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樣子,能當什麼作家?”她越說越氣,我能看到她脖子上蹦出的青筋。
“我就是要當作家!”我歪過頭,對她大聲喊。
“你還跟我還嘴呀?我讓你當作家,當你那個狗屁作家去!”她發火了,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把剛才收繳的《西遊記》一股腦向我頭上砸來,同學們哄堂大笑。
她是我的數學老師,姓戴,也是班主任,以嚴厲著名。
那天,她上課時,我埋頭看《西遊記》,被她發現了。《西遊記》是我從堂伯那裡拿來的,他鼓勵我:“我們這個村子還沒出過作家,在清朝時出過一個秀才,你要超過秀才,當作家,寫出像《西遊記》一樣偉大的作品。”我的作家夢,就這樣在鄉村夏夜的滿天星鬥中萌發了。
下課了,我跟着戴老師來到她辦公室,她宣布:“馬上去請你家長來。”我犟着頭,不去,不去。
結果,戴老師執意要跟着我回家。我在前,她在後,一前一後,一路默默無言,穿過山梁上曲曲折折的小道來到我家。
山梁上,遠遠看見我爸正吆喝着一頭牛犁田。我走到田埂邊,對爸嗫喏着說:“爸……戴老師,喊你去。”爸卷起滿是泥巴的褲腿,跟我來到了戴老師面前。
戴老師把事情講了一遍。爸跳起來,給了我一耳光,訓斥我:“你不讀書,回來幫老子犁田,幹得了嗎?牛彈一腿,就能把你掀翻。”
最終,我嘴上服了軟。我知道爸的暴脾氣,怕他又拿喝農藥來吓我。
我當着全班同學讀我寫的檢查。戴老師說,認識深刻。全班同學鼓掌通過。
一個姓龔的同學私下奚落我:“你不是要當作家嘛,還回來讀書幹啥?”
我的自尊心崩塌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班上最孤獨的人。
我讨厭數學課。我的數學成績一向很差,中年以後的夢境裡,還常在不停地趕做數學作業,參加數學考試。在夢裡,要麼沒了筆,要麼望着那些如螞蟻亂爬的數字頭昏腦脹。我經常夢見交白卷,然後吓醒。我看過夢的解析,說這代表内心的焦慮。
我覺得,這種焦慮的源頭或許是那年課堂上對我造成的傷害。所以,我始終無法原諒戴老師。有一次趕公共汽車,我看到了她,她正在包裡找零錢。看見我,戴老師主動跟我打招呼:“上哪兒啊?”我支吾了一聲,就再沒說話。
還有一年初中同學會,我送給幾個同學我寫的書。戴老師悄悄拿過去看,問我:“能送我一本嗎?”我回答:“沒有了。”我看到她臉上有瞬間的尴尬。
前年,聽同學們說,戴老師患了癌症。一些同學去探望她,我沒有去。後來,戴老師去世了,我也沒去。那傷害在心裡如長了根,怎麼都揮之不去。
我兒子讀初中一年級時,在學校特别頑皮,班主任給他安排了一個特殊位置,讓他一個人坐在講台下,受最嚴格的監督。我去開家長會,看到兒子孤零零地坐在那裡,心頓時痛起來。有一段時間,兒子經常逃學,我找到他,兒子噘着嘴說:“爸,我恨老師!”
一轉眼,兒子考上大學了。去學校報到前一天,他說:“爸啊,現在想,老師也是我為好,要不我怎麼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呢?其實,我早就原諒老師了。”
兒子已經原諒老師了,那我呢?我忽地感覺,自己太刻薄了。
教師節那天,我來到戴老師的墓前,點燃了一本我的小書。戴老師,您能原諒我嗎?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