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考上大學、博士,成為專家學者,卻抛棄了帶着“成功”标簽的生活,來到工廠流水線,來到打工者聚集的地方,把生活安放在月收入2000元的城鄉結合部。
她叫呂途。
天差地别的兩幕生活
夜幕降臨,一個女工晚上8點準時到達工廠,匆匆跑進車間。她抿着嘴,微弓着腰,将手指形狀的标簽快速貼在電腦屏幕的前框上。娴熟麻利的動作,讓人絲毫看不出她是一名“假女工”。
第二天早上8點,“假女工”筋疲力盡地回到宿舍,勉強洗了把臉就癱倒在床。
一覺醒來,已到中午。吃了飯,女工們有的看電視劇,有的聊天,有的忙洗涮。“假女工”用書做僞裝,在本子上做記錄。有的女工好奇,探過頭來,她趕緊收起本子。工友們都覺得她很神秘,這名神秘的女工就是呂途。
呂途1968年出生在長春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大學填志願時,她想學農或者學醫,因為可以幫助和服務他人。最後,她以第一志願被中國農業大學生物學院錄取。
上世紀90年代,呂途派到荷蘭海牙讀婦女與發展碩士。畢業後,回到農大當老師,一路從助教升到副教授,中間還讀了發展社會學博士。作為學者,她執行過大量駐華機構的項目:歐盟、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這些項目給她高昂的咨詢費,讓她跑遍中國的每個省份,所有項目都圍繞着扶貧事業。
為國際組織當專家,光鮮的頭銜背後,呂途卻看到重重矛盾。“從五星級飯店走出來的專家,有什麼資格談扶貧和為農民服務?我沒辦法面對農民的雙眼。”呂途說那是一種知行不合一的痛苦。“我可以用英文寫報告,設計出很漂亮的方案,一切表面文章會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專家,可是扪心自問,并沒有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2002年,呂途離開了中國農業大學,作為家屬,與身為歐盟外交官員的丈夫一起去了印度尼西亞。由于外交官的夫人被禁止在其任職國有任何正式工作,呂途成了一名全職太太。
雅加達的生活安穩而舒适,曾經的教室、田野和山村變成了如今的落地窗、後花園和遊泳池,一切瑣事都有傭人負責。呂途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原本的社會屬性,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痛苦。
雖然是兩個女兒的母親,可以跟她們朝夕相處,可呂途覺得自己其實是殘缺的。她想去做一些更加有意義的事情,也許跟女兒相處的時間會少一些,但那樣的自己才是完整的,才會在面對女兒的時候,有更多的自信和勇氣。
2005年,呂途以項目負責人的身份到一處外來務工人員聚集地調研。那是髒亂差的城鄉結合部,呂途做完訪談,準備離開。困惑卻揮之不去。“基于無知的研究,最後導緻什麼樣的結果,可想而知。”
呂途決定面對這個問題。她和工友們住在一起,八九平方米、沒有上下水的小房子成了她的生活空間,上旱廁,無法洗澡……她想知道,落腳城市的打工者如何生活。最終,呂途留了下來。
心系工友之家
2007年到2008年,呂途經常回國參與一個服務家政女工的項目,叫“社區姐妹行”,得到了位于北京城中村皮村的工友之家的支持。工友之家是由打工者于2002年成立的社會公益機構。
城中村的環境跟城市相比,完全是兩個世界。起風的時候,街道上時常伴有沙塵;宿舍裡燒土暖氣,也不能經常洗澡;廁所味道很大。
呂途想要在這裡做研究,首先要跟同事和工友打成一片,但做到這樣更不容易。平時大家住在一起,每個人一個小房間,相互之間交流的并不多。工作之餘,為收集更多資料,呂途會跟大家一起聚餐。幾個男同事比呂途年紀小一點,高興的時候喜歡喝酒,但喝起來沒有限制,也不分中午和晚上。有時候喝大了,話不投機,還會大打出手。
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建造内心的理想家園似乎難上加難。但呂途覺得,工友們背負太大的壓力,有必要為他們建設一個家園安放他們的靈魂。
除了做研究,呂途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是參與工人大學的教學工作,身份是總輔導員。工人大學的正式名稱是北京同心創業培訓中心,是工友之家在北京平谷區租下的一個已經廢棄的小學校園,距離北京市區70公裡。
許多工友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帶着各種困惑和疑慮來到工人大學,希望得到答案。大家坐在一起,互相讨論,呂途則會對他們的問題進行闡發,并給出建議。漸漸,這種形式被工友接受,人越來越多,即便由于工作需要協調時間,依然堅持專程來聽課。智能手機普及後,授課方式發生了轉變,由遠程和面授共同組成。呂途有時在外地做調研,或是回歐洲居住,課程也不會中斷。
許多人在工友之家找到了自己,對他們而言,“城市待不下,鄉村回不去”,很多人迷失在都市與鄉村之間。一名叫小玉的年輕人就曾經因為這個原因自殺過。在呂途的幫助下,小玉變得積極陽光,還自學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居住在皮村的“女工作家”範雨素,也多次得到呂途的幫助。
對呂途來說,在工人大學授課其實也是做調研的一種方式,能近距離與工友接觸,了解他們的困惑和感受。
在皮村居住期間,因着工作便利,呂途訪談了多位工友,涉及居住狀況、子女教育和拆遷問題等多個問題。她發現,那些到城市裡打工的女性從一開始便面臨着更為複雜的生存境況,在社會保障、性别關系等問題上往往處于弱勢。
為女工作傳
突然有一天,呂途覺得單純做調研還不夠,要到生産線上親身體驗,或許是一個更有效了解中國當代女工的途徑。于是,她決定去打工,這才有了文章開頭的“瘋狂”行為。
2013年,呂途通過中介公司拿到了一張身份證複印件,名字是别人的,年齡也比自己小十多歲。進入工廠之後,她被分到了夜班,從晚8點到早8點,除了點名的時候,姓名在這裡并不重要。晚班車間裡60個工人,但很少交流。
實地打工,呂途吃了很多苦。有一次,她太累了,差點在工作時睡着。拉長在她耳邊大吼,差點吼出了她的心髒病。
采寫女工故事,很多時候也不順。有個女工就曾反複問呂途,你對我問東問西,到底是鬧哪樣?如果我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是不是和你問我的故事有關系?到時你是不是應該進行賠償?
呂途采訪了将近100名女工,選出了34個故事,訪談對象的年齡跨度達到四十多年。從“曾經的主人翁”50後國企女工呂途的三嬸,到糾結生不出男孩的70後女工如玉,到在性愛中感到困惑的80後女工鳳霞,再到拎起行李就出發的90後女工王琪……故事的主人公涵蓋了不同的年齡和地域,足迹遍及東北、北京、天津和蘇州等地,從曾經的老工業基地到如今的新工業園區。呂途讓女工們自己說話,拼在一起,就是一幅關于性别、關于勞動的社會景象。
有人問呂途,這麼辛苦地為中國女工奔波勞累究竟為了什麼。呂途說,中國打工群體一直是相對弱勢的社會群體,而女工則是這個群體中更為弱勢的一部分。她試圖為她們作傳,讓她們的聲音和故事被更多人知道。“一個完整的生命故事本身就是最有力量的,我希望更好地去呈現社會的樣貌,并讓它具有更強大的分析背景和信息,能對未來發展有所啟示。”
其實,呂途并不隻關注中國女工,中國在外打工的新工人接近3億,再加上新工人群體的孩子、留守家鄉的父母,整個群體可以到達5億人。她認為,這5億人口與中國的經濟、社會安定息息相關。可以說,3億中國新工人沒出路,中國就沒出路,中國新工人的未來決定着中國的未來。所以,她覺得她的研究非常有意義,也希望,她的專著《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能給人以啟示,促進社會發展。
“盡己之力,為社會、為祖國作一點積極的貢獻,我願意為此付出畢生努力。”呂途如是說。
責任編輯:陳曉亞