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那年,爸爸去世,我随媽媽改嫁到鐘家。
第一次見他們時,我站在媽媽身後,偷瞄着眼前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他們很友好地看着我。大男人将小男人推到我面前說:“小茉,這是你的小磊哥。以後你倆同班,有什麼事就和哥哥說,他可是個好學生。”
我怯怯地低下頭,不出聲,用一個小女孩特有的冷漠固執對抗這個陌生的家。
到了學校後,我才明白繼父所說的好學生是什麼意思。
年級裡永遠排名第一,作文第一、英語第一、數學第一,就連美術音樂也很好。如果說這世上真有天之驕子,那麼鐘磊一定當之無愧。
隻是沒想到,這個好學生的第一場架竟是為我打的。
語文課上,老師讓我朗讀《春天來了》。我的血霎時湧向了頭頂。我從小和奶奶在農村長大,方言很重,跟同學們标準動聽的普通話相比,簡直就是烏鴉和百靈鳥。
我硬着頭皮斷斷續續地讀着,後排響起了一句“林小茉是個山炮”,接着就是竊竊的笑聲。瞬間,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頭懵懵的,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課。
“噢,林小茉是個山炮。”坐在後排那個叫“黑胖三”的男生又在嚷嚷。
我正想走出教室,忽然聽到“唉喲”一聲。回頭看,鐘磊的拳頭剛從“黑胖三”臉上落下。隻聽他厲聲說:“我警告你,以後不許笑話林小茉。”
大概從來沒人見過好學生鐘磊發怒的樣子,更别說打人。同學們都看呆了。
“黑胖三”一個反撲将鐘磊壓在身下,兩人撕打起來。那一架打得驚天動地,同學們叫來了老師,老師又叫來了家長。
那個晚上,媽媽将熱了又涼、涼了又熱的飯端上桌時,繼父才将鐘磊從學校領回來。
鐘磊手裡捧着一盆小花,幽香淡淡。他小心地将花交到我手裡,喜悅地說:“這是茉莉,賣花的阿姨說,代表莫相離。小茉,讓我們一家人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好不好?我看着他眼角的烏青,重重地點了點頭。
二
轉眼過了8年,我和鐘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永遠像親哥哥一樣照顧我、保護着我。
高中畢業,我考取了外省的一所學校,鐘磊則如願以償地進了省城的重點大學。鐘磊每天拿着我的錄取通知書研究學校的地理位置,不停地唠叨:
“林小茉,我不在你身邊,你可要照顧好自己啊!”
“林小茉,你怎麼那麼沒心沒肺的。”
“林小茉,你怎麼就不能争口氣,和我考同一所大學?”
終于,分别在即。在媽媽擔憂的目光和鐘磊的碎碎念裡,我奔向了大學。除了假期,我們全靠手機聯系。
很快,我戀愛了。沒有告訴媽媽,卻告訴了鐘磊。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每個月将生活費分一半給我,說:“女孩子要打扮得漂亮些,别花男朋友的錢。哥有錢,哥在給教授作助手。”這話我信,因為他從小就那麼優秀。
有時,我和男友趙剛吵了架也告訴他。他默默地聽着,分擔着我的喜怒哀樂,最後總說:“沒事,有什麼事和哥說,哥給你拿主意。”
畢業後,我和趙剛結婚了。結婚那天,鐘磊按我們老家的風俗抱我上車。走到車前,他對趙剛說:“以後不許欺侮我妹,要對她好,否則我饒不了你。”
趙剛疊聲說:“哥,您放心,我一定對小茉好。”
坐在車裡,看着媽媽和繼父,還有追着車一直走的鐘磊,我忽然悲從中來。鐘磊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轉身跑了。
三
婚後的生活甜蜜而美好。趙剛是獨子,我們和公婆住在一起。婆婆很好,隻是性格很強勢,在家裡是絕對權威,趙剛和公公都聽她的。
婆婆很疼我,并沒有常見的婆媳問題。偶爾,鐘磊會給我打電話:“小丫頭,怎麼樣?趙剛有沒有欺負你?告訴哥,哥替你收拾他。”
“他家人對我都好,倒是你,什麼時候給我帶個嫂嫂回家?爸媽還等着抱孫子呢。”
“抱孫子,還早着呢。哥要先立業再成家。”這倒是真的,優秀的他留在了省城的一家研究所。
