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海霞
夜深人靜,身處異鄉的我眺望家的方向,耳畔總會響起父親用二胡演奏的《回家》。琴音醇厚婉轉,綿綿不絕,将我帶回日夜思念的故鄉,帶回夢幻般的童年。
兒時,某個夏夜。月光清亮如水,透過窗棂,灑在端坐着的父親身上,為他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雙目微閉,表情陶醉的父親深情演奏一曲《回家》。琴聲時而委婉舒緩,如聞幽谷流泉;時而憂傷低沉,如臨絕壁深淵;時而高亢明亮,如沐山頂晨光……我和哥哥靜坐在父親膝前,仰着小腦袋,看着缥缈的月光伴着琴聲在小小的屋子裡跳躍回蕩,旋即踮起腳尖從窗口溜出去,奔跑到很遠的地方。
父親兄弟六人,他是長子,很早辍學,幫家裡做些體力活。爺爺是個嚴厲的人,父親做得稍微不妥,便會招來他的指責和打罵。年輕氣盛的父親常常一個人負氣跑到林子裡,靜靜地待到天黑才回家。
一天,村子裡某富戶辦喜事,請來了江湖藝人表演助興。悠揚的二胡聲似乎給父親打開了一扇窗,讓他看到了一個缤紛絢麗的世界。他央求爺爺,要去學藝。爺爺未肯,他便倔強地跟着那些藝人偷偷地走了。多年後,父親藝成回鄉,爺爺已經去世,留給父親的是一把锃亮的二胡,聽說那是爺爺執意賣了一頭年豬換來的。父親得知後抱琴痛哭,追悔莫及。
那一刻,他才明白,爺爺其實是疼愛他的。
那把二胡,父親視為珍寶。琴把因為摩挲日久,透出木質潤澤的光亮。每次演奏完,他都會用棉布細細擦拭,輕輕裝入布袋,小心翼翼地高高挂在牆頭。對于我們兄妹倆來說父親的二胡是個神器,看上去不起眼的木頭和竹子的組合,怎麼就能發出那麼好聽的聲音呢?好奇之心驅使着我們想要看個究竟。
一次,趁父親外出,我倆悄悄地搬來桌子和椅子,搭好台子取二胡。哥哥踮起腳尖,勉強夠着了,手指用力一頂,結果,二胡一下子飛了出去,“咚”的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和哥哥慌忙撿起來,打開一看,頓時傻了眼——琴杆斷了!這一幕,正好被回來的父親看到了。父親原本和顔悅色的臉瞬間僵住,仿佛結了一層冰。他大步流星跨過來,将二胡揣在懷裡,臉色凄然。我和哥哥吓傻了。父親卻并沒有訓斥我們,隻是靜靜地抱着二胡,獨坐了一個下午。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郁郁寡歡,我和哥哥也不敢嬉鬧,家裡變得極其安靜。父親的二胡聲,曾經像燦爛的陽光照亮了我們的生活。如今,琴聲遁去,我們仿佛跌進了陰雨連綿的梅雨季節。
直到大半年後,一個明媚的春日,父親将二胡拿去鎮上修好。當二胡琴聲再次響起時,父親的眉頭重新舒展開來,我們又回到了久違的快樂時光。
父親的二胡,承載了爺爺對他的愛,也延續了他對我們的愛。
父親曾要教我和哥哥拉二胡,可我們玩心重,往往是一時興緻來了拉兩下,“吱吱呀呀”不成曲不成調,扔下便跑。父親亦不惱,任由我們自由發展。後來哥哥愛上了畫畫,我愛上了寫作。未能學會父親的琴藝,日漸成為我們心中一件憾事。
如今,我們都長大了,遠離了家鄉,也遠離了父親的二胡聲。一次,母親在電話中告訴我:“你爸每次拉二胡時,總念叨起你們小時候的模樣。他想你們了……”
這時,我好像又看到了月光下的父親,仿佛又聽到了那把二胡絲絲縷縷、如泣如訴的聲音,在細說着對我們的牽挂,喚着我們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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