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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柴嬸

時間:2024-11-07 02:55:13

模糊的視線中,我仿佛看見一輛大巴駛來,從車裡跳出一個紮着辮子的年輕女大學生

我從夢中驚醒已是午夜時分,窗外風聲正急,雨滴打在窗上,一陣緊似一陣。從車站歸來,自責與愧疚攪得我心裡煩亂,連夢裡也不能消停,我翻起身打算去樓上再看最後一眼。

“謝天謝地,你總算摸回家了。”我的心瞬間踏實下來。手電光束中,它渾身濕透,蜷縮在門口發抖。這是一隻嬌小的銀狐犬,柴嬸叫它“小白”,我曾經的“鄰居”,今天起,它将是我家的一員。

下午,我去車站送柴嬸,臨上車時,柴嬸含淚把小白交到了我懷裡。當時,它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眼睛始終盯着柴嬸,直到她上車,直到車消失在路的盡頭。錯就錯在我不該把它放到地上,當它前爪剛着地,便掙脫似的向着那輛客車遠去的方向奔去,任憑我怎麼呼喚都不停留。我追出好遠,氣喘籲籲,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小白漸漸融進那道灰白的天際線。

我家境貧寒,準備結婚時,買了一套瀕臨倒閉企業自建的四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搬過來時,柴嬸和小白就住我樓上。柴嬸早出晚歸,好長一段時間,我隻是根據樓上傳來的些許動靜猜測鄰居的存在。

直到一次在樓道内撞見,我才曉得那位時常在廣場角落發呆的“老人”就是住我樓上的鄰居。更驚訝的是,打過照面,才看清她并非年邁體衰的耄耋老人,也就五十多吧,但又确實形容枯槁,像極了垂暮之人。她攀着樓梯扶手,微微擡了一下眼皮,神情呆滞而冷漠。倒是那隻銀狐犬,用瑩瑩泛光的一雙眼打量了我一番。

後來,有人聊起了我的這位鄰居。

柴嬸叫柴娟,是八十年代分配來廠裡的外地大學生。那年代,這很稀罕,再加上柴嬸人長得俊秀,很快就成了廠裡紅極一時的香饽饽,追她的小夥子多得連她自己也時常忘了對方姓甚名誰。柴嬸是個極現實的人,她嫁給了廠長的兒子。

婚前,柴嬸很清楚這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纨绔子弟,但她義無反顧選擇了錢與權。婚後,男人并沒如她所願收斂什麼,相反,他膩煩了吃喝嫖賭這些尋常套路,很快染上了毒瘾。在相繼氣死父母,徹底清空積蓄後,為搶奪毒品被捅死在了街頭。這段婚姻留給柴嬸的隻是一套空蕩蕩樓房和一個三歲的女兒。

女兒六歲時,柴嬸和廠裡打雜的一個男人再婚。這男人對柴嬸女兒好,阻止其他孩子欺負她,給她買零食、講故事,像對待親生女兒一般。雖然男人隻身來此,鳏居多年,所有的财産就是一鋪行李,但柴娟不介意,鐵了心要找一個顧家的本分男人。

幾年後,男人謀劃着去淘金。柴嬸當然支持,第一次婚姻讓她成為廠裡人茶餘飯後的笑料,她太想證明給人看,幸福是靠金錢說話的。柴娟抵押了房子,貸了十五萬,又從廠裡同事那裡東拼西湊借來十五萬。

男人帶着三十萬上路了,隻是,一走就絕了音訊。

人都說這男人卷了錢跑了,柴嬸始終認為他肯定是遭遇了不測,但這些問題對别人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巨額的債務由誰來償還。

房子被查封拍賣了,柴嬸也被同事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嚴實。柴嬸家是沒有了,被廠裡工會救助性地安置在了這間屋子裡。從此,柴嬸帶着辍學的女兒在衆人冰冷的目光下踏上了還債的漫漫長路。

柴嬸第一次來我家是我收拾婚房時。她立在門口,手裡拿着幾張紅紙剪成的“囍”字。她聲音很輕:“沒什麼可送給你的,這是我自己剪的。”

我接過來,不知說什麼好,先前,我幾次送去的熱苞谷、熟豆角隻是鄰裡的一種情分,或是對她身世的一份悲憫,我并不貪圖回報。剪紙很精美,有鴛鴦、龍鳳、百合,費了不少功夫。

作為柴嬸樓下鄰居,我熟悉她房間裡的許多事。

每個月末廠裡發工資的日子是我們最揪心的時候,讨債的人總會成群結隊湧進柴嬸的房間。我呆坐在沙發上,仰面聽着小闆凳被拖來拖去吱吱作響,聽着紛亂的腳步踩得屋頂咚咚發顫。

也有些聲音讓人感覺溫暖,每當夜深人靜,一隻盆子輕輕地被放在地上,一股水流明明朗朗地注入,接着是一片輕盈柔和的嘩啦聲。這是柴嬸在給小白洗澡。小白是柴嬸撿來的伴兒,發現它時,它蜷縮在廣場一棵圓柏下,餓得站立不穩。