聽到我懷孕的消息,他高興得像個孩子:“太好了,我要做舅舅了!小茉,好好照顧自己,想吃什麼告訴哥,哥給你買。”
可惜,興奮勁兒還沒過,我流産了。鐘磊從省城飛回來,一個勁埋怨趙剛沒照顧好我,比我媽還着急。
第二次懷孕時,全家都開心極了。他們小心地呵護我,生怕我有任何閃失。隻是生活又跟我開了個玩笑,孩子依舊沒保住。
我很傷心。婆婆話裡話外地埋怨我們小年輕隻顧自已快活,弄掉了孩子。委屈隻有我自己知道,懷孕後我和趙剛就分床睡了。
去醫院做檢查,我們夫妻血液不合,也就是說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從此,家裡遍地狼煙。婆婆不能接受沒有下一代的現實,逼着趙剛和我離婚。趙剛倒是很堅決:“沒孩子的人多着呢,我們可以抱養。”
話音未落,公公一巴掌甩到趙剛的臉上。“我們趙家絕不會養别人的孩子,沒有孩子你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趙剛轉身拉走了已經傻掉的我。
從此,婆婆不再溫和,公公也不再慈祥。而趙剛因為家裡緊張的氣氛時常晚歸,應酬一天比一天多,對我也越來越不耐煩。婆婆當上了甩手掌櫃,每天等着我下班後伺候他們,我還要忍受她無休止的冷嘲熱諷。
四
日子一天天熬着,痛苦看不到盡頭,也沒有希望。
終于有一天,戰争爆發了。那天晚上,我炒的菜有點鹹,婆婆說:“林小茉,難道你媽再嫁糊塗了?以前沒教過你做飯嗎?閨女雖說在家是個寶,嫁了人家就成草了,何況還生不出孩子。林小茉,你又不能生孩子,幹嘛還不和我兒子離婚?”
我可以忍受她罵我,卻不能容忍她侮辱媽媽,忍不住還嘴:“想當奶奶,那也要看自已有沒有這個命?“
推門而入的趙剛聽到了這句話。婆婆看到兒子,“哇”的一聲大哭:“兒子,你可要給媽做主哇!”
“林小茉,給我媽道歉!”我驚愕地看着趙剛。“如果不道歉,我們就離婚!”呵呵,終于說了出來。我看看趙剛,轉身離開。我和婆婆的這場戰争成了壓垮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
婚,終究還是離了。我有一種解脫感,再也不用像個罪人似的活着了。
很快,我被媽媽和繼父接回了家。辦完手續,我大病一場。媽說,鐘磊把趙剛狠狠地揍了一頓,趙父都報警了。聽完,我笑了,又哭了,想起小時候他為我打的那場架。
五
我以為離婚後會苦盡甘來,沒想到更大的厄運還在後面。
身體一直很好的媽媽突然病了,且來勢洶洶,低燒、食欲不振、胸痛。鐘磊帶着我們三人去了省城,細心照顧着媽媽。
乳癌,晚期!世上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嗎?“有。”鐘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将我攬在懷裡。
手術後,媽媽恢複得很好。鐘磊将我們送回小城,我才發現他胡子邋遢、雙目凹陷。想起這些天自己像個無助的孩子,多數時間隻知道哭,是他給了我堅實有力的支撐。
媽媽慢慢好了起來。有一天,我看到繼父和媽媽高興得眼睛發亮,我知道鐘磊要回來了。
那天回家,我聞到房間裡有清幽的香氣,是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循着香氣,我看到書桌上有一盆茉莉,細碎的小花妖娆地開着。花盆下壓着幾行字:“小茉,第一次見到你,你就像小小的茉莉般純真。我曾發誓這輩子要好好保護你,卻讓你先愛上了别人。還記得小時候賣花阿姨說的那句話嗎?”
捧着薄薄的信,回憶滿滿地溢出——他為我驚天動地的打架、晚自習等我一起回家、省下生活費給我、無論什麼困難都擋在我前面……回憶的鏡頭瞬間擊中了我的心髒。他始終像個天使守護在我身邊,我卻渾然不知。
聽到身後有腳步走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慢慢地,我将頭靠了過去……
一年後,我和鐘磊舉行了婚禮。結婚前,他告訴我趙剛已經再婚。過了這麼久,我已經沒有了怨恨,因為我的幸福從未遠離。年少時,那個捧着花的少年就告訴過我——茉莉,我們莫相離。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