山城長汀時期(1938—1946)的流亡學生。著名文學家施蟄存先生(1903—2003)1940—1945年于廈門大學講授國文,并擔任學生文學社團“木刻與詩歌”、“筆會”的指導。家父、家母因為愛好文學,是上述社團的骨幹,與施先生關系較為密切,在特殊的時期結下了珍貴的廈大師生情誼。大學畢業後,家父家母一直與施師有書信來往。家父分别于1961年、1966年和1985年3次赴上海探望施師,家母也于1984年探望過一次,這些情況家母後來寫成散文《五十年後懷恩師》,發表于《廈門大學1946級級友畢業五十周年紀念特刊》(1996年10月福州版)一書裡,後被《鳳凰樹下——我的廈大學生時代》(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4月版)收入。我也有記錄這一師生關系的散文《汀江梅林夢難斷》被陳子善收入《夏日最後一朵玫瑰——憶施蟄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
此文舉例了一封施先生1983年的親筆信,寫在《詞學》編輯部的稿紙上。該刊由施蟄存籌劃創辦,1981年11月創刊。據悉,他将“創辦、編纂《詞學》視作自己學術生命的一部分,與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同樣重視”。施老在信中侃侃而談,提及40年前的老學生如數家珍,如叙家常。整封信的書寫筆迹娟秀、字字珠玑,滿滿一紙,一氣呵成,字裡行間展露出改革開放初期施先生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以及那正在穿透陰雲的時代陽光,是研究文化名人不可多得的史料。信文如下。
道傳、兆璋同學:
水仙四球已輾轉遞到,外四球亦已轉交萬先生①。每年都曾惠賜漳州名産,甚感甚感。可惜我的房子尚未落實政策,現居三間都是北房,不見陽光,種水仙條件不夠,每年都開得不好,隻望今年能收複南房或遷居新廈,可占葉茂花香,不負雅意。
承示朱一雄夫婦②地址,很好,我會即寫個信去。
塗元渠③故去,使人哀悼。去年我兒子蓬到泉州去,承他招待,想不到一調福州,即患不治之疾,不知他如果不去福州會不會免此一劫。金珍玉④有信來,我送了一個花圈去,不足以緻悼念之情。
我去夏到陝西、山西、河南去走了一轉,今年暑假想到南方去看看,很可能到廈門來叙舊。道傳現在還工作否?念念。鄭朝宗⑤處望代緻候。
郭成九⑥在上海,月前來過,蘇仁骊⑦、陳歡熹⑧在無錫,也有聯系。我即将把一雄的地址,抄給仁骊。
我一切如舊,謝謝你們的關注。年此即賀
新禧
施蟄存
1983.1.7
信中相關人物:
注①:萬先生,即萬鴻開教授,1940年代曾經在廈門大學、光華大學教授會計學,譯有《蘇聯貨币與金融》。
注②:朱一雄夫婦,即朱一雄(1923—2012)、莊昭順,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朱後移民美國,成為美國華李大學終身美術教授,著有《思鄉草》(台北書林出版公司2009年6月版)。
注③:塗元渠(1922—1983),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著有《高适岑參詩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版)。
注④:金珍玉,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塗元渠的夫人。
注⑤:鄭朝宗教授(1912—1998),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著有《小說新論》、《護花小集》等,主編《〈管錐編〉研究論文集》,編譯《德萊登戲劇論文選》等。
注⑥:郭成九,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
注⑦:蘇仁骊,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曾任中國緻公黨無錫市主委。
注⑧:陳歡熹,1940年代廈門大學學生,蘇仁骊的夫人、無錫師範資深教師。
筆者認為,書信文化,浩如煙海,大可成就諸如《傅雷家書》、《兩地書》等不朽範本,小亦星星點點,閃爍幽光。本文舉例的5封書信,滄海一粟,分訴書信不同的文化價值,以期對書信文化的分類,進行初步的研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