我住進來第二年,工廠徹底破産,所有職工被一次性買斷工齡後開始自謀生路。柴嬸那筆錢都被候在财務室裡的債主瓜分了。柴嬸空着手去,簽過名,空着手回來,好在,房子還可以繼續使用。

柴嬸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生活徹底沒了着落。

債務仍未還清,一直在外自謀生路的女兒向來怨恨柴嬸,聽說去了南方,斷絕了和她的往來。有好心的人勸她回老家去吧,反正許多債主已經放棄了追債。柴嬸不走,她說要還清所有的債。她謀了一份保潔工作,每天往返的路上順道撿拾些廢品度日。

又是一年除夕,妻子做了水餃,囑咐我請柴嬸來一起過年。

柴嬸來了,抱着小白。當我把筷子遞過去的時候,她的眼淚終于沒忍住,大滴大滴掉在了手背上、衣襟上。她忙抹一把臉,撐起笑意說:“瞧我,大過節的……好久沒聞過餃子味了……”她夾起一個餃子,端詳一番,嗅一嗅,吹一吹後,放在掌心,送到了小白嘴邊。

柴嬸說她老家有個憨厚的侄子,一直打電話請她回家鄉去,她也想好了,等還完了債就回家鄉安度晚年。

一天,柴嬸來找我:“小張,你給看看去,我那些家具能賣多少錢?你幫我打聽一下,有沒有人願意買,我要走了,帶也帶不走,換點錢也好把最後的這點債了結了。”

我跟着柴嬸來到了樓上。以前我當然也進來過,但當我換一種評估的眼光再去審視那間屋子時,卻隻剩滿目的辛酸。掉了漆的五鬥櫥、大衣櫃、方桌,幾個馬劄,還有木闆拼成的床跟龜裂的皮革沙發,這些就是全部的家當。

“柴嬸,這些家具木料都很普通,而且有點舊了,樣式也過時了,我估計也就賣一千左右吧。”我怕柴嬸難過,小心地說出了這個已經在心裡被我放大許多的數字。

“才一千嗎?我原以為至少能賣到一千五呢。”柴嬸神情果真一下子黯淡了,“賣一千,又走不了了,還債還差五百呢。”

“這說不準,我也外行。我幫您聯系聯系,一定有比這更高一點的價錢。”

柴嬸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到哪裡去找買家呢?我打電話委托親戚朋友打聽,什麼結果也沒有。去舊貨市場問詢了回收舊家具的老闆,聽完我的描述,最高的一位出價四百五十元。我又去了一處收廢品的地方,老闆聽了,願意出價五百元,前提是必須當場跟我去驗貨。

快到家的時候,我停下腳步,對那位胖胖的老闆說:“說好五百,你要就要,不要别亂講話,直接走人就行。還有,你就說成交價是一千五百,至于多出的錢,我給你就是。”

“敢情你是私藏了什麼值錢的是不?”胖老闆一愣,露出一絲黠笑。

“照我說的做就行了。”我懶得解釋。

在柴嬸家,胖老闆皺着眉,這兒瞅瞅,那兒摸摸,逐一盤算過後,踱到柴嬸面前:“大嬸,我最高出一千五,你看行不?東西全歸我。”

“行吧。”柴嬸答應了,語氣中透着無奈。

從柴嬸家出來,胖老闆反悔了,他嚷嚷着:“你當初可真會輕描淡寫,這有件能用的家具沒?許多東西我收了去也是破爛。這價不值,四百,多一分都不行。”

“老兄,這是人家一輩子的全部家當了,你也忍心?再說,省下一百還不夠你吃頓飯是不?”我瞪他一眼。

胖老闆不吱聲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得,算我積德好了。”

胖老闆來拉東西的時候,交給了柴嬸兩千元錢。

柴嬸有點驚訝,攥着錢問:“咋還多了五百呢?”

胖老闆嘿嘿一笑:“大嬸,當初我是怕你把這屋裡能用的東西都捯饬給别人了,現在看來,你還真講信用,一樣不少。值這價,你就收下吧。”

柴嬸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欣慰:“這下好了,還清了債不說,回家的車費也有了,還能給侄孫買點東西回去。”

胖老闆的表現讓我滿意,我也越發多了對妻子的敬愛。一千五是妻子整整一個月的工資,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從她手中接過時,她一把塞過來,隻交代一句“快去,不要讓柴嬸懷疑”。我原本是想私下添加一千的,妻子說得對,好人做到底吧,我們省省就過去了。

辦理完房屋交接手續後,我去車站送柴嬸。

柴嬸所有的行囊就隻一個塞着舊衣物的編織袋,她本打算帶小白走的,哪曾想長途客運汽車不準帶寵物上車,柴嬸央求無果,隻好含着淚将小白交到了我懷裡。

望着車輛遠去,我不禁在深秋的寒意中渾身一顫,模糊的視線中,我仿佛看見一輛大巴車駛來,從車裡跳出一個紮着辮子的年輕女大學生……

責任編輯:耿豔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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