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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暮年

時間:2024-11-07 03:59:05

我們年歲漸長,父親卻變小了一

我在父親的口袋裡發現了兩張便條,第一張上寫着:“我叫湯姆·卡魯,但我忘了您叫什麼名字。”第二張上寫着:“2005年9月15日,我記不得自己寫過這張便條,但不大可能是别人寫的,我肯定已經不正常了。”

父親快過86歲生日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保留他寫的這些便條,但我就是這麼做了。現在,已經收集了很多。每張便條的顔色都不同,甚至有的便條是用不同顔色的筆寫成的。

這些便條像微微打開的窗戶,讓我們看到父親正在慢慢進入他不願進入的昏暗世界。這些便條也證明了父親的不屈不撓、可親可愛和有膽有識——湯姆·卡魯的大腦正在崩潰(黑色,鋼筆);記不住人的相貌和名字,這樣看來,你是要把我的生命劃去了嗎?未必。我要打造自己(紅色,圓珠筆);7月28日,星期三,請光臨我的新生,湯姆(黑色,鉛筆)。

父親總是能夠别出心裁,能夠騙過我們,所以,我們——他的四個孩子好長時間才注意到他的記憶力在快速衰退。并不是他忘事引起我們的注意,因為他總是忘事。是他的挫折感暴露了秘密,他常常處在困惑、迷茫中——不知道床頭燈怎麼打開,不知道收音機裡的聲音從哪來,不知道為什麼要等水壺裡的水燒開。

姐姐帶父親去檢查,确定他腦部出了問題。父親的大腦有一點小中風,微小的梗塞阻礙了流向大腦組織的血液。大腦無法獲得足夠的氧,導緻一些腦細胞群壞死。

我強烈地感覺到了時間的反諷,繼母前一年剛去世,我終于可以在沒有繼母嚴密監控的情況下和父親交流了,終于能夠有更多時間和他在一起,然而……

父親雖然老了,漸漸失憶,但他仍然沒有忘記要讓我高興、使我笑。父親真正想要的是工作,他要讓自己忙起來,要重新覺得自己有用。

“我的下一個工作是什麼?”每天,從早到晚,他要這樣問上好幾次。但要找到他能做的工作越來越難。我們得找他能完成的、會給他成就感又不讓他感到無聊的工作。如果可以,還得是一件讓他可以做得比别人好的工作。

父親最喜愛的一個發明是在兩升的牛奶瓶上開一個孔,以便可以拿着那個牛奶瓶小便。他為我做了一個,而且為所有人都做了。他仍能摸到腳趾,全身也沒有哪裡疼痛,接受牙醫治療時從來不用麻藥……但大家都找不到事情讓父親做了。如果我們不能讓他忙起來,他就會走丢,我們很難知道他去了哪裡。

跟父親在一起,生活從來都不枯燥無味。去鄰居的院子裡接他回來的路上,我聽到他跟鄰居說:“我不記得你,但我記得你的牙齒,你的牙齒非常與衆不同。”

我、姐姐和兩個哥哥年歲漸長,父親卻變小了。他不認得我們是他的孩子,有時甚至不認得他自己。他曾告訴我:“現在發生的一切讓我感到驚奇。”

“您的意思是……”

他指着自己的胡須說:“我以前是一根都不長的。”

我提示他,胡須是自己長出來的。他覺得我的話很可笑。

他看着鏡子,迷惑地說:“是貼上去的。如果不是我自己,那就是别人貼的。”

我想盡力了解父親。現在,我終于可以自由地出入他的閣樓,翻看那個裝滿信件、日記和各種神秘文件的大箱子了。父親過去是個特工,是二戰時期的特種作戰遊擊隊員,曾經跳傘進入法國,在敵人後方破壞德軍力量和組織抵抗。

有一次,他躲在一個老師家裡,差點被德軍抓去。藏匿情報人員是要被處死的。父親說他當時學會了依靠共産黨員、修女、教士和老師,因為他們可失去的較少。比起國家的自由,“受人尊敬”的法國人更看重自身的地位。

後來,父親被空投到緬甸叢林,在那裡組織抗日。他在那裡跟昂山素季的父親一起行動,為自己打出了很響的名聲。

記得我小時候看到過一份發黃的1945年出的印度語剪報,裡面将父親稱為“緬甸的勞倫斯”“瘋狂的愛爾蘭人”。但過了六十年之後,特立獨行、敢于打破常規的父親開始流淚了。他為永遠不會再見到的人流淚,為無法記起的過去流淚,還為失去自己流淚。

帶父親去看《獅子王》是我丈夫喬納森的主意。我們希望父親喜歡電影中的場面,也許能激起他的記憶。

我們三人走上電影院鋪着紅地毯的台階,隻差一級就到頂上的時候,父親突然碰到了什麼,摔倒了,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我和丈夫僵住了,看門人僵住了,其他去看電影的人也僵住了,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令人驚奇的是,父親滾到了台階下,直接坐了起來,好像降落傘剛落地時那樣收起手臂,完全放松地滾動,沒有受任何傷。他的身體沒有失去記憶能力,接受過的特種兵訓練仍然是他的第二天性,派上了用場。父親站起來,拍去褲子上沾的灰,在我們吃驚的注視中走上來。

父親的記憶變得更差了,家裡到處都是提示貼,櫥櫃上,衣服口袋裡,抽屜裡,書裡,相片背面——我已經讀過以上這些,但我必須為我的記憶自責,我的記憶沒有希望了;如果你也要像這樣,那是你的不對了;我認為……

父親的軌迹全毀了,難過的淚變成了絕望的淚。他離開家的時候,門開着、散熱器開着、煤氣竈上的火燃着。每一天都變得越來越難,壓力越來越大。他變得非常不安,會把一些東西綁在一起,用小刀刮一些東西的表面,用我們吃的爆米花放到狗糧裡去拌。他用剪刀剪下襯衫的袖子,或剪下鞋舌。即使走路的時候,他也會低頭去看有什麼地方可以用上小刀。他說,“我隻是想幫助别人。我一輩子都在幫助别人。”

我們給父親看照片,希望勾起他的回憶,但這些照片沒讓他聯想起什麼。他老是問,“這是什麼?”“這是誰?”“這是哪裡?”

後來,我第一次見證了他聲音裡的單調。

一天,我給他打電話。

“誰又在說話?”他問。

“你女兒。”我告訴他。

“我有女兒?”他用很平淡的聲調問。

“你有兩個女兒,還有兩個兒子。”

“真的嗎?”他的聲音還是單調,毫無生氣,沒有靈魂,不像一個父親對孩子說的。

我能做的隻是屏住氣,想着,不哭,不哭。我最後說了一句:“我愛你,爸爸。”

父親不想睡在房間裡,要睡在棚子裡面,有時甚至要在院裡支起帳篷睡。跟他一起睡的是他的兩條狗,父親睡在床下,狗睡在床的正中間。

(編譯自英國《衛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